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並沒有象慕琴想得那樣順利,日本人在“停戰和談”地掩護下向上海進攻,八一三抗戰終於打響了。

    那一天早上九點鍾左右便有稀落的槍聲傳來。潘家大門緊閉,慕琴待在屋子裏不敢出來。這樣零星的射擊維持了將近一天,到下午四點,忽然停了一陣,慕琴以為雙方停火了,剛要走出房門,卻突然聽見大炮的轟隆巨響,簡直象在耳邊一樣,窗玻璃紛紛震碎落下來。緊接著,叫喊聲,防空警報聲,一陣一陣的傳來。全市的居民都喊道:“開仗了,快跑呀。”當然這都是底層居民,也有上層的富人在一旁冷眼笑談。

    慕琴在驚慌中又迴到屋裏,晚上也不敢出去吃飯,幸好那老仆人送了來,慕琴看到他這樣一個活人,心裏稍稍寬慰了些。那一晚慕琴始終不敢睡熟,唯恐日本兵打進來逃不及。這樣迷迷糊糊的到第二天破曉才剛睡著,在睡夢中又聽得炮彈爆炸的巨響,慕琴慌忙坐起身來,並且大喊大叫,以為日本人攻進來了。然而隔了一會,並沒有日本兵進來,慕琴壯著膽子走出去,還好,院子裏沒有人,剛才那一下也不知是敵人的炮火還是國軍的誤炸。到中午那老仆人又送來飯菜,慕琴草草吃過,便又待在屋裏,百無聊賴之下,翻到從前買的一張舊報紙,這時也不論是什麽時政消息還是副刊小說,橫豎拿過來能解悶就好。

    到下午的時候又是早上那樣的兩聲巨響,慕琴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聲音,笑一笑,又埋頭看她的報紙。

    戰爭的發展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雙方都打得十分慘烈,報上每天都有更新的傷亡數字,整個中國的神經都被這場戰爭牽動了。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潘家老宅裏儲存的糧食幾乎就要吃光了,慕琴也開始悲觀起來,仿佛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倒是那老仆人每天依舊從容的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對於他而言這一生經曆了無數的波濤洶湧,這一點小浪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天又是炎炎的晴天,槍炮聲響到下午忽然停了下來,大約是需要補濟了。慕琴在房裏待到下午終於忍不住出去找吃的,那老仆人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竟然沒有送吃的來,慕琴心裏帶著疑惑來到那老仆人住的門房裏。一進門便有一股濕潮氣傳來,那房間四周的牆壁都是漬痕斑駁,上麵沾著枯幹的莓苔,有一張黑木床靠牆放著,靠著窗的破木桌上放著還未煮的麵湯,那聾老人安靜地睡在地上,臉是含著笑,已然是死了多時。在慕琴看來,那張死屍的笑臉遠比許多活人的笑臉好看的多,慕琴微笑著為他祈禱,這樣一個年頭,能寧靜安詳地死去也是極為難得的了。

    出了門房,慕琴晃晃乎乎地走在印滿黃黃太陽光的碎石路上,心中浮現了無數種死的可能。日本人打進來,糧食吃完了,流彈炸過來……隨便哪一種都足以致她於死地,不能想!她的堅強太不堪一擊了!

    黃昏的時候,低沉的雲塊把陽光全部遮住了,天是土灰布一樣的陰暗,仿佛在預示著什麽。

    淩厲的警報聲拉響了,把那一刹那拉得老長老長,她木然怔住了,是要死了嗎?慕琴頹然地坐在屋子裏的舊紅木椅子上,門開著,風吹進來,電燈搖搖晃晃地發著生冷的光。外麵又是“吱呦呃呃呃呃”,然後是“砰”地一聲巨響,房子也隨著爆炸顫抖起來,像是垂死地掙紮,那嘩啦啦落下來地塵土,是它因驚恐而流出地眼淚。慕珍倒是鎮靜的很,或許她也知道國家成了這個樣子,橫豎是逃不了的,聽天由命吧。

    飛機沉悶的嗡嗡聲,刺耳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地爆炸聲充斥著整個上海,伴著那轟天巨響,上海的繁華終於落下了帷幕,數不清地家仇國恨都包融在那臨死前的哭號中。門外又是接連“砰、砰”兩聲巨響,屋子整個像散了架一樣亂晃,塵土顆粒像雨一樣倒下來,慕琴隻覺得是沒命了,她閉上眼晴等著黑白無常把她拉走。然而過了好一會,她有些不敢想信地睜開眼晴,她沒死,身上落了一層塵土,像是擱了幾百年的雕像似的。

    屋裏停電了,慕琴摸索著燃起一支蠟燭,整個黑幽幽的房間裏隻燃著一支蠟燭,一跳一跳的燭火像橙色的花,多美麗,多鮮豔。慕琴望著燭火,臉上笑吟吟地,竟輕聲哼唱起了《四季調》來,這時候什麽都不重要了,什麽都沉下去了,能讓人歡喜的隻有腔子裏這口氣。這世界本就是一座墳墓,生來就一隻腳踏了進去,時間是蓋在身上的黃土,一捧捧地往身上灑。隨著年齡地增大,黃土也就蓋得越多,等到蓋上腦袋——就解脫了。她又想到雲瑾,想到從前種種往事,有什麽用呢?怨不了別人,誰也不怨,要怨也隻能怨這黑暗的時代。她忽然想起那一把油紙傘來,忙起身在半黑暗裏找尋,外麵仍舊是槍炮聲衝天,時不時地屋子晃動一下,她心裏真希望房子倒下去,倒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費了好大功夫才從陪嫁的箱子裏翻出那把油紙傘,隔了這許多天,這紙還是那個樣子,靠近蠟燭仍舊能看見上麵畫的神仙,有太上老君,有關聖大帝,還有不認識的仙家真人。然而這時候他們哪一個也不能出來救救信奉他們的子民,可見鬼神之說多半是後人妄加猜測的結果。

    燭火微弱的光線漸漸暗淡了下去,快燃盡的蠟燭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陰沉沉的牆上映著跳動的燭火,槍炮聲在外麵怒吼,像是垂死的掙紮——最燦爛也最荒涼。慕琴也像生了大病一樣躺在床上,家裏斷糧了,橫豎是活不了,不如躺在床上,便是死也死得安穩些。

    她又想到總要穿一件好衣裳去見閻王,於是便起身到櫃子裏尋出前些日子剛做的一件蘋果綠薄紗旗袍,又摸著黑塗了胭脂,雪花膏,做完這一切慕琴心平氣和地迴床上躺著,希望在夢裏不知不覺地死去。

    然而事情就這要不湊巧,她依然沒有死去,是沉沉睡了去。到半夜的時候,忽然聽見“砰”地一聲,像是門被推倒了,接著又是一陣零亂地腳步聲。慕琴心裏一陣驚慌,莫不是日本兵進來了,她馬上想到了自殺,寧死也不能讓日本人淩辱。她悄悄尋了個燭台拿在手裏,想著萬一日本人衝進來就馬上了結自己,橫豎不能受他們的辱。

    慕琴輕輕移動腳步,到窗戶下麵,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從朱紅的木窗縫隙往外麵看。院子裏有許多人,個個舉著油火把,在半黑暗中,能勉強看清是穿著麻黃色軍服的兇神惡煞般的日本兵。他們好像在找東西,一個日本軍官哇裏哇啦說了一大堆話,幾十個日本兵立即分頭四散向屋裏跑去。慕琴心裏害怕到極點,又不敢作聲,隻得把頭低下來蜷在窗戶底下,唯恐動一動就驚動了日本人。

    她平常最不信神佛,但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對他們充滿了憧憬,自己在心裏不停地詛咒日本兵。她在心裏罵了一會,似乎覺得還不夠。便又幻想著這些到她家裏的日本人被五花大綁壓到菜市口斬首,是皇帝的禦林軍親自來壓。她這樣一想果然不害怕了,甚至有一點小小的勝利的喜悅,其實也不過是騙騙自己罷了。可想想在最近的幾十年裏,中國人哪一天不在騙自己?

    慕琴心裏歎口氣,也不知那些日本兵在找些什麽,還有什麽可找?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讓老太太她們帶到租界去了,整個潘家唯一還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這老房子了。慕琴正想著,突然又聽見一陣槍聲,驚得她差點把燭台丟在地上,聽著槍聲像是從門房那邊傳來了,難道是那老仆人詐屍了?她心裏忽然萬分高興起來,喃喃道:“你作法好了,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槍聲響了幾下又停了。慕琴想著定是那“僵屍”被日本兵打死了,心裏頓時悲傷起來,好像真死了人一樣,究竟他死的時候慕琴也沒這樣悲傷過。窗外又傳來日本兵哇啦哇啦匯報的聲音,也不知那日本軍官說了些什麽,那些日本兵竟往她這邊走來。慕琴原先想好了去自殺,然而真到了這一步她卻又慌亂起來。在驚恐中她眼光瞥及桌上放的一本金剛經,便像得了什麽至寶一樣捧在胸口,心裏默念道:“如來老爺在上,如來老爺在上,千萬保佑你的忠誠子民呀!”

    她心裏念了一會,遲遲不見日本兵進來,隻當是“如來老爺”起作用了,便又萬分欣喜地對著那本《金剛經》磕了幾個響頭,又稍稍抬起頭來向外望去,果然日本兵已經退了去,大約是別處發現了“敵人”。

    慕琴看著日本兵退去,心裏方才鬆了口氣,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像骨頭散了架一樣,沒有坐起身的力氣了。經過日本兵這一場驚嚇,她再不敢睡去,也不敢出去看,怕日本兵留了人在門口守著,隻好賴在那裏躺著,在半黑暗中,她像個死屍一樣貼著牆。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終於熬到了天亮,外麵仍然有零星地槍聲傳來。慕琴精神晃乎,臉蒼白地嚇人,她一起身就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黎明前下了一場雨,院子裏的小路竄出了許多青草,低窪的地處還汪著綠水,不知從哪飄來的野花瓣撲簌簌落個不停,很有一種田園野外的景象。但是慕琴知道,這是潘家院子裏,新長出的是荒涼和敗落,這是時代賦予的,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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