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悠悠綿長的悶熱像鬼魂一樣固執地跟著人走,待在房裏總是要盹著了。慕琴那間房雖是背著太陽,可在這炎炎夏日裏卻也是一樣的煩悶,慕琴便想去亭子裏走走。

    潘家後院有一個小花園,是從前老太爺在時侍弄的。慕琴穿過長長的走廊,遠遠地看見花園裏有一片被烈日幾乎曬幹了的花草。那亭子蓋在花園中間,也是先前老太爺時蓋的,到這會雖然不過幾十年,亭子卻已經破舊不堪,幾根朱漆柱子斑斑駁駁的,亭子上原先題的一幅對聯也已經因為字跡脫落認不清了,隻依稀能看見是狂草的金色字。亭子後麵就是一片荒廢了的野地,似乎是許久沒人到過了,慕琴記得聽下人說過,那是老姨奶奶上吊的地方。

    亭子裏有青石桌凳,慕琴在那坐了一會子,頗覺得無聊,便又想去到處走走。在走廊裏遇見了二奶奶從族裏過繼來的那個孩子,一看見她慌慌張張地就想跑,慕琴便叫住他,問:“傳洪,你跑什麽呀?”傳洪隻低著頭,並不答話。慕琴問得緊了,傳洪便囁嚅道:“給三叔拿煙去。”

    慕琴正要叫住他問個明白,傳洪已經跑遠了,慕琴心裏疑惑的很,他口中的三叔分明是慶煊,他去給慶煊拿什麽煙?除非慶煊在二房那,慕琴忽然之間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決定去看看。

    來到二奶奶玲香的房前,慕琴悄悄停下腳步,從窗戶縫往裏看。玲香上過幾年學,這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張報紙副刊的言情小說,多半是鴛鴦蝴蝶派,那一類的情感是她渴望已久的,她心荒著呢!玲香曾經偷偷地給那些作家寫信,信中極盡吐露自己的心聲,說她如何如何寂寞,署名也很怪,像被男人拋棄的女人之類,想必很有一種挑逗的意味在裏麵,她沒處發泄呀。

    慕琴在窗外站了許久也沒看見慶煊在裏麵,傳洪也沒迴來送煙,也不知是去哪裏玩了,還是故意躲著她。慕琴又站了一會兒便有些不耐煩,正要轉身走,忽然看見從屏風後麵出來一個人,是慶煊!他穿著件藏青綢袍,大約是因為躺在煙榻上舒服的緣。西裝太嬌情,睡一覺竟是褶。

    慶煊走到玲香身旁,一隻手搭著她肩上,笑道:“二嫂還想考狀元呢?”玲香笑道:“怎麽?這年頭男女平等,我便出去上學誰也不能攔著。”慶煊笑嘻嘻地道:“你想去當然沒人敢攔著,隻是我舍不得呀。”他一麵說著,一麵就要摟她的脖子。

    玲香一彎腰掙脫了他,嘴裏說道:“討打!傳洪還沒迴來呢,小心讓他撞見了。”慶煊道:“傳洪這小子說不定又上哪玩去了,想是一時半會也迴不來,你怕什麽呢。”玲香道:“噯,越說你越上勁,手拿開,讓人看見了。”玲香說著起身去關門。

    慶煊伸了伸舌頭,笑道:“還是二嫂有經驗,關上門就不怕人看見了,難怪書上寫男女偷情都是女人主動,原來是天生的。”玲香懶懶地走到梳妝台前,細聲道:“三爺,你說這話可就沒良心了,你們男人白白占了便宜不說,還要挖苦人,真真天下負心的都是男人,你那兩個死鬼哥哥就是這樣的。”

    慶煊歎了口氣,笑道:“二嫂就會教訓人,兇巴巴的,想來我哥哥就是讓你嚇跑了,你還想嚇跑我不成。”一麵笑著,一麵撲了上去。

    玲香就勢靠在他身上,笑罵道:“你是那盯人的蒼蠅,趕也趕不走。”慶煊笑道:“二嫂說的對極了,我就是盯二嫂的蒼蠅。”玲香歎了口氣,道:“你笑吧,反正將來出了事,讓人指著罵的是我,與你無關,我隻求對得起良心,將來把孩子養大送他去念書。”慶煊微微笑道:“看不出你還很愛那孩子,他可不是你生的。”玲香冷冷地道:“不是我生的我也認他,哪像你們男人沒良心,玩一個扔一個!”慶煊被她這樣一說,倒怔住了,半晌,他笑道:“罷了,罷了,倒是我的不是了。”他要走,玲香卻一把拉住他,身子整個靠了上去。他也就勢吻她,兩個人心都撲通通的跳,臉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他們隻是固執地吻。也許兩個人心裏都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樣,但在這一刹那卻是固執地以為知道。許久,慶煊歎道:“我從前太不是人了,我對不起慕琴。”

    玲香苦笑了下,並沒說什麽,她也是吃青春飯的。

    知了的叫聲在心跳中激蕩,空蕩蕩地院子裏隻晃著這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仿佛是在夢裏,是隔了許多年才過來的,但過了一會,烈日頭照在身上方才知道是真的。慕琴竟然笑了!她原本就不愛慶煊,他去找哪個女人也與她無關,便是看見他與玲香私通也不憎恨,反倒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但是她最後聽見慶煊說“我對不起慕琴”那句話的時候,倒有很深的感觸,那一瞬間仿佛不恨他了。慕琴一麵想著,一麵往迴走,這是個分不清是非的年頭。

    第二天早上給老太太請安,她竟然一反常態的讓媳婦們坐下議事,幾個媳婦一瞬間都愣住了,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呀!

    老太太拿黃眼珠掃了一遍屋裏眾人,扁平嘶啞地嗓子咳咳了兩聲,道:“昨兒有人給五丫頭提親,我自作主給迴了。門戶不對,他家是拉洋風琴的。”老太太話音剛落,幾個媳婦就互相交換了眼神,心說:“都迴了,還和我們說什麽?”慕琴心裏想道:“她口中的拉洋風琴的必定是澤遠,他家是傳教士家庭。噯!可惜了這一對。”她心裏為他們惋惜,臉上卻一點也不敢露出來,她也想為他們說話,可一想到老太太的頑固,就打消了念頭。況她現在是潘家的媳婦,實在犯不著和老太太作對。

    屋裏沒人說話,寂靜的異常,老太太心裏很高興,在這家裏她還是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老太太又咳嗽了兩聲,道:“我把五丫頭關在後院的藻軾樓裏,你們都聽好了,誰也不準放她出去,她若有個閃失,看我饒你們哪一個。”幾個媳婦都忙答應。

    侍候完老太太吃飯,慕琴想著去看看繡鳳。後院的藻軾樓是先前老太爺的住所,也是那位吊死了的老姨奶奶住的地方。幾十年過去了,該走的人都走了,樓前的青石磚縫裏有荒草冒出來,仿佛是替舊人鳴不平。青春老去,紅顏褪色,做姨奶奶的終究難逃那樣一個下場。如今舊人的故事還未散盡,又已有新人被關進來,這仿佛是個輪迴的魔咒——是禮教宗法的魔咒吧。

    慕琴推開老舊的屋門,“吱呀”一聲,迎麵是一股子黴味撲過來,仿佛是從許多年以前憑空過來的。太陽光照進屋裏顯得格格不入,一堂舊紅木家具蒙了厚厚一層灰塵,顯是許久沒人來過了。一樓是空蕩蕩的並沒有人,慕琴想著她大約在二樓。木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地走去,直走到那沒有光的二樓。

    上了二樓在一片黑暗裏依稀看見繡鳳在床上躺著,像個死屍一樣,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慕琴覺得恐怖。繡鳳聽見有人走過來,猛得坐起身喊道:“我要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待她看清楚了是慕琴,又歡喜道:“嫂子,你最疼我了,從前咱們姐妹關糸就好,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慕琴被她這樣一說倒有些不知所措,她可沒打算放她出去,但又不好明說,當下隻得笑笑,說了些寬慰她的話。又去把窗子打開,繡鳳因為在黑暗裏待久了,乍一見到陽光頓時覺得刺眼,忙閉上眼晴,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睜開。她有鮮豔的顏色,她有高傲的心,她也有花一般的年紀,然而她不過是繡在屏風上的鳥——飛不出去!

    繡鳳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原本以為事情會很簡單,哪想著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慕琴聽她說這話,心中也是感慨不已,她也有過這樣的經曆,她本應該同她的。然而她不能,她還得在這個家裏生存,放了繡鳳就等於毀了前程。慕琴突然細著嗓子道:“你這樣也不是個辦法,還是早做打算吧。”繡鳳冷笑道:“打算?有什麽可打算的?你莫不是派來做說客的,快死了那條心吧,我真錯看了你!”慕琴聽了這話,暴然怒起來,她大聲道:“你以為我就那麽賤嗎?你以為這世界上就隻你一個人清高?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你看的見嗎?”

    說了這一通話,兩個又都沉默下來,許久,慕琴道:“你還等他嗎?”繡鳳忽然間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樣,用堅定的口氣說:“我等他,我一定會等他。”慕琴歎了口氣,道:“噯,這要等到哪年哪月。”繡鳳淡淡笑了笑,說:“也許很快,也許很長,總之我是要敖下去的。”慕琴心裏想道:“等老太太一命嗚唿的時候,你大可找你的情哥哥去,不過看她那樣子,還得有兩三年的功夫。”她這樣一想,不免又有些氣憤,憑什麽她能得到愛情,我就不能?慕琴心裏頓時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暗暗希望他們永遠見不了麵。

    又坐了一會子,慕琴便要走,繡鳳送她到樓下,也不說話。直到慕琴要出門的時候,方才低低說了句:“你若能出去就幫我告訴澤遠一聲,就說我會等他的。”慕琴嘴上笑著答應,心裏卻很不以為然。走了幾步,又迴過頭來看,繡鳳依然站在那裏。怯怯的身材,蒼白的臉,幽怨的眼晴,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她身上到處都是古老中國的痕跡,盡管那已經被洋人打的支離破碎,但那些帶著鋒利喳子的碎片,仍然惡狠狠地劃著她。這改變不了,是社會賦予的。這個家裏就像一張巨大的網,雖然大家都粘在上麵,可有的人是獵物,有的人是蜘蛛,弱肉強食。唯獨她介乎於兩者之間,活在自己一個人的城堡裏,這比死還痛苦。

    慕琴猛然間抬頭看,雲遮住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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