七七事變的第二天上海就一片嘩然,一大早,慶煊急急地拿著一張報紙向老太太屋裏走去。慶煊說:“日本人在北京和國軍打起來了,怕是要有一場仗打,咱們要不要早做打算?”老太太卻胸有成竹地說:“沒事,瞎鬧騰!日本人不過想得點甜頭,辛醜年也是這樣,再說上海有租界,安全著呢。”

    然而時局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輕鬆。七月二十九日北京淪陷,七月三十日天津淪陷,眼看就要有一場大戰來臨。潘家這時候緊急商議,老太太也一改往日的鎮定,頗有些頹喪地說:“想不到日本人會這樣猖狂,看來也隻能退到租界裏了。”

    老太太雖然同意到租界裏去,但對於老宅裏的東西究竟還是放不下,於是便計議留下一個人來看家。老太太剛一說出口,巧玉便哭道:“媽,就讓我留下來吧,您老人家保重,我不在您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呀……”她還未說完,老太太便歎道:“罷了,罷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玲香見狀忙哀聲對傳洪說:“傳洪呀,媽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好好跟奶奶過,將來去念書,也不枉咱們母子一場。”說罷,玲香便摟著傳洪哭。老太太又歎了一口氣,道:“可憐見的,你們母子也跟著吧。”這樣一來,能留下的就隻剩慕琴了,本來慕琴也想去租界,但轉念又一想,與其在租界裏一大家子擠在一處住,整日裏勾心鬥角,不如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在老宅裏生活,倘或日本人不打仗也未可知。她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等老太太問便自告奮勇地說:“媽,大嫂,二嫂,我留下來吧。”她話剛一說出來,巧玉和玲香就瞪大了眼晴看她,仿佛是一件多麽稀奇的事情。

    老太太見有人自願留下來,很是高興,竟破天荒地誇讚她幾句,隨即就讓慶煊帶人去挖早先埋在地窖裏的銀子。上海那時節鈔票雖然已經流行,但是老派人家,還是重視銀元,對鈔票是不信任的。他們認為鈔票隻是一張“紙”,銀元才是白花花的銀子,時代再怎麽變,銀子變不了。像潘家這樣的保守人家更是藏了一大筆銀子在地窖,如今要到租界裏去,潘老太太不放心留下來的人,總要帶了去才安心。

    慕琴跟在潘老太太後麵,連同巧玉和玲香一並都去了潘老太爺的書房。潘家的書房裏,影沉沉的書架子上,堆著幾百年的書。悠悠的歲月,時代變了,書卻仍然是帶著寒香氣的。這裏自潘老太爺死後早已荒廢了許多年,整個屋子裏都罩著一層薄薄地塵土。慕琴喜歡待在這書房裏,喜歡這裏的塵土,它們是幹淨的。

    書房的東南角有一連幾隻朱紅漆推光的大箱子落在一起。慶煊帶著幾個下人先把第一層的箱子搬下來。那箱子是用樟木做的,尺度比書房比還要寬出一截,大約是早年雇人在書房裏做的,搬出去是不可能,隻好先放在一旁。

    這四個大箱子一個比一個沉,第一箱是字畫,第二箱第三箱是古書,最後一箱是用乾隆朝的銅錢串成的一把一把的劍,那劍長五尺,每一把都有一千個銅錢,因而十分沉重。每一個箱子都要四個人合力才搬的動,這都是從前為防盜特製的,用銅錢串成劍,大約也還有避邪的一層意思。

    下人們搬開四個大箱子後,下邊的一小片地板因為時間太久的緣故都已經腐爛了,很容易就能掘開。但想不到的是掘掉那一層木地板,下麵竟又是一層蒙著灰塵的石板。幾個男人用鏟子、鑿子也動不了它絲毫,潘老太太臉上陷入了沉思,隔了一會方才道:“唔,是了,這是用糯米和石灰拌成的凝和土,仿著京城的樣式做的。”慶煊苦著臉道:“爹也真是,在自家裏也弄這麽個玩意,這讓我們怎麽辦?”潘老太太道:“瞎,你懂什麽,那時候外國人猖狂的緊,民國也還不穩定,唯有這樣才能保住財產,你這個逆子一點也不懂體恤你爹的苦心,真白疼你了。”慶煊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慶煊和下人們一齊動手,費了許多時間才把它打爛,從那洞口往下看,下麵是一連十二個用砂土做的缸,慶煊頗為喪氣的道:“白忙活一場,這都什麽跟什麽。”潘老太太一瞪眼道:“哪那麽多話,快搬上來。”慶煊不敢違抗母命,隻好帶人下去搬。又過了好長時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全都搬上來。

    那缸的上麵蓋著一層牛皮紙封口,大約是用膠粘上的,潘老太太命慶煊打破缸的封口。缸裏是用紅紙包裹的銀元,因為時間過於久遠,紅紙已經糜爛盡了,隻剩下星星點點的殘色附在灰白的銀子上。看到這樣一種情景,一屋子人都屏住了唿息,隔了幾秒鍾,慶煊歡唿起來,一屋人也跟著有說有笑。慶煊便帶著下人把銀元從缸裏取出來。

    這時候潘老太太忽然疑惑地道:“隻有十二個缸嗎?我記得那時候還有四個裝古懂的箱子,你們再下去看看,可還有沒有?”慶煊便依言帶人下去看,果然在西南角有一連四個紅木箱子,等抬上來看的時候,潘老太太百感交集地說:“噯,想不到終究還是要動它們,當日按老太爺的意思,這原是要留給孫子輩的。”潘老太太這一句話原是無意感慨,但玲香聽了心裏卻打起小九九來,她想著目今也就隻她有一個孩子,若按老太爺的意思,那古懂定是非傳洪不二了,但眼下這樣一個情況隻怕又有變數。玲香這樣想著,嘴裏便說道:“噯喲!老太爺真是高見,知道以後孫子的難過,傳洪,來,給爺爺磕個頭。”

    那傳洪糊裏糊塗的對著大箱子嗑了幾個頭,潘老太太見了,十分感動的說道:“真是好孩子,和你母親一樣孝順,將來這些東西少不得都是給你的。”潘老太太這樣說讓大奶奶巧玉十分不快,她陰陽怪氣的道:“噯,傳洪是好孩子,可惜我們大房裏要絕了後了。”潘老太太忙安慰她道:“你也不要灰心,等到租界安頓下來,也給你過繼個孩子,將來好延續香火。”她頓了頓,又道:“說來都怪我那兩個不孝的兒子,白白苦了這麽孝順的媳婦。”

    當天晚上,潘家就連夜把銀元和古懂轉移到法租界的花園洋房,慶煊先跟著走,潘老太太和媳婦們等天亮再過去。這樣安排原本是為了安全起見,但巧玉和玲香卻背地裏嘀咕道:“任你是金山銀山,碰上潘老三也要玩完。”這話傳到潘老太太耳朵裏又氣個夠嗆,然而她深知慶煊是靠不住的,日後唯有靠這兩個兒媳婦,當下也不好再責備,免得將來記恨她。

    第二天早上,潘老太太就率領媳婦們,浩浩蕩蕩地往法租界去了。他們像英法聯軍進入園明園一樣,帶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連正堂裏的紅木家具也被拉去賣了。整個老宅子裏隻剩下慕琴和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仆人,慕琴看著這一切,不禁泛起一絲苦笑,她這是拿命來賭博。

    慕琴正在屋裏坐著沉思,老仆人進來比劃著問是否要做飯,慕琴在紙上寫給他看,老仆人又唯唯喏喏地出去了。老仆人叫貴叔,是先前跟老大爺上過戰場的,後來因為年歲大了,潘家體恤他昔日的功勞,便把他養在家裏。如今合家老小搬往法租界避難,自然是不能再帶著他,他倒也樂得一個人清靜,反正是時日不多了。

    這一天中午吃過飯,慕琴懷著複雜的心情在院子裏走了一遍。天氣不很炎熱,但花花草草垂頭喪氣的樣子卻讓人對未來沒有信心,亭子旁的幾株白玉蘭更是有枯死的跡象。昔日人來人往的潘家老宅何等熱鬧,如今不過一轉眼的功夫,人去樓空,一派蕭疏寂寥,就連園子裏的花也要變了,富貴當真是不能長久。

    慕琴又走了一會,來到先前關著繡鳳的藻軾樓,那屋門大開著,顯然她也跟著走了。慕琴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屋裏,這時候下午兩三點的太陽已經照不進來,屋門雖然開著,屋裏還是昏暗的很,仿佛是不知道外麵的歲月似的。屋裏牆上到處是蜘蛛吐的絲網,連正廳老姨奶奶的牌位上也有好大一層灰塵,慕琴站了一會就覺得陰森恐怖,又想起那吊死的老姨奶奶更覺得毛骨悚然,慌忙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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