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月怔了半晌,軟泥般癱倒在椅上。蕭息樓那臨去一笑,笑得雖俏,卻是把他的三魂七魄給笑去了大半。他知道那小子和別人不一樣:笑意最濃處,卻是殺意正盛時。也就是說,治不好蕭殘衣,他自己的小命也危乎哀哉。天哪,這如何是好?他可還不想死啊,他還沒追到何淺淺,甚至連她的手都還沒摸到,這個時候怎麽能死呢?

    可是,他也沒辦法在不傷害蕭殘衣的情況下讓他醒來,還要乖乖說出夢中所見,並且還要保證他的傷勢不再複發……唉!他江千月是人,不是神,雖說號稱“醫中聖手,”可也隻是號稱而已啊!你蕭息樓怎麽可以強人所難?太過分了!

    江千月怨天尤人,又是歎氣又是懊惱,把腿撂椅上,又跳下來來迴打轉,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什麽主意,反倒是把才束好的頭發又扯亂了,閑閑散散垂下來,遮了眼目。他也無暇再理,一味拉扯額前的幾綹散發,心浮氣躁之下用力用得猛了,疼得險些掉淚。

    他伸手揉著額頭,幾步來到榻前,望著昏睡中的蕭殘衣,不斷犯嘀咕:“臭南憶,什麽時候病不好,非選這個時候,你存心的是不是?……好!我江千月恩怨分明,你不讓我好過,我也讓你不安穩……”他烏黑的瞳仁骨碌碌一轉,不懷好意的笑容漸漸爬上眉梢眼角,像半夜偷腥的貓滿載而歸一般,滿足、興奮、得意洋洋。

    他在蕭殘衣身旁坐下,揭了錦被,又緩緩解了他裏衣,邪邪一笑道:“看那臭小子這麽關心你,少不得要從你身上找迴來了,南憶,你可別怪我,誰叫你大哥那麽可惡!嗬嗬,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太難為你的……”江千月一雙烏目瞬間冷凝,眸光邪魅,指間六枚金針奇準無比地刺入他胸腹六處穴道。

    裂心徹骨的痛楚由針尖散向全身各處,饒是蕭殘衣入夢極深,也禁不住這般折騰。隨著一聲微弱的痛哼,睫羽急顫,瞳仁微微轉了一轉。眼看他正從冗長的夢魘中緩緩醒來,江千月壞壞一笑,生怕他不吃痛一般,手指微動,金針再入穴二分。

    立時,痛感占據了蕭殘衣全部的思維感官,頭腦空前清明起來,僅隨而至的就是本能的唿喊。可一聲痛唿不及出口,就被毛巾狠狠堵在喉嚨裏,作聲不得。莫名的恐懼忽然從心底深處萌發出來,蓋過了全身的痛楚,就這麽毫無征兆的,雙眸未張,眼淚早已奪眶而出——不是因為痛,是因為孤獨。在夢中,那種被親人遺棄的孤獨和無依讓他心痛,比之肉體的疼痛尤甚。

    看蕭殘衣汗出如漿,全身吃痛,死死咬住毛巾叫也叫不出來的情狀,江千月心懷大暢,在蕭息樓那裏憋了幾天的悶氣瞬間疏散了不少。他以金針刺穴,本意是助蕭殘衣速醒,當然也存了些許報複的心思,故意將針刺深幾分,加劇了痛楚。可眼見蕭殘衣淒惶無助、眼眸緊閉的痛苦神情,又有些過意不去,手指拈著金針,卻不知是拔還是刺了。

    終於,無邊無延的痛將蕭殘衣從那深長的夢魘中拉了出來。定了定神,他才試著睜開眼眸。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子,雖看不真切,卻隱約是愁悶的神情。

    那……是紫漠兒嗎?她在擔心自己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掛上唇邊,漸漸暈染到眼目。江千月微微一怔,感受到他水氣氤氳的眸子裏那絲絲縷縷善意的微笑,再看看他愈見慘淡蒼白的神容,不知為什麽,忽然覺得自己很不是東西。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動手拔出了金針,扔到地上。

    痛楚稍減,眼前頓時明朗起來。那個,竟不是紫漠兒,那是……隱約熟悉的神情,一時竟想不起來。也不勞他費神,江千月已俯下身去,幾乎趴到了他臉上,指著鼻子道:“南憶,你還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看他依然迷迷糊糊,不由有些心急,伸手拉起自己耳朵扮了個鬼臉,“是我啊,江千月,記不記得?小時候愛搶你玩具,還愛偷偷揍你屁股的那個……”

    蕭殘衣的目光逐漸溫暖起來,蘊了淺淺笑意,口中“嗚嗚”作聲,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江千月一雙烏目靈動飛揚,迅捷地掠一眼隔壁,趴到他耳邊,低聲道:“你答應我不要叫,不要大聲說話,我才把毛巾拿出來,要不……要不……”他不知要拿什麽來要挾蕭殘衣了,隻好又撓撓腦袋,尷尬而笑。

    蕭殘衣看他神情已然明了,笑著點頭答應。江千月大喜過望,忙挖出他口中毛巾,還不忘恭維道:“還是南憶最乖,比你王兄好上千百倍!那家夥……哼!”即使蕭息樓不在跟前,說他的壞話也覺著心裏發毛,六神不安的,想了想,終究還是把剩下的那半句化成一聲冷哼拉倒了事。

    蕭殘衣舒口氣,淡笑道:“江大哥,是王兄請你來的?”江千月撇撇嘴道:“請?是綁還差不多!那家夥什麽時候會請人了,我怎麽不知道?”蕭殘衣苦笑,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被蕭息樓從天山帶來這裏的,不覺心下愧疚,低聲道:“委屈江大哥了,是南憶的不是……”

    “算了算了,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用?”江千月擺手止住他話,噌得一聲竄上床頭,在蕭殘衣身旁和衣躺下,擠眉弄眼笑道,“跟江大哥說,被什麽夢魘住了?看起來怪難受的,說出來聽聽,啊?”

    蕭殘衣神色一黯,目中愁鬱深重起來,忙強笑著掩飾道:“沒什麽,夢裏傷勢反複,疼的。”江千月伸手捏住他下頜,烏目對上他一雙眼瞳,那清澈中不染纖塵的眸子裏,有極力遮掩的微慍、慌亂、無助、痛苦和恐懼。沒來由的心裏一顫,忙鬆了手,幹笑道:“南憶,你當我傻子嗎?連你是不是說謊都看不出來?哈哈,瞧你臉紅的,就這樣能騙得了誰?”

    蕭殘衣重傷在身,又被他用金針好一陣折騰,這會兒精神困頓,委實沒多少精力與他周旋,索性避過這個不提,隻管揀心頭緊要的問了出來:“江大哥,你可知道西北一帶哪裏有‘浮生血’?”臨行前,莫月初隻告訴他“虛花悟”的解藥乃是“浮生之血”,除了西北昆侖,別處絕無僅有,故而遣他與鬱姑娘到此尋訪。他因記掛風楚寒毒傷,一刻也不曾停歇,直接去揚州歌笙堂接了風落就走,竟忘了問清楚何為“浮生血”。這十幾日裏,他心中所想無不與此有關,如今見到江千月這西北一帶數一數二的“醫中聖手”,哪裏還能放過?

    江千月目光怪異,將他上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道:“浮生血?你問這個幹嘛?你又沒中‘虛花悟’……”聽他一語道破“虛花悟”,蕭殘衣大喜過望,激動之餘一把拉住他手,卻因此牽動氣血,引得好一陣猛咳。江千月忙從懷裏摸出個窄口長頸的白玉小瓶,拔開塞子直接倒進他口中,再輕輕撫胸順氣。

    等他終於平靜下來,江千月才舒了口氣,又是瞪眼又是跳腳道:“你存心讓我迴不了天山,存心讓我追不到何淺淺是不是?你……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我急個什麽勁?我……我……”他氣得在房裏轉了好幾個來迴,終是又迴到榻前,望著蕭殘衣愈見蒼白的臉,怒道:“看來你還是噤聲的好”,說著,拿起毛巾又來堵他的嘴。

    蕭殘衣一側頭避了開去,慘淡著神容淺笑道:“我若噤聲,你如何脫身?”看他一怔住手,心知所料不差,不動聲色奪下他手裏毛巾,“你若問不出個所以然,又怎麽向王兄交代?”

    江千月認命地低下了頭,再抬起時一雙烏目竟漾起了水氣,儼然有淚水橫溢的跡象。他忽然拉起蕭殘衣的手,來迴揉搓著,膩膩歪歪、嗲聲嗲氣道:“南憶,我的好兄弟,你忍心讓哥哥一輩子待在這鬼地方,孤獨終老嗎?你忍心讓何淺淺那麽美麗可愛的姑娘終日望眼欲穿、相思成疾嗎?你忍心讓西北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從此被病魔所困,折磨致死嗎?你……”

    蕭殘衣心裏偷笑,麵上卻絕不顯露半分,冷著臉一把打開他的手,正色道:“江大哥,星宿海的房子多的是,我想王兄不會介意送你一套的;再說那位何淺淺姑娘,既然她如此年輕美貌,當然不會終日相思,為你成疾吧?”看著江千月越來越苦的一張臉,他極力忍著才不笑出聲來,“至於西北的父老鄉親,從前也沒聽你說為她們診過什麽病,所以也不在乎少你一個是不是?”

    江千月眸光微動,陰狠之色稍縱即逝,在晦暗不明的燭光下看起來,眼神犀利邪魅,竟是好看的很。蕭殘衣冷眼望著他,淡淡道:“江大哥,別想著什麽法子逼我,我若受不住,難過的應該是你吧?”。

    江千月飛快得向隔壁掃了一眼,恨恨地咬著牙,一字字道:“蕭南憶,怎麽以前就沒覺得你這麽難纏?我……我算是看錯你了,哼!枉費我這些天不眠不休照顧你,還要忍受你王兄的恐嚇要挾!早知道你是這樣的,我……”他才說著狠話呢,突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死乞白賴起來,“總之我不管,你是我兄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在這裏悶悶不樂,抑鬱而吧?我知道你不會這麽狠心的,是不是?”

    早知道他會有此一招,蕭殘衣也見怪不怪,不以為意般別過頭去,眸中早已漾起滿滿的笑意。“江大哥,我可以幫你,”他低聲道,“隻是有個交換的條件。”

    “什麽條件?”江千月迫不及待,忙跳起來問道。

    蕭殘衣笑意不掩,任其浮上眉梢眼角去,映亮了眼眸,淡淡道:“告訴我,什麽是‘浮生血’。”江千月怔忡,眼神中頗有玩味的意蘊,話中卻有不可思議的味道:“你真想知道?”

    “是!”蕭殘衣一字出口,語輕,意堅。

    江千月側著頭思量半晌,方下定決心道:“也罷,反正我不說你也會去問別人,”他再次跳上榻去,將蕭殘衣擠進裏麵,舒舒服服躺好了,雙手墊在腦後,長長懶懶得歎了口氣,才又悠悠然然繼續說了下去,“化生池,浮生血,情之一字何為解?虛花悟,凝碧珠,神功血魔破天出。”

    “化生池,浮生血,情之一字何為解?虛花悟,凝碧珠,神功血魔破天出。”蕭殘衣再念一遍,仍是雲水霧裏,疑惑不已,隻得再問江千月道,“這是什麽意思?”江千月一聳肩,一歪頭,拋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不知道。”

    “你……”蕭殘衣一怒,不等發作出來,就被江千月無辜的表情給擋了迴去。

    “我什麽我,師父的書上就這麽寫的,”江千月好整以暇地拍拍他肩,笑道,“你那麽聰明,認真想想,早晚能參悟出結果的,是不是?”見他雙眉緊鎖,猶自冥思苦想,禁不住又拍他兩下,做個鬼臉道:“好了,等會兒再想吧。你問的我都說了,現在輪到你了。”

    他那般可愛逗笑的神情怎麽看怎麽像個未成年的孩子,饒是蕭殘衣頭大如鬥,心倦神疲,也不忍讓他失望,強自一笑道:“也罷,勞煩你請王兄過來,我自己跟他說。”江千月眉峰一挑,眼看著又要耍脾氣,蕭殘衣忙又加上一句:“隻要你請王兄過來,就有機會馬上離開。”

    江千月側頭略作思忖,立時眉開眼笑,連聲叫好,樂嗬嗬得開門去了。

    在他身後,昏黃的燭光搖曳,沒有人看到蕭殘衣眸中的鬱色,正如海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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