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下學時分,書院外歡聲笑語,男男女女好生是個熱鬧。

    大燕王朝民風開放,女子在定親前亦可上學、宮選後還可入朝為筆墨女官,平日裏拋個頭露個麵再是正常不過。因而這宜楓書院便被分做兩半,大門外是個偌大的空坪,供有錢人家停車落轎,進了門,往左是男學,學的是治國安邦、孔儒之道;往右是女課,教的是琴棋書畫、宮規女訓。

    達官貴族最是講究個門當戶對、強強連手,因著男女混學,這書院無形中亦成了一個牽姻引緣的大好之地。女兒家的父母們巴不得將閨女打扮得美賽天仙,好勾引一門好夫婿;那公子家的亦恨不得娶一戶高門貴媳,好旺一旺家風。

    因此每逢上課下學,書院門外擠擠攘攘便都是大馬小轎,少年們錦衣華服、談笑風生,小姐們紅粉綠裙、捂帕悄羞,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你看她一眼,她迴你一笑,保不準什麽時候便促成了一段姻緣。更何況能上學的女子大多家中不貧,衣著是上好的,皮膚也是幼嫩的,都不是下品。

    當然,那最上品的還屬兵部尚書家的千金秦可喻。秦可喻正值十五芳華,柳葉眉紅櫻唇,皮膚吹彈可破,身材莞爾豐潤,一雙杏仁眼兒不笑自媚,讓人看一眼便勾去三魂七魄。她與花雲間是書院公認的的金童玉女,平日裏二人雖不怎麽說話,隻大約得了雙方家庭的默許,因而便也做情侶相處。

    這邊花雲間頂著他的傾城之貌,輕搖一把玉骨扇子悠悠然從書院飄出來,那廂秦可喻便朝他點了點頭,二人低低說著話,全然無視周圍一群紅男綠女羨煞的目光。

    旁的少女們受了忽視,心中又酸又澀,方才死了心撇開視線去搜尋旁的心儀之人,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隻是不近不遠的瞄著、偷看著,做戲一般。不梢片刻,便是連斷袖公子廖曉楓亦被一名花衣丫頭給“虜”了去。

    當然,春香亦是有人等的——比如,大梧桐樹下的青布馬車旁,那個正吸溜吸溜啃著大肉包,滿嘴流油,手裏卻還拿著把肥雞腿的大胖妞。

    “小姐你又吃,再讓寺春公子看到,更要不搭理你了。”那副餓了幾頓的可怖吃相連丫頭都看不下去了,撅著嘴兒嗔怪。

    小姐卻不理她,朝天翻了個大白眼:“白癡!本小姐正要趁他來之前吃飽,待他來了方才有力氣同他裝淑女……”話才說到一半,卻見丫頭拚命戳著指頭使眼色,趕緊斜眼瞄了一瞄——石徑上一道青裳白褂正抱著書盒急匆匆往橋上趕……乖乖,真個是說曹操曹操到

    !

    那肉包子趕緊“啪嗒”往地上一扔,兩手在丫鬟身上胡亂擦了一通,也不顧丫頭表情如何,端過她手中一籠豬頭肉風一般向橋頭衝了過來。

    胸口處的傷口疼得厲害,春香正低著頭趕路,頭上方巾被小風吹得悉悉索索,她的臉色很有些蒼白。猛地前麵卻刹出來一堵肉牆,生生嚇得她腿軟。微怒抬起頭,卻看到一張滿麵油光的小胖臉,那麽近地貼在她鼻尖,眉頭便皺了皺,退後開二步。

    見春香比平日裏還要冷淡,胖妞於是覺得很受傷,扭捏著,很沮喪地垮了下巴。

    胖妞是斐老將軍家的嫡孫女,門戶自是不比別人低,隻她自小父母早逝,生得皮厚肉多,性子又粗劣,因而時常被眾人嘲笑。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在眾男之中挑了硬件最次的春香——隻因春香是書院男男女女裏唯一一個不曾嘲笑過她的男子,故而便芳心暗許,頻頻纏擾著她。

    因見春香此刻臉色貌似不太好,知道他平日裏獨來獨往,不怎麽喜歡主動開口說話,趕緊挺胸收腹(如果還能收得起來的話),咳了咳嗓子嬌滴滴道:“寺春公子安好~~”

    呃……春香覺得有點冷,腳下方向拐了個彎。

    胖妞急忙跟上,亦趕在春香前頭拐了個彎。她堵在路上,春香往左,她就端著豬頭肉往左;春香往右,她就端著豬頭肉往右。

    這樣熱的天,那豬頭肉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油兮兮的越發葷味兒厚重。

    春香昨夜才在蘇淮河畔跳過河,這會兒本就發燒,直覺得想吐。隻得停住步子,無奈歎了口氣道:“玉環,你不是前日剛送過一腿烤肥羊?”

    啊~!公子迴話了。

    斐玉環渾圓的臉蛋立時像鍍了一層彩虹,胖臉兒羞答答勾進脖子裏:“這廂卻是又過了兩日……奴家思慮,也該為公子換換口味了。”

    嗓音嗲嗲好不矯情,口中說著,兩條眯眯眼很拚命地眨了眨,墊著腳尖將豬頭肉高高推至春香麵前。

    怕那豬頭肉一缽油全倒到身上,那會兒不用等血滲出來,亦被人發現了真身,春香無奈,隻得忍著反胃啃了一口:“這卻是最後一次了。”

    “嗯嗯,奴家下迴絕不再送豬頭肉了!”玉環點著腦袋幸福得快要暈厥,臉上紅暈更甚,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下迴要送就要送一大隻香膩的烤乳豬才行……

    不遠處胖子梁阿富看得血脈噴張,那玉環可是他一早就相中了的媳婦,可惡寺春這小子

    一來,立刻就將美人之心奪了去,可惱可恨!袖管早已是擼得高高了,咬牙切齒道:“花兄!那小白臉他搶我媳婦,且讓我前去狠狠揍他一揍!”

    花雲間攔住他,眯著鳳眸遠遠地瞥著,因見橋上二人走遠,方才收迴目光冷笑道:“不急,一個土包罷了,明天晚上有得他好看!”

    ——*——*——*——*——*——

    蘇淮河乃是千百年來江南有名的紅伶粉倌之地,河寬兩丈許,兩岸春花香舫、綠柳成蔭,道不出的美景宜人。

    也是好笑,臨康城這樣大的一個繁華京都,大人們偏偏將官學建於這一簇煙花青樓的對麵。偌大個蘇淮河畔,一邊是書香聖賢,另一邊是妓-院倌坊,中間再連著一座精雕木拱橋,一清一濁不近不遠的相望著。待到了這萬欲蘇醒的春末時節,兩岸花絮翩飛,朗朗書聲摻雜著嬌娘低笑戚戚,橋下洗衣的女兒薄裳赤足、粉肌藕臂,抬頭低頭間風情掩藏不住,好生撩人魂魄。

    “喲~,官人您來呀~”

    “哧哧~,官人你久久不來,也不知體諒奴家苦悶~,快快上來則個~~”

    自古青樓之地,一天之中唯上午生意最為慘淡,到了傍晚將近,那客人們才能漸漸多起來。這會兒天氣熱得難受,二樓精雕細琢的一條條長廊上便熙熙攘攘全是紅花綠裙。姑娘們在房中呆不住,半敞薄衫撥拉著帕子,衝樓下路過的學子們頻頻勾引;見人抬頭傻看,她們便又捂著帕子“咯咯”地笑。

    從來美人愛書生,尤是那狐媚妖精女子,更是喜歡勾引聖賢,不然古書上何來那麽多聊齋豔聞?隻是這條街的窯-姐兒可不便宜,一般的書生還當真開銷不起。

    春香低著頭在街上走路,一襲素色長裳清逸翩翩,少不得引來熟識的姐兒調侃。她從有記憶起,便是在這條香粉街上長大,自小男兒裝扮,如今年歲漸長、身量拔高,清秀俊逸的,平日裏對人又冷淡,任你怎麽勾引也不心動,自是越發惹得女人們心中貪慕不已。

    這會兒沒有生意,幾個老鴇圍坐在街邊木桌子上打牌,見著春香兩手環書飄過去,煙筒裏“吧嗒”吐出來一縷長煙:“這小哥兒如今越來越俊了,可惜生錯了身子,若是個女兒,老身立刻將他收了去。”

    “得~,你不想收,多的是人家想要呢!就他那個不長進的娘,怕是巴不得將他捧成一朵紅倌兒,好替自己還一些賭債……嘖嘖,偏偏是個隻會讀書的榆木疙瘩~~你瞧他走路那無根的步子,哪有半分男兒模

    樣?”

    “可不就是!天生的沒骨頭,將來怕是與那賤婦也是一般角色。我可聽說那女人這兩日又被賭坊押了去……天爺,足足一千三百九十兩銀子呢!就她那副破身子,這次怕沒有人再肯將她贖出來嘍~~”旁的兩名嬤嬤便應合著,兩雙眼睛齊齊瞟著春香的後背,好似非要將她的身子骨兒看穿。

    百花樓家的老鴇黃孔雀也憋不住了,嗓子故意揚起來老高:“得,隻怕她這會兒還快活著不肯迴來呐~~!不是我在背地裏頭說她潘冬月的不是,那賤婦平日裏十天半月也沒有人點她,怕不是巴不得被一群爺兒抓去才是!我可是聽人說~~那張二下頭的玩意,聽說足足有這麽大……”她說著,又將拳頭握起來比了比大小,見眾嬤嬤瞪著老眼個個一副驚詫模樣,便率先捂嘴嘎嘎大笑起來。

    “哧哧,你個老不正經~~真個有這般大麼?不把人撐死才怪!”

    “嗨,也不知她那個傻兒子到底是和誰生出來的,我還聽人說……”

    那後麵的話便越來越不堪入耳了。春香本是勾著頭不理不睬,左右潘冬月這些年的名聲也確實糟糕到了底,齷齪的八卦她早已聽出了老繭,隻這會兒一聽到百花樓當家的聲音,一顆心便提了起來,當下趕緊暗暗加快了步子往迴趕。

    然而可沒有這麽容易。

    “站住~~”本在戚戚笑著的老鴇,一張孔雀臉猛地刹住了車,嗓音陰陰的喝住了她。

    完了,這下是走不了了。春香弱弱地轉過頭,彎腰作了一個輕揖,眼裏浮出一抹偶遇的訝然:“呃,黃媽媽安好~~”

    卻依舊一副不慌不急的慣常模樣。

    “嗤。”老鴇鼻腔裏冷冷哼了哼。她名叫黃孔雀,因那張時常畫得五顏六色的老臉而得名。

    哼完了,擺足了架勢,方才吸了口細長煙筒陰陽怪氣道:“方才的話你怕是也聽到了,不用給老身裝傻充愣~~我說,你娘如今被賭坊張二抓了去,幾日不見放迴來。你說的五日期限,今日太陽落山便到期,那欠下的十五個月另九天房租夥食柴火費與管理費還有利息,你準備是什麽時候還?若是依舊不還,東西我便扔了去。”

    說著,也不待春香開口解釋,便衝百花樓門口指了指。

    “啊,這個……”春香順著視線撇頭一看,那漆得姹紫嫣紅的大門外,果然放著小小一堆爛行李。倒好,隻有兩床被子和三個破木臉盆,旁的首飾衣裳全都不見了。

    烈烈陽光

    下,她那傻子弟弟潘一毛歪坐在行李旁,清秀的小臉蛋上淚漬斑駁,怕是已經哭了不知道多久,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可憐極了。旁邊幾個已經賣不動的元老級老姑娘們一臉解氣的攏在一旁笑,誰也不肯上前將一毛拉上一拉。

    春香生氣起來。想到昨夜那跳河之舉,忽生出一縷負罪感:便是恨極了潘冬月那個老女人,這弟弟也是個無辜的呀。

    想了想,糾結了一夜的主意忽然便定了下來,口氣再不似先前那般客氣:“媽媽勿要如此絕情相逼,左右潘冬月她早些年也不是不曾替你賺過銀子。欠你的,日落後小生定然先奉上一百兩,其餘的,七日內交齊……”

    “若是交不齊……”老鴇陰陰地剔著牙。

    “若是交不齊,就按你說的賣去倌坊,隨你處置。”春香冷聲打斷,清秀的眉眼定定凝著她,不錯分毫。

    老鴇這才笑起來,孔雀臉上的嫌棄頓時又化做慣常的粘膩:“嗬嗬,好!還是寺春哥兒痛快~~~如此你的行李我便繼續放著,幾時你拿了銀子迴來,我便將屋子的鑰匙交給你。”

    “好。”春香笑著拱了拱手,一道青裳拂過,再不肯搭理眾人。

    那廂潘一毛見到姐姐,趕緊可憐兮兮擦著眼淚奔了過來。潘一毛今年才不到六歲,比春香足足小了十年,生得自是極俊俏的,隻可惜月子裏發了次燒,又無錢抓藥,方才變成了如今木呆呆的模樣。

    春香從袖中掏出白帕,小心替弟弟拭淨了眼淚,又掏出幾個銅板買了餅子喂他,方才急急拐進了小巷,尋了那賺銀子的暗處去。

    賺銀子的地方在這煙花粉巷的末了之處,門前兩棵大柳樹,將那一間書屋遮掩得隻剩下中間的一片小窄門,若非她已經熟門熟路,一般人還難能尋見。

    此刻柳樹下正臥著一把躺椅,那躺椅上癱著一個中年風韻婦人,潤白的雙手搖著大蒲扇,雙眸半闔,酥胸起伏,似是睡得正香。

    春香理了理衣裳,輕步邁過去。麵色清清冷冷的,作了一揖:“老板娘。”

    那婦人的眼皮兒便動了動,卻是不肯睜開。

    ……知道她是故意做出如此刁難做派,若是放在往常,春香早已是拂袖甩手走開。然而終究五鬥米折了人腰,如今卻是換作自己求她了。

    春香捺住心氣兒,繼續沉著聲喚了一句:“二娘姐姐。”

    ……

    “哧,這會兒倒是學得嘴乖了。”好一會兒,那婦

    人一直撅著的豔紅嘴唇方才咧了開來。

    一雙向上勾著的狐狸眼睜開,挑剔而不耐地掃著春香,擺出一副受寵若驚模樣:“喲~這不是懷無色,懷大公子麼?不是說金盆洗手,再不肯畫我這些下作淫-圖了,怎的今日又來賞臉?……可是你那賭鬼老娘又欠了銀子,來我這兒尋活路了?”

    春香咬了咬牙,知道自己這會兒誌短,隻得道:“是。”心中更加恨極了那不爭氣的潘冬月,攬緊懷中書盒,跟著那婦人進了書屋暗道。

    江南怪才“懷無色”,擅長臨摹古時春宮舊畫,雖無人見過他真顏,然而經他之手臨摹出的畫作,卻堪堪比那原畫還要撩撥人心多少倍。他的畫,可不是輕易能夠買得到。可是誰又知,那閉著眼睛都能描出一幅幅宮-色-淫-歡的人兒,卻原是個連男歡女愛的滋味都未曾嚐試過的春閨女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w^<)喵~~章節補全啦~~謝謝嘻哈小海豚滴地雷,一開坑就收到乃的地雷,表是好驚喜,還有親們的留言和收藏支持,群撲倒麽麽噠~(@^_^@)~於是,勤快更新是王道,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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