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怨終於在一個午後爆發了。

    午休後,母親在後花園散步,穿越長廊時,惟肖恰好迎麵走來,可她不但沒有給母親請安行禮,甚至對母親視而不見,大步流星地擦肩而過。母親當時就氣壞了,轉頭就向她破口大罵,而她卻充耳不聞,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聽過村裏的婦女罵街,也見過酒店裏的老板娘撒潑,但要把一位堂堂的貴婦人逼到如此情形,不能說是深仇大恨,至少也是難以容忍。

    晚飯前,母親把我叫了過去,以七出的第一條“不順父母”之名讓我休妻。大嫂則在一旁推波助瀾,雖說她的意見我基本不會采納,但她卻將我心裏的火越扇越旺。看著飽受委屈的母親,想著惟肖對我的態度,我也萌動了休妻的打算。

    我來到父親的書房,準備將我的想法告知與他,並利用這個機會選擇我喜歡的方式結婚。走進書房,發現父親正將寫好的一幅字卷起放在桌案上,神情非但不嚴峻,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輕鬆愜意。

    看到父親如此,我反倒顯得心虛起來,竟不知從何說起。

    父親先開口道:“你先坐下,惟肖馬上就會過來。”

    我驚訝道:“她來?我有話想跟您單獨說。”

    父親說:“你想說的事情我都了解,待會惟肖來了,你再說不遲。”

    “可是——”我的話被父親止住了。

    我剛坐下,惟肖便推門而入,一張長臉,一臉不屑。

    父親微笑著看著我們倆,說:“越看你們是越般配啊,瞧你們倆那兩張長臉,多有夫妻相啊,嗬嗬。”父親拈了拈胡子,接著說:“惟肖啊,你進我們錢家快一個月了吧,你覺得屋舍院落是否舒適?”

    惟肖望著地麵,輕輕嚅動著嘴說:“挺好的。”

    父親又問:“飯菜是否可口?”

    她機械地答:“挺好的。”

    父親再問:“下人是否服帖?”

    她聲音更小了:“挺好的。”

    父親還問:“家人是否親和?”

    她停頓了一下,點了點頭說:“也挺好的。”

    父親笑道:“如此看來,問題並不源自外物,而在於你的內心。其實這都是正常的,女孩子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華,正是自由快活的日子,可如今卻嫁到的一個陌生的深宅大院,沒有了自由,也失去了爹娘的寵愛,別說是你,換作我也會覺得委屈。心裏有了結就要解,否則會越纏越多、越累越緊。今天找你來不是因為下午的事,那件事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以後也不會再提,找你來主要是幫你解開心結。”我感覺父親好像是在說胡話,母親氣成了那個樣子他都滿不在乎,還不停為這個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大小姐開脫、辯解,為她解心結,那母親的心結呢?我的心結呢?我不能再沉默了,猛然站起身對父親說:“爹,我想說兩句。”

    父親瞥了我一眼,示意讓我坐下並閉嘴,略帶冷峻地說:“待會我自然會讓你開口。”

    我憤憤地坐下,狠狠地瞪了惟肖一眼。

    父親的目光一轉向惟肖就變得不再犀利了,對我之時為嚴父,對她之時像慈母。“惟肖啊,從今天起,你不必太拘於禮節,出門也無須請示,但要保證安全,晚出早歸。錢家的大小事務你皆可以過問,錢家的親朋好友你亦可走訪。我們錢家做事憑道理,從不以輩分壓人,以地位欺人,而是以德服人,以情化人。我們不會因為一些小事就孤立你、責難你,更不會去休妻。凡事都莫怕,因為這裏是你的家,我也一直盼望你能早些喜歡上這個家,把它當作自己的家,興旺這個家。”

    惟肖冷笑道:“我真的那麽珍貴嗎?我並不怕什麽,您難道不怕我毀了這個家?”

    父親笑著說:“你是紹榮的媳婦,這難道說不珍貴?我看是彌足珍貴、舉世無雙。我所怕的並不是你毀了這個家,而是這個家讓你不幸福。你是錢家的媳婦,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由我們錢家一同麵對。在這裏沒有一個人的事,隻有一家人的事。”

    惟肖欲言又止,片刻後才若有所思地說:“謝謝。”

    父親語重心長道:“談情說愛要看喜不喜歡,婚姻大事要看合不合適。情感可以磨合,但外物很難改變。人世間充滿了矛盾和假象,矛盾棘手卻要麵對,假象美麗則須打破,但人常常會因懼怕矛盾的抉擇而被假象所迷惑,特別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好了,該吃飯了,今晚你們倆先在自己屋裏吃,夫妻之間可以暢所欲言。惟肖,你先迴房。紹榮,你留下,我有東西給你。”

    惟肖走出書房後,我再也按捺不住,抱怨道:“爹,她這麽孤傲,你竟然還如此縱容她——”

    父親舉了下手,打斷了我的話,頗為鄭重地看著我說:“不錯啊,你也感受到她那份孤傲之氣了?我以為你會說她刁蠻無禮呢。”

    “真不知道您怎麽想的!”我真的無語了。

    “這新娶進門的女人就像是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鳥,你當鳳凰待她,她將來就會變成鳳凰;你若當鵪鶉待她,她將來就會變成鵪鶉。鳳要心高氣傲、不拘小節,大氣而不失風雅,高貴而不乏柔情。惟肖的眉宇間就透著一股傲氣,舉手投足又彰顯高雅尊貴,儀態萬方、柔情似水,這可是隻鳳凰啊。”

    “我怎麽就沒看出來?我隻看到你對她頂禮膜拜、卑躬屈膝,把她硬供成了一隻鳳凰而已。我真的不明白,她已經是我們家的人了,為什麽還要把她當成神仙?”

    “她是我們家的人不假,但心還沒有真正屬於這裏,要留住她的心,就必須先交出我們的心。”

    “心?要是她有一點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我倆之間根本就沒有感覺,就算我們交心給她,人家也未必稀罕!”

    “你覺得要娶一個什麽樣的女人最合適?”

    “最起碼要有感覺,彼此愛慕,兩廂情願,其它的並不重要。”

    “這說明你並不重視女人。之所以重視一個女人,是因為你需要她,重視的程度取決於你需要的程度。何為感覺?模糊而又抽象,你想過這感覺要到何種程度才可以,又能維持多久嗎?兩個憑感覺走到一起的人能給予對方的隻是模糊的感覺,而索取的也隻有模糊的感覺,但生活不是去感覺的,如果你隻是需要她給你的那種感覺,這說明你對她的重視也隻是一份模糊的感覺。重視女人並不是說為她舍棄江山,而是與她一起坐擁江山。”

    “問題是我能需要她多少呢?我隻是希望能安穩地生活,彼此關懷,難道還需要一個女人去做多少事?”

    “能做的事多得讓你不敢想,你信不信?但凡有所成就的人,都是最尊重女人的人,因為他們需要女人做很多。在許多方麵,女人有她們無可替代的優勢,而這些恰恰是男人的不足。有時候,所謂的‘婦人之見’會是‘真知灼見’。能左右男人的女人有兩種:一種亡夫,一種旺夫;一種是蛇蠍,一種是鳳凰。情也分兩種:一種是一見鍾情,一種是日久生情。前者浮於表而無根基,不易長久;後者植於心而多磨礪,曆久彌香。女人對你最深的愛是她對你的崇敬,認為你可以讓她托付終身,而絕非一時的好感。惟肖上下透著一股淩人的鳳凰之氣,但你並沒有讓她對你產生崇敬,而當她向你臣服時,你就真正變成了龍。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您說的句句在理,但理不一定通情。您熟諳人情,但不一定懂得愛情。”

    “你覺得我與你母親感情如何?”

    “還可以?”

    “豈止是可以,你知道我如此家業為何隻有她這一房太太嗎?”

    “你怕她,不敢找。”

    “錯了,如果一個女人讓我覺得可怕,那她絕不是一個能興家的女人。我們雖未體驗過相濡以沫的滋味,但幾十年來相敬如賓、恩愛有加。我們結婚前也互不相識,相互的第一印象也差強人意,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來了,不溫不火、若即若離。有了這層關係,你會主動去了解她,試著去理解她,盡量去諒解她,彼此相輔,彼此感化,相知的同時也便相愛。即使到現在,我們的情感還在累積著,別人是看不出來的,這才是你所謂的愛情。除了她,我不會再娶其他女人了,省的多事,何況我已有兩兒兩女,此生足矣。”

    “可是母親今天受到如此委屈,你卻不以為然!”

    “媳婦熬成了婆,自然會倚老賣老一下,女人畢竟是女人,她這麽做也隻是想樹威風,過了這陣自然會好。我倒希望婆媳之間均衡些,而不是懸殊。”

    “您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懂,對她的態度我也是一忍再忍,可我覺得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災難!”

    “災難?一忍再忍?你已經達到忍耐的極限了?如果忍不住你會怎麽做?”

    “休妻。”

    “休妻?我記得你是反對休妻這種做法的。”

    “這場婚姻本來就不是我的意願,也無所謂用何種方式去結束它。”

    “可你想過休妻的後果嗎?”

    “沒有。”

    “後果我想你也很清楚,但就算拋開那些外在因素,也不能輕易說休妻,那是男人無能的表現。別說她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就是對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姑娘,也不能輕易說出這兩個字。”

    “那我該怎麽辦?”

    “我給你寫的一個字。”

    我展開紙卷,看到的是一個大大的“和”字。

    “我從商幾十年,靠的就是一個‘和’字。‘和’能聚攬人心、化敵為友,更能讓家族萬世興盛。曆朝曆代的衰敗、滅亡,多半源自內亂,國家如此,小家亦然。‘人’字不好寫,‘和’字更難,我寫了大半輩子,總算寫出了點樣子,你拿迴去掛在牆上,一日三省,慢慢領悟其中奧妙。”

    雖然父親的話句句在理、字字關情,讓我很難反駁,但我還是不敢苟同。也許是我還太年輕,也許父親的理論已經落伍,可不管怎麽說,日子還是要過,快樂不快樂反正都是你的,何況是在這樣的家庭裏,當然要用這樣的方式。

    我把黑色的“和”字裝裱好掛在床頭,蓋住了紅色的“囍”,好像是在說,新婚已過,開始生活。但願如此吧。

    隨後的這個月裏,惟肖總算改變了一些,到底哪裏改變,我也說不清楚,總之她沒有再惹母親生氣,而對我卻一如既往。我們大概已經適應了吧,習慣了一起孤獨,如果硬要找出我們之間有何默契的話,這倒是一種。

    平靜也挺好,可這短暫的平靜卻被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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