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息樓跨進門來的時候,燭芯正長。

    燈花突地爆開,映亮蕭殘衣慘淡如雪的神容,和眉宇間抹也抹不去的倦與深愁。他閉目斜靠榻上,白衣單薄,咳聲不斷,間或嘔出幾口血來,沾在衣上星星點點,殷紅如梅,他也不甚在意,隨便拿白絹一抹,看也不看就攏進袖中。斑駁的燭影裏,那般疏離的神情,淡到極處,竟至離塵。

    屋裏炭火早熄,靜靜中溢出一室的清冷幽寂。蕭息樓緩步走來時,心開始隱隱抽痛。側目斜睨著江千月,倏然冷笑。那家夥全身一激靈,飛也似的躥至榻前,一把扯過蕭殘衣擋在身前,隻露出個腦袋擠眉弄眼,一味討好的傻笑。

    蕭息樓冷笑,探手一抓,早將他揪過來慣在地上,還不等再次出手,他已十分沒品得大喊大叫起來:“南憶,救命啊!你不是要眼看著江大哥死吧?我……”話未說完,碎月刀已至。江千月大驚失色,翻身斜斜掠開兩尺,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腳底抹油滑向門口。蕭息樓淩空挽刀,後發先至,“咄”得一聲激射門上,屋門受力閉合。江千月見機也快,忙收步急轉,向旁側窗子衝去。

    “你要敢再動,我保證你屁股開花,三個月下不了床!”在他穿窗而出的一瞬間,蕭息樓右手拎刀,用風拂堤柳的聲音警告道。江千月猶豫再三,終是僵直了身子再不敢妄動。沒有誰能在星宿之主的刀下逃脫,這點他不僅清楚,而且是清楚的要命。

    於是,背對著他恨恨一咬牙,轉過身時已換了一幅可愛無辜的表情,笑嘻嘻道:“我已經把南憶喚醒了,也照他的吩咐叫了你來,這裏沒我的事了是不是?那……放我走好不好?”說著,便用沒心沒肺、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那能決定他生死前程的俊傲男子,隻盼著他能點點頭,好教自己早日脫離苦海。那種殷切的期望達到及至,竟恨不能從心裏生出一雙手來,摁著他腦袋答應。

    可惜,那腦袋的主人雖理解他這這種期望,卻並不配合,反倒是輕輕搖了一下頭,生怕他看不清楚般,接著再搖一下,冷冷道:“他是醒了,可是傷勢重了。江師兄,”蕭息樓再喚他一聲,語中帶笑,眼神卻漸漸犀利冷狷起來,“星宿海氣候雖劣,所幸風物頗佳,看上四五十年應該不會太煩吧?”

    江千月的怒火飛升。他深深吸口氣,猛然跳到蕭息樓跟前,大聲吼道:“臭小子,你……你幹脆殺了我吧,我不怕你……”他氣得聲音也顫抖起來,複指著蕭殘衣繼續罵道,“好啊,蕭南憶,蕭息樓言而無信也就罷了,原來你也一樣不是東西!哼,枉我這麽辛苦地救你,早知道是這樣,我……”他話說了一半忽然噤聲,硬是把後半截咽迴了肚子,仗著怒火爆發的一時意氣也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薄如蟬翼、明若流光的碎月刀在眼前直晃,晃得他連說話的底氣也沒有了。

    偷偷咽一口唾液,溜目望著蕭息樓被刀光映現的愈見濃烈的笑意,江千月的心就涼到了地底下。一步一挪再次靠近蕭殘衣,抓緊了他的手低聲哀求:“南憶,救我,這小子真的要殺我了,你看他笑得多奸詐……”這家夥,大難臨頭了還敢說這樣的話?真是不知死活啊!不過,敢說這話的也隻有他吧?蕭殘衣感喟而歎,硬抽出幾乎要被捏斷骨頭的手,再迴之一笑,讓他暫時放寬了心。

    安撫了江千月,他倦乏得緩緩閉目,再張開時,眼眸便一味的黑澈,深不見底,隻有愁鬱化成了溪,靜靜流入。“王兄,”他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叫道,“你真要殺他?”蕭息樓唇角微牽,勾起一絲淺笑道:“是他自找的,怨不得人。”江千月一聽就急了,大聲道:“明明是你抓我來的,是你逼我醫病,迫我治傷……”又是隻說了半句,便被蕭息樓一記眼刀給震懾住了,再不敢出聲。

    蕭殘衣深吸口氣,努力持平聲音問道:“那你打算怎麽殺他?是用碎月刀,還是,”他頓了頓,望正蕭息樓的眼眸,隱忍著深痛,一字一字、吐字唯艱,“像當年對我娘親那樣,拋入化生池,永不超生?!”

    蕭息樓的身軀微微一顫,震驚、詫異、後悔、怨怒的神情從眼眸一一劃過,稍縱即逝,最後餘下的隻有笑——秋盡江南,草木凋的笑。他就帶著這抹殘笑道:“你都知道了。”不隱瞞,也不迴避,一句話直承事實,卻讓蕭殘衣的心瞬間支離破碎:“我,寧願不知道,”他壓住衝到喉嚨的血,喑啞了嗓音,“為什麽?”

    蕭息樓沉默。笑意在他俊傲的臉上緩緩漾開,像池中一朵蓮的盛放。“你想知道?”他微眯了眼,反問道。蕭殘衣認真而鄭重地點頭:“我隻是想要一個理由。”是啊,他隻需要一個理由,一個不再心痛、不讓他們兄弟決裂的理由,足夠。

    “好!”蕭息樓隻答了一個字,手裏的碎月刀便激射而出,飛刺蕭殘衣。而他,那斜倚床榻的少年竟然動也不動,甚至連眼也未眨一下。“這年頭,真有不怕死的?”江千月暗忖。

    刀光皎潔如月,瞬間掠至眉心。

    江千月忍不住一聲驚叫,正為蕭殘衣惋惜,為蕭息樓憤怒呢,碎月刀忽然轉彎,刀柄翻轉,擊中了他的昏睡穴。意識昏迷的刹那,他驟然明白了蕭殘衣不躲不動的原因:這刀,壓根就不是衝他來的,他躲個什麽勁?“該死的蕭南憶,跟蕭息樓一樣不是東西……”此念在心中輾轉,不及說出口,人已沉沉睡去。

    蕭殘衣向外再挪幾分,想把江千月放到床榻中間去,隻是才一用力就氣血翻騰,胸口悶痛不已。蕭息樓冷眼旁觀,也不幫忙,直到他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全身乏力得支撐不住,才勉強上前幾步,橫托硬拽得把江千月放好,又小心翼翼地拉他靠在床頭,拿個軟枕墊在腰後。

    一切妥當,那俊傲的星宿之主才一聲冷哼,退到梨花木幾前自顧品茶。隔夜的冷茶又苦又澀,方一入口便吐了出來,連連皺眉不已,眸中的殺氣再次淩厲。於是,蕭殘衣知道:這幾日在房裏伺候的那兩個小丫頭怕是在劫難逃了。想要為她們求情,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他忽然覺得:自己與蕭息樓之間,有的不隻是這七年時間的隔閡了。似乎,還有更深、更長的天塹橫亙其間,再難逾越。

    然而,終究無法逃避。

    蕭殘衣長長吸了口氣,七年疑慮千言萬語到了此刻,竟隻化作了一句“為什麽?”他用盡全身力氣問出這話的時候,心正一分分緩緩撕裂,疼得徹骨。

    蕭息樓淡淡掃他一眼,再淡淡道:“這是父王的意思,與我無關。”他一雙看慣血腥殺戮的眼眸雲淡風情,看不見半屢愧疚負累。蕭殘衣全身一僵,壓住灼灼如火的心境,斥道:“胡說!父王愛娘親至深,怎麽忍心把她……”他心痛如絞,一時說不下去,扶著床榻咳個不停。

    蕭息樓不以為然,掌中銀杯翻轉如人情反複,莫可預期。於是,他的眼眸也在銀光流轉間變得冷屑難測。他便用這般冷屑的眼神掃過蕭殘衣,唇邊帶一絲嘲諷的笑意,低聲道:“愛之愈深,恨之愈切,這個道理你不懂嗎?”看他依舊懵懂不開,混沌未明,蕭息樓一聲冷哼,再次問道:“父王專寵容夫人,十年如一日。若一旦得知她另有所愛,心不在此的話,你認為,以父王的性情,他會如何?”

    蕭殘衣全身一震,來不及多想,就聽蕭息樓又道:“而我,身為一城法司,親見城主夫人在神殿之上與外來的野男人偷歡媾和,且對城主忤逆不敬,你認為,我又當如何?”

    此語一出,宛若晴天霹靂,震得蕭殘衣半晌迴不過神來。怎麽可能?他的母親,那記憶中溫婉如春水、嬌柔若堤柳的清碧美人,那終日裏手捧詩書,念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的溫雅才女,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蕭殘衣心潮澎湃,氣血翻騰,硬壓下喉中湧上的一口甜腥,忍怒道,“王兄,請慎言!銀城上下人人皆知:娘親因身染重疾,不忍連累父王,故而投崖自盡。你是她的義子,不念她養育之恩也就罷了,豈能如此大逆不道,褻瀆於她?”

    蕭息樓眉目低斂,冷笑不已。等傲態再次迴到神容之間的時候,夜色已蒼。他轉目,靜望東方暈出的第一抹紅,用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世的聲音道:“銀城城主乃雪域聖王,轄下數十部落幾萬餘眾,若被他們得知城主夫人行為不檢,褻瀆神殿,你認為會有什麽後果?”

    這個不消說蕭殘衣也清楚的很,要不是忌憚銀城的財勢武功和天命所歸,這三十二部早已糾結造反,自立為王。蕭息樓所言不管是真是假,一旦傳出去,就是他們謀逆的正當理由,如此一來,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便正大光明,無所畏懼了——即便是神明祖靈,也是決不會怪罪他們的,因為隻“褻瀆神殿”這一宗就是百死難贖的大罪,何況還有雪域部族最不能容忍的“行為不檢”這一敗行之舉!

    故而,為保雪域安定,父王隱瞞了事實真相,編造那般謊言來欺騙族人,也欺騙了自己。可他又實在容不下娘親的背叛,所以震怒之下,遣義子蕭息樓將她沉入化生池中消其骨肉、鎮其魂靈,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這個,就是蕭息樓告訴蕭殘衣的所謂“真相”。

    可是,他並不相信。

    蕭殘衣心緒煩亂,氣血翻湧,也顧不得重傷未愈,披衣下床,提腳便走,恨不能插翅飛迴銀城,找父王問個究竟。蕭息樓將身一晃,攔在他麵前,眸光帶傲,淡淡含嗔:“你想走嗎?”不溫不火的一句,不帶別情。

    蕭殘衣點頭道:“我要迴銀城。”話語雖輕,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蕭息樓不置可否,將眉一揚道:“怎麽?不相信我的話?”蕭殘衣穩住了神,抬眸望著他,沉聲道:“不信!一個字也不信!”那綠衣黃裳的星宿之主不慍不惱,將掌中銀杯轉了數轉,忽然淩空虛彈,銀杯直飛半空,再落下時已成銀丸。他伸手接住,並不抬眸,卻在斂目的瞬間霸氣盡顯:“我可以讓你相信。”他靜靜說著,把銀丸拈在指尖,一點點捏成了紙——薄薄的銀紙。

    蕭殘衣心下忐忑,看他將銀丸如泥般玩弄於指掌之間,忽然覺得三界眾生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塊銀泥而已。當然,這裏麵也包括自己,和自己的心——他一句話便將自己的心揉搓得不成形狀。“你……”蕭殘衣想問他如何讓自己相信,話到嘴邊卻不敢再問,他怕蕭息樓的話成為事實,更怕見到能夠驗證事實的“證據”。

    這般複雜矛盾的心緒未必有人能懂,蕭息樓卻似乎真懂。他噙了一絲笑斜睨蕭殘衣,眸中有絕對的自信和篤定。蕭殘衣將心一橫,沉聲道:“好!隻要拿出證據,我便信了你的話。”話說出口,看到蕭息樓成竹在胸、笑若青狐的神情,禁不住一陣後悔——他想要的,原就是自己這句話吧?

    果然,蕭息樓聞言而笑道:“你跟我來,”才到門口又停了下來,迴頭望一眼蕭殘衣,隨手脫下自己的青綠袍子,很自然得為他披上。蕭殘衣心頭一陣煩惡,將身一避,去榻上取了那件銀色緞子的繡花大氅,低聲道:“我們走吧,”渾不理會背後是如何淬厲的眼神,陰沉如刀。

    出得門來,正是破曉十分,寒風冷朔,吹到臉上刀割一般。地上積雪未融,霜凍又結,更增了幾分冷峻肅殺。蕭殘衣立於冰上,憶及年幼時蕭息樓手把手教自己滑雪的情景,禁不住心頭一暖,笑意漸盈於唇。其時,旭日東升,冰光曉映,他以龍鳳之姿獨立天地之間,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比之蕭息樓多了份溫雅謙和,少了些冷傲陰沉,大有“郎豔獨絕,世無其二”之態。

    蕭息樓目中又現初見時那種紛亂而複雜的情欲,隻覺全身忽然燥熱,再也壓不住胸中強烈似火的欲念,幾步衝上前去,近乎粗野地扯過蕭殘衣橫攬懷中,狠狠吻上他顫動的睫羽、蒼白的嘴唇。蕭殘衣驚怒交加,伸手急推,卻被他順勢拿了手腕反剪到背後,另一手已從衣領探入,撫至胸前。

    記憶裏最陰暗的那道閘門轟然打開,屈辱瞬間蔓延到眼眸深處,他開始沒命地掙紮,反抗。蕭息樓渾然不覺,雙手在他身上不停的遊移、愛撫,靈舌在他唇齒間流連糾結,拚命虜奪他的芬芳。有多久了?隻能在夢裏這樣抱著他,像抱著一件珍寶,愛不釋手;夢醒之後,便任由思念凝結成傷,一點點沉積心底,焦急而迫切地等待著全部釋放的那一天。

    這一等,就是七年。

    整整七年。

    或許,真是等得太久了,久到動情的此刻,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忽略了他眸中的厭惡、恐慌和憤怒,隻想狠狠、狠狠狠狠地愛他、疼惜他、甚至——占有他!

    此念一起,再無他念。

    蕭息樓赤紅了雙目,一路狂吻下去,不曉片刻,青紫的吻痕已遍布他蒼白的脖頸——他的掙紮無形中成了蕭息樓情欲的催動劑。可是,即使如此,他卻不能放棄,因為放棄意味著妥協。七年前,還是青澀少年的自己曾妥協過一次。那一次,已足夠他用一生追悔。

    這次,說什麽也不能了。

    蕭殘衣慘然一笑,暗中催動真氣。立時,體內氣血翻湧,張口便吐出一大灘血,迎著朝陽看去,雪白血紅一片,觸目驚心,即使早已沉入欲海、難以自拔的蕭息樓也無法忽視,猛地抬目,盯上他略帶譏諷的淺笑,恨恨道:“你故意的!”

    蕭殘衣清俊的臉在冬陽下蒼白的近乎透明,唇角蜿蜒的血絲卻異乎尋常的妖冶。他垂目,任笑意漲滿眼眸,卻遮不住如波的屈辱緩緩流溢,從心底生出根來,沒命地瘋長,擋也擋不住。於是,羞憤、折辱、壓抑、隱忍、厭惡、委屈、倔強的神情從澄亮的瞳仁折射出來,形成一種極具魅惑的神情,讓蕭息樓沒來由的血行加速,欲火又漲。“南憶,”他喑啞了聲音,低笑道,“為兄真的很想知道:若我今日非要你不可,你會如何?”

    “死。”這一字說來無波無瀾,卻是徹骨的悲涼和生不如死的絕望。

    蕭息樓怔忡,纏上他發絲的手微微一頓,眼神淬厲如劍,望向他眼眸深處。那裏,曾埋藏多年的眷戀、依賴、信任,如今都已化作冰遁去,再不著痕跡,有的隻是絕望和厭惡。心裏微微一歎,竟舍不得再逼他,當下放手起身,冷冷道:“話別說得太絕,他日好有迴旋的餘地,況且,”他忽然沉沉一笑,將頭湊向他耳邊私語,“南憶,總有一天你會求我的——求我要你!”扔下這句話,他頭也不迴轉身就走,片刻也不多留。

    蕭殘衣長長吸了口氣,全身萎頓在地,任由寒風凜冽,吹散淩亂的衣衫,露出胸口深深淺淺的吻痕。他已無力去恨,也無力再動,記憶如剪切的畫麵,在他腦中盤旋不去,重複地倒放了一遍,又一遍。

    七年了,原來,終究還是不能將他擺脫啊!即使隔得再遠,再久,也不及宿命的齒輪隨便一轉,將他拋入命運的輪迴,去演繹屬於他的那段、躲也躲不開的生命傳奇。

    蕭殘衣張目,望著漸高的日頭,忽然覺得很冷,那絲絲寒意從心頭層層泛起,一點一點侵入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比起這地上鬱結的冰霜,猶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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