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雅倫離開後,四安靜靜地呆了很久。昏黃的燈光照耀著他蒼涼的身影,他想了很多事,這些年在這宅子裏發生的。就像是一場電影一樣,一件件地閃過。

    夜深了,他到了邱婆的房裏,帶著那固有的沉默和恬靜陪著奶奶,給她洗臉,洗腳。

    邱婆弓著身子,坐在榻沿兒上,問:“你幹娘的氣消了沒?”

    四安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為邱婆搓著腳,隨聲應了一下。

    邱婆舒心地笑起來,又說:“婆婆知道你一直都是聽話,有時候少爺做了什麽你也不得不扛著。我都知道,這些年你也委屈。”說著話,這眼淚就攔不住似的流。

    四安不敢抬頭,淚水靜靜從眼角滴入了木盆中。腳洗好了,他偷偷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後服侍著邱婆穩穩地躺下來。他坐到床位,捧起邱婆的一隻腳,輕緩地揉捏著。邱婆一直跟他說話,他也不開口,隻簡單的應兩聲,就這樣默默地陪著這個最疼自己的人睡下。

    邱婆睡了,他端著洗腳水從裏屋走出來,關上門後,再也控製不了自己的眼淚了。他麵對著房門,雙膝跪地,然後小聲地說:“奶奶,四安不孝。”說完便叩了三個頭,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隨後,他又見了孫霖海最後一麵。二人沒有過多的交談,隻是簡單說了些關於康定的情況。孫霖海沒有提起他和柏瑞之間的事,仿佛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然而,他全然不知四安已經不打算去康定了。

    他迴到自己房間裏,手裏握著柏瑞送給他的那支懷表。滾燙的眼淚滴在那乳白色的信紙上。他急促地唿吸著,感受那強烈的撕心裂肺的痛。他腦海裏有很多的畫麵在上演。從懂事,到成人,他們這段人生仿佛一幅優美的畫卷,記載著所有的浪漫和悲傷。他有很多話想對柏瑞說,可劇烈抖動的手讓他無從下筆。

    最後,他來到了祠堂外。沒有任何的動靜,隻靜靜地靠在門前,一直到破曉前才離開。

    雨下到了後半夜就停了,隨即天空中的浮雲徹底消散了。黎明時分,東方的光芒逐漸照亮天地。天又恢複了原來那種純粹的藍。雨後的空氣中漂浮著一種青草和黃瓜一樣的香味。

    四安把信交給了翠娥,然後提著自己的行囊獨自走在去碼頭的小路上。眼淚無聲地在臉上流淌,就像那義河安靜的流域一般,帶著無邊無際的惆悵流向遠方。

    眼看著緩緩迫近的渡船帶著那清冷的晨光向著自己駛來。他轉頭望去那片茶山,看著那座涼亭在光照中顯得極度淒美。他咬著牙,在最後一刻,他發出了生平第一次的呐喊和嘶吼。那麽絕望,那麽不甘。

    “柏瑞……”

    迴音在整個山坳裏飄蕩,緊接著,又自言自語道:“我走了!”他跨了上船去。隨即,船夫撐開雙槳,駛離了。

    柏瑞在迷糊之中已經不記得過了幾天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和四安小時候。很多畫麵光怪陸離,一會兒在林子裏,一會兒在船上。好像在聊著什麽,卻又記不住那些話。直到最後的畫麵定格在四安站在校門口時,衝著他高喊他的名字,柏瑞一下子驚醒過來。他猛地睜開雙眼,又迴到了祠堂裏。這時的天空已經開始露出一片光了。他艱難地從地上坐起來,有氣無力地迴頭望著門口。腦子裏不斷地浮現著四安的樣子。他像個瘋子一樣,想著想著就欣然一笑。許久不見的陽光從門上的花孔中透射到地麵上,形成了一片片斑駁的光影。他憑著一股剩餘的力氣從地上立起來,貼在門上,把臉放到陽光裏。一切都還是那樣充滿了希望。他忽然又看到了四安站在那個陽光明媚的茶坊的院子裏,轉身傻傻一笑,他跟著也幸福地笑了。

    早晨,翠娥來送飯,艾雅倫也來了。門了開,柏瑞倒在祖先的靈位架前。翠娥無辜地看了看艾雅倫。

    艾雅倫隻默默地說了句:“如果你還想見到四安最好是活著。”然後命翠娥放下手裏的飯菜,頭也不迴地走出了祠堂,門又重新被鎖好。

    隨著那大門嘎吱的聲音,柏瑞的臉貼在地上喃喃念道:“死後,我願死後化作一顆最明亮的星,為你照亮未來獨自流浪的黑暗……”

    翠娥跟著艾雅倫離開,等到徹底和艾雅倫斷開了。她鬼祟地環顧了周圍,然後偷偷潛迴祠堂外。敲了敲門,柏瑞沒有迴應。翠娥輕聲喚道:“少爺,少爺。四哥走了。這是他讓我給你送的信。”

    由於身體極度的虛弱,他的聽力也漸漸萎靡起來,他沒有聽清翠娥的話。

    翠娥重複道:“您聽見了嗎?我從門縫裏給你,你接著啊。”說完,她把那扁扁信封輕輕地從門縫裏順了進去。

    柏瑞有氣無力地迴頭看了看門前的地上。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差點錯過了什麽。如今這個家裏唯一需要用信來與他的對話的隻有四安了。

    翠娥的聲音仍在門外,“少爺,拿到信了嗎?拿到了嗎?”

    柏瑞猶如猛虎撲食般地爬向那信封,然後展開信紙。心中充滿了希望和憧憬,他希望看到那些像他的人一樣堂堂正正不歪不斜的字跡。他翻來覆去地擺弄,但上麵什麽都沒有。唯獨隻有一些明顯的水跡被風幹的印痕,顯得有些不規整。看著那些淚水流下的痕跡,渾身癱軟到地上無助地哭起來,信捧在胸前,眼前一片模糊。他用盡最後的那點力氣支撐著身體,瘋狂地踹門,唿救。

    柏瑞扒著門,大哭著嚎叫道:“開門……海叔……”

    翠娥在門口被嚇壞了,什麽也不顧地跑去找到雪英。

    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沈雪英坐在姑姑的房中,傷感著那些曾經的人和事。柳兒陪在身邊沒有說話,隻默默地憑吊著各自的不幸。

    翠娥衝到門口,哭著說:“柳兒姐,你快去看看少爺吧……”

    因為有了姑姑的前例,現在稍有動靜每個人都會自覺不安起來。雪英慌亂起身,問:“他怎麽了?”

    翠娥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四哥今天早上來找我,說是去出遠門。還給了我一封信,說是交給少爺的。剛剛我跟太太去給少爺送飯,就把信給少爺了……然後他就使勁砸門,喊著要出來。”

    雪英急忙問:“太太呢?”

    翠娥說:“太太不知道信,我不敢跟她說……”

    不容遲緩,雪英找到孫霖海,兩人引著一幫下人也跟著去。

    開了門,眾人看著柏瑞的樣子都嚇了一跳,憔悴,消瘦,麵無血色。全然已不是從前那容光煥發英俊明朗的沈柏瑞了。

    孫霖海和雪英上前安撫著他的情緒,可不管說什麽,柏瑞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同時,他們這才知道四安早已經一個人離開了。

    柏瑞急速地,歇斯底裏地掙脫了他們的牽絆往碼頭的方向奔去。孫霖海急忙調遣著眾家丁也追了出去,但總卻攆不上柏瑞的步伐。

    風在耳邊唿嘯,那個影子在腦海裏流竄。好多的風景,好多的話不斷在閃動。這是類似一種生命終結前的綻放,他用盡最後的一口氣想要找迴自己遺失的那個人。

    誰都不會想到一個斷食斷水的人還能夠有如此驚人的能力,一路狂奔下去。過了大路,到達縣城街道。這時人們還沒有徹底蘇醒,街邊賣包子油條的老漢都還沒有把那爐子裏的火生起來。當他終於到達義川唯一的那個碼頭時,便開始聲嘶力竭的唿喊著那個名字。他一時忘形了,兩腳踏進了水裏,雙眼望著那河流的遠方他想喊,可是嗓子已經說不出話了。

    孫霖海帶著一行人隨後趕來,紛紛下水逮人。柏瑞迴身對孫霖海怒斥道:“你們為什麽……”話沒說完,眼前一黑耳朵裏嗡的一聲栽倒在了水裏。

    把柏瑞帶迴家後情況急轉直下,孫霖海見狀不妙,便連夜把人送往成都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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