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殘衣就這麽靜靜地躺在地上,不言不動,任殘陽在臉龐鍍上淡淡的金紅,並不耀目,反倒有月光般恬淡清雅的氣質,俊逸出塵。隻是臉色慘淡蒼白,掩不住傷後的荏弱和疲憊。他伸手撫胸,緩緩運轉真氣,不等體內氣血平複,便聽得遠處腳步隱隱,輕捷穩健,片刻已到跟前。他張目,看到那老成持重的少年一幅恭謹謙卑之色,淺笑著讚歎道:“長歌,數年不見,你的功夫又精進了,我該恭喜你才是。”

    墨羽騎的左翼先鋒、那眉目疏朗而豪放的少年俯身而跪,恭聲道:“全仗少主當年指點,長歌才有今日的造詣。”蕭殘衣搖頭道:“若你自己不用功,我再指點也是惘然,何況少年時那點淺見,算得了什麽?”他想要站起身來,才一用力胸口就是一陣鈍痛,刀割劍刺般的難受,隻得躺著不動,微擺手道:“你起來吧,‘碧水長歌’也算雪域一號響當當的人物,不要動輒就行此大禮,辱沒了自己。”

    碧長歌詫然抬目,飛快地掃他一眼,忙又垂首道:“少主是銀城未來的主人,又是長歌的恩人,理當受此大禮。何況……”他欲言又止,蕭殘衣也懶得追問,地上冰霜凍結寒氣襲人,若擱平時,在上麵睡個三天兩夜也不算什麽,可這會兒他功力衰竭,傷重難支,雖穿著厚厚的皮裘也覺冷徹入骨,臉色不禁又慘淡了幾分,愈見蒼白。

    碧長歌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按上他丹田氣穴,將一股純正柔和內力緩緩送入。蕭殘衣不自覺地導引這股真氣穿行四肢百骸,全身諸穴,漸漸壓下了翻騰的氣血,胸口的鈍痛也有所緩解。他感激而笑,溫聲道:“辛苦你了,長歌。”說著,慢慢站起身來,撫平衣衫,“我們走吧”。

    碧長歌放心地舒口氣,欣慰道:“能為少主效力,長歌榮幸之至。”他向身後拍拍手,四名墨羽騎士抬著一頂青布幔子的軟轎穩步走來,到了跟前齊齊一俯身,跪下道:“有請少主移尊化生池。”

    蕭殘衣苦笑,本欲擺手讓他們下去,自己步行即可。然思及蕭息樓的為人處事,是容不得別人有一絲違拗的,自己逆他的意倒沒什麽,卻實在沒必要讓墨羽騎的兄弟也跟著受罪。當下什麽也不說,向他們微一點頭,邁步登轎。

    星宿海地寬域闊,湖泊密布,仿若天上星子墜落一地,因而得名。化生池隻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內引水湖泊,湖中水色異常,白日裏清碧如荷,到了夜晚,月下看去又是一片殷紅,腥濁似血。這個時候,若將活人投入其中,一個時辰後將化身為魔,血中帶毒,終身不解;不消半日就能血管爆裂,肌肉腐爛,毛發無存;十二個時辰後,除卻頭骨,其餘骨頭都化成一灘濃血融入池中,遍尋不獲。因了這一條,當地人又把它叫做“血池”,“魔鬼湖”。

    在化生池中心有一兩尺見方的石碑,名曰“鎖魂碑”,碑上有曆代雪域聖王和神殿長老的朱筆印信。依照雪域部族的規矩:如族中有人犯了神明祖宗難以饒恕的大罪,就要依照族規將其投入化生池,消其骨血肌肉,鎮其魂靈,永世不得超生——除非,有後代子孫能不顧一切下到湖底,將其頭骨尋獲,帶迴岸上妥為安葬,才會有來世往生的機會。隻是,自此規有成之歲起,除了百年前那位名喚“虛化影”的少年英雄,為背叛了自己的情人入池尋骨,身入魔道,幾乎讓整個雪域陪葬外,再沒有誰肯甘冒化身成魔、消肌嗜骨之險,為他人贏得來世修為的。

    人多數時候,還是想著自己多些。

    也因此,那些甘為他人他事失卻自身性命的人更顯得彌足珍貴。

    蕭殘衣斜靠在軟轎上,一念迴轉,忍不住又想起了“鎖魂碑”上那段傳聞是虛化影成魔之後留下的、也是雪域中人盡皆知的銘文:以純淨的心靈為引,洗去目力所及的黑暗;以善良的精魂為引,救贖深陷地獄的兇靈;以寬廣的胸懷為引,包容無處不在的背叛;宿命中的人啊,若你亦無力承受,一切便由我負擔。當聖潔亦被原罪吞噬,便由魔性,普渡世間。

    還記得在天下第一樓的品茗會上,自己曾拿此話作引,惹得好一番討論。別人說得什麽已覺模糊,唯有四樓主風楚寒的話一字一句皆入了心竅,他說:“若是魔能普渡人間,成魔亦無不可,總比做個屈從命運的人要強上百倍!”他當時坐在一樹寒梅下,暗香繚繞,茶霧氤氳,俊容清倦出塵,有逸仙之態。隻是,這話出口的瞬間,殺氣如風掠至,仙已成魔。

    眾人都聽得微微怔忡,而各自反映又不盡相同。副樓主霍驚覺目露激賞之色,臉上卻不顯半分;攬雪使沐葉飛淡然而笑,不置可否;追風使秦傷擊劍而起,不與苟同;至於那年輕睿智的女樓主,卻隻是雲淡風清得一笑而過,隨即轉了話題。她到底讚不讚同風楚寒的話?蕭殘衣不知道,也無從知道,莫樓主心機智技天下無雙,不是他可以臆測的。

    但是,多年後的今天,他卻因此明白了蕭息樓的意思,和蕭息樓的話:“我可以讓你相信——隻要你有下池的勇氣。”他要說但沒說的,其實是後半句;他要賭的,原就是自己的勇氣啊!娘親到底有沒有沉身化生池,下去一探便知——隻要,我有下池的勇氣,蕭殘衣心下恍然,不覺苦笑:王兄,你當真以為,我還是七年前那個連雪狼也會害怕的膽怯少年嗎?蕭殘衣唇角笑意初顯,化生池已近在眼前。

    夕陽遲暮,殘霞似血,蕭息樓負手立於池邊,黃衫青袍,意態閑舒,在淡淡萌生的水氣裏衣袂高舉,占盡冬風,直醉了浮生歲月,一度春秋。這瞬間,忽然有那麽一種企望,寧願再迴到無知的幼年,再做一迴被他教導嗬護,寵膩疼愛的王弟,哪怕隻是一天,足矣。

    可是,蕭殘衣也知道:他們已不是兄弟了,自從七年前自己被迫離去的那天起,就不是了——盡管心裏還存僥幸。隻不過,他的僥幸,他們兄弟間僅存的情義,就在剛才,被蕭息樓片言隻行給生生扯斷了,就像扯斷身上的毒瘤一樣,雖疼,卻無悔。

    “王兄,”他低聲叫道,心早已糾纏如麻,就像那化生池中的水,暮色蒼茫中凝碧成朱,化成一湖妖冶。蕭息樓側目,看他精神尚好,不覺舒了口氣,向碧長歌嘉許一笑。那疏朗的少年謙恭施禮,揮手摒退所有墨羽子弟,自己也跟著退下。蕭息樓這才上前攜起蕭殘衣的手,走近血池,沉吟道:“你知道這裏……”

    “我也知道虛化影,”蕭殘衣聲色不動,揮袖拂開他手,一指那湖心“鎖魂碑”道,“他是個英雄,不世出的英雄。”蕭息樓冷笑:“那你可知道,英雄的代價是什麽?”蕭殘衣眸光清明,想也不想,立時脫口道:“若是魔能普渡人間,成魔亦無不可,總比做個屈從命運的人要強上百倍!”他將風楚寒的話原封不動拿來答這一問,語音清越,擲地有聲。

    蕭息樓怔忡,轉目端望他許久,忽然朗笑道:“南憶,你變了。”笑裏分明有患得患失的憂慮,或者說是不自知的喜悅。蕭殘衣聞言苦笑,靜靜道:“我沒變,變得是人心,”他低首斂眉,眸中有層層化不開的深鬱濃愁,“人心難測,世情如霜,總不會永如初見的。”這話說來不帶傷情,卻比傷情更顯絕望。

    蕭息樓心裏狠狠一痛:他知道蕭殘衣的感觸,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樣——二十年前的自己,初曉身世的那一刻,就知道此生為何而活。破敗的茅屋裏,在母親的病榻前,年僅八歲的他立下重誓:“此生,為母親而生,為自己而死”,他對著寒星冷月盟誓:要讓雪域銀城裏那魅惑了父王的容夫人生不如死;要讓他的兒子顛沛流離,飽經憂患,嚐盡世間千般折辱,萬般唾棄,要讓他在自己的身下失卻所有做人的尊嚴……

    二十年光陰彈指,一切都在自己苦心孤詣的部署下按部就班,悄悄進行,對付容夫人時,他不曾有半分心軟,手段殘酷得連自己都覺發指;可是對他的兒子……蕭息樓側目再度凝注著眼前的少年,忽然有些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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