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有朋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

    晌午時分,天空烈日普照,熱得樹上的知了“吱吱”叫得虛弱,便是蘇淮河畔官學裏傳來的讀書聲,亦好像摻了蒙汗藥一般有氣無力。

    因著天熱,路上行人稀稀。橋下老船夫無了生意,又被這書生念經催得瞌睡,一顆黑瘦腦袋便如小雞啄米一般忽上忽下。有蚊蠅嗡嗡叫著盯上他老臉,他也不知拍它一拍,那蚊蠅又覺無趣,轉而便向對麵香粉撲鼻的妓-院樓上飛了去。

    大燕王朝本由北方胡人而來,先帝多年前率兵南征,奪了天下後方才將京城從北邊遷徙到臨康城內。正所謂入鄉隨俗,自此便大舉推行漢人文化,又開了科舉,無論是達官貴胄,還是平民人家,都要入官學、習漢字、讀漢書。是以,蘇淮河畔那間舊朝宰相的別院便成了京城裏如今最大的官學——宜楓書院。

    然而向來馬上馳騁的胡人血統,如何能適應得了呆在屋中學習的苦悶?隻覺得那字如螞蟻、味同嚼蠟,輕易可學不進去。你看那書院裏的少年,不是淌著口水瞌睡,便是勾著腦袋胡思;有個把倒是本份端著書本哼唧,可你若是細看,卻發現那書裏夾著的原是幾張春宮-淫-畫。

    光祿卿家的胖公子梁阿富勾著腦袋,兩眼眯眯看得直流口水,一邊看一隻手還要不安分地在褲-襠裏頭亂摳。這副銷-魂模樣看得周遭公子爺兒們不爽,後座一個肩膀壓上來,當即便要將那畫冊往手裏頭搶:“死胖子!藏著什麽好東西,快給本少爺看看。”

    “你才死胖子,老子看的可是淫-才懷無色的新作!”梁阿富被猛得一拍,嚇得一滴口水“啪嗒”落到膝上,張嘴就要罵人。隻抬頭見到一張傾城容顏,又嚇得舌頭都打了結巴:“啊呸!花、花…花兄,我、我嘴賤……”

    大屁股往旁邊使勁一挪,愣將同桌一名清秀書生“撲通”擠下地去,挪出來一大塊空位,端端地將老大花雲間往中間一讓。

    “哼。”花雲間原已慍怒的臉色勻起一抹冷笑,斜眼掃了掃地上蜷成一團的書生寺春,撂起下擺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花家是皇商,朝廷進貢的上等香料全由他家壟斷而出,偏偏花家姑姑又是後宮四妃之一的賢妃、皇長子趙研之母,是以,花家雖不為官,在京城裏的勢力卻是數一數二。這花雲間乃是花家獨子,今歲年方十七,生得是花容月貌、傾城無雙,可惜自小紈絝不羈、手段狠辣,平日裏可沒有人敢

    去招惹他。

    隻可憐了那被撞倒在地的書生潘寺春。

    寺春正發著燒,夢裏頭正在跳河自盡呢。

    他的胸前綁著一顆大石頭,認定了這次一定要把性命淹個幹幹淨淨。然而,老天爺卻偏偏不肯讓他輕易去死。

    先是腰際處被一隻長臂輕輕一撈,接著有人將他胸口墜著的石頭卸了下來。

    聽到嫌惡的聲音道:“原來是這家夥……該死的,晦氣!”

    寺春的胸口才輕,頸間的香囊就被那“救”他的人拽斷了。

    那香囊叫做“女兒香”,囊中藏著玉。南方越國盛產玉石,當地女子自幼佩戴“女兒香”於胸前,到了出嫁時方才將它掛於丈夫腰間,那玉吸少女馨香、蘊純清之氣,寓意可鎖愛人之心一世。這樣貴重的東西,怎麽能夠被個陌生人搶去?!

    ……混蛋,又沒求你救我,快把東西還迴來!

    急得寺春滿頭大汗,然而卻是渾身沉重,不得動彈。掙紮著想要大聲唿叫,卻又來了一個人,一雙大手將他雙手拖過頭頂,熟稔地去解他胸前纏裹的布條兒:“原是個害羞的角色……勒得這樣緊,命都不要了嚒?”

    說話的人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與先前搶玉之人不同。說完了竟是將大舌霸道地探入寺春的唇,向他深深運起了氣。

    “該死……”寺春費力掙紮起來。從未與男子這樣近的接觸過,唇-瓣被吮-吸得生疼,冷不防發出一聲痛-吟……卻又發現自己吟出來的聲音酥-軟無魂,就像春夜裏不肯安睡的貓兒……這樣的聲音,在妓院裏頭他都不知道聽了多少年。

    想不到臨死前還要這樣騷上一把,羞得他很不得想要一頭去撞死。

    氣惱得咬住那人的唇,不想那人竟得寸進尺地吸住他的舌,深-吻纏-綿起來。好似十分懂得歡愛間的技巧,玩物一般逗-弄著,竟逗得寺春渾身綿軟,隻覺得僅有的一縷氣都快要被吸幹了、化盡了……好惡心啊,他這會兒可是男兒裝扮呢,這個人莫非是個變態的斷袖麼?!

    “放手,不要臉——”寺春伸出兩爪,再不肯與那人客氣……

    授課老夫子溫老賢半眯著眼睛,一手持著書念念有詞地走過來:“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聲音拖得綿綿長長,卻忽然走不動了。

    踢了踢,腳下軟軟的,一團肉……哼,不必看也知道,

    定是哪個混球又故意橫了條死狗戲弄自己!一群白癡,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老夫不稀得同你們理論。

    書院裏頭七成的學生都是達官貴族子弟,他先前被戲弄的苦頭早已吃出了老繭,自是想也不想就跨過去……

    “好個無賴流氓,竟這樣得寸進尺!”夢裏頭的寺春更憤怒了,兩爪子彎起來,“啪”地便撓向那人的臉……

    “…有言者,不必有德~~哎喲喂老天爺兒——!!”那廂溫老賢突然天塌下來一般猛地蹦起來,腳踝上火辣辣的痛。

    一眯眼,低頭,哪裏有什麽死狗?分明百花樓妓-女家的龜兒子正抱著自己的老腿又擰又扯……好個醃臢雜種!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崇高聖腿,你也敢掐下去?!

    氣得兩撇斑白胡子發抖。

    “哧哧——”周遭的學生們難得看到一向淡漠寡言的寺春出醜,此刻見他滿麵潮紅、口中蕩漾哼唧,紛紛捂嘴竊笑起來。

    心道,假正經啊假正經~~平日裏連女人都不稀得瞄上一瞄,卻原是個斷袖的角色呀,嘿嘿~~

    胖子梁阿富幸災樂禍嘻嘻笑:“花兄,看來這小子是老少通吃,昨夜才在河邊抱了你,今日又抱起了老夫子!”

    噗嗤——,眾學生笑得越發大聲。

    “……活膩了麼?”花雲間將畫卷扔迴,長眸兒往地上的寺春身上嫌惡地掃了一眼,陰陰吐出一句。

    梁阿富嚇得吐舌頭,再不敢說話。

    “你你你……你們!……侮辱聖賢!”溫老賢氣得話不成句,臉上那根帶毛的黑痣顫抖得不成樣子,順手抓過胖子手中的春宮畫卷,彎腰便照寺春臉上掃了去:

    “孺子不可教也!!……老夫如何對你一個皮毛不全的男兒行那不端之事?!簡直有辱聖賢,有辱‘宜春睡院’哉!”

    他是個外鄉人,口音不太準,一著急‘宜楓書院’便說成了“宜春睡院”,聽著倒是比對麵的妓院還要淫-蕩了。

    “噗哈哈哈——”全班轟然大笑,一些不守規矩地幹脆爬到桌上蹦躂起來。

    臉頰被抽得生疼,寺春終於吃痛轉醒。臉上的墨汁還不及抹掉,肩膀上又挨了一腿,這才看到自己還拽著老夫子的一隻鞋呢,頓時便怔了。

    ……該死的,原是做了場春-夢!

    想到方才夢裏頭竟勾著男人的脖子嗯嚶輕吟,一時好不羞惱,趕緊捺了一口氣,站起來謙恭拘禮:

    “夫子饒恕,方才學生不慎入了夢魘,還望勿怪。”

    他穿著白褂青衫、頭戴藍巾,清清爽爽,個子不高也不矮,態度不亢也不卑,比那正經人家的公子還要端端素雅。

    這很讓老夫子看得不爽快,一個青樓賤婦生出的龜兒子如何有資格“不亢不卑”?

    口氣自是十分的不好:“想不到咱們宜春睡院卻成了藏汙納垢之地!若非皇上聖德,不然如何讓你這低等角色入了官學讀書!你不好好學習便罷,青天白日卻在課堂上行那不端之舉,更侮辱老夫潑、潑皮…流氓!你你你……真真是個侮辱聖賢!侮辱睡院……啊!”

    “……啊!”是老夫子的專利,他個子又矮又瘦,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感和威嚴,所以每次罵人都得在最後的時刻停頓秒秒,然後忽然地抬頭嗓音,撕心竭力地“啊”上一字。

    那聲音又尖銳又沙啞,像公公嘴裏頭唱出的戲腔,聽得便是此刻的寺春都忍不住想笑。

    畫卷一下一下狠狠照著寺春的臉上打,那畫上女人被誇大的雪-乳越發在眾目睽睽之下蕩漾……嘖嘖,活色生香啊~!看得一眾學子漸漸都木了神經,便是連王牌“書蟲”孔聖仙也趕緊合起眼睛,一個勁念開了金剛經。

    眼看著寺春白淨臉頰被抽得一條條墨汁,京城第一富少廖曉風忙細著聲音幽幽道:“夫子快快住手則個……再‘有辱’,美人的乳就該沒有了。”

    “吱——”老夫子才咧到一半的嘴瞬間擱住。一雙小細眼假假很“不經意”地瞥了瞥畫冊——肥臀細腰,豐0乳-藕臂……!!

    該…該死的,怎麽不早說?

    胡子抽抽,黑痣抖抖,那底氣頓時軟去了五分:“恩哼……這樣肮髒淫-穢的破畫如何能汙了書院的聖賢之風?!拿它都是髒了手!真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老夫即刻拿去燒了它……下學!”

    背著手一陣風兒似的溜開,誰知道他把畫到底藏去了哪裏……

    “咳。”寺春輕聲咳了咳,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走。

    廖曉風趕緊巴巴的追了上來:“嘿嘿~,春啊,你莫同他們計較,終究這裏你還有我一個知己不是?……平日裏你死要麵子不肯承認,枉我時常苦苦揣度你的春心~啊呀呀,今日總算是難得露了本性~~”

    廖家是京郊一大地主,家中八個姐兒,隻他一個獨子,小時候姐姐們總將他作女兒打扮,因而說話舉止難免帶點女氣。平日裏他總愛粘膩著獨來

    獨往、少言寡語的寺春,趕也趕不走,寺春頂頂煩的就是他。

    “謝了。”寺春揖了揖,抱起書盒頭也不迴。隻肩膀卻被狠狠一撞,差點搡倒在一邊。寺春迴頭瞪過去,卻是梁阿富一夥人環著一襲竹青色春裳的惡少花雲間從身旁擦了過來。

    寺春的個子不高,在花雲間麵前不過隻及他肩膀,穩了穩身子正要措辭叱責,可惜一眯眼,卻看到花雲間腰帶上一條水紅色的掛墜,頓時兩排白牙咬起來——那香囊他戴在胸口一十五年,便是化成灰兒他都認得!……該死的,難不成昨天晚上跳河,拉自己上來的竟然是這紈絝惡少?

    見寺春臉色難看,花雲間精致薄唇勾起一抹森森魅笑,卻不允寺春開口,便搶先嫌惡地白了他一眼,幽幽吐出一句:“外悶裏騷,不陰不陽,真讓人……作嘔。”

    言畢淡笑擦肩,好不狂妄。

    ……呸,作嘔也是你活該!又沒逼你救,救便救了,還要搶走我的女兒香!

    寺春恨得咬牙:“花雲間,你給我站住!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喲嗬~~

    前頭的少年公子們聞言紛紛轉過身來——青衫白褂,小臉憋紅,雙手抱書……這是要打架嗎?平日裏這小子但凡被他們老大欺負,都隻見他白眼翻翻、忍氣吞聲繞道走人,今日竟敢公然挑釁,卻是長了骨頭嗎?

    一群哥兒擠過來,推推搡搡著寺春:“怎樣?……你想單挑啊?”

    “我問他,與你們無關。”寺春拍去那些手,仰著頭冷視花雲間。

    他是單眼皮大眼睛,笑不笑表情都是清冷的。反正昨夜連死都敢豁出去了,今日何用再繼續忍受這個作惡不端的花惡少?

    花雲間仿佛看猴一般戲謔凝著麵前的布衣書生,有些好笑,又有點訝然……怎麽,死了一迴死不成,膽子便大了嚒?

    卻依舊是滿臉嫌惡,他最是討厭男不男、女不女的半妖角色了。薄唇不屑彎了彎,然後俯下高高的身型,貼近寺春耳邊:“爺昨夜的仇還沒尋你報,一個破玉便讓你如此惦記?……明夜亂墳崗上見,想要取迴東西,你就一個人來。”

    他的聲音陰涼涼的,微帶戾氣,卻很好聽。修長的手指故意將香囊在寺春眼前晃了晃,搖著玉骨折扇悠然轉身離開。

    “花兄,這小白臉屢屢不識抬舉,直接揍他一頓便是!何用勞費心思?”

    “哼,幾時輪到你替我管事?”

    “呃……花兄英明神武。”

    ……

    那一襲竹青色春裳在風中晃蕩,留下一股說不出的清逸。

    便是寺春非常討厭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味道其實好聞極了……該死的,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寺春緊了緊唿吸,胸口方才被那一群紈絝撞得生疼,昨夜跳河被磕破的傷口定然又裂了……這樣薄的衣裳,若浸了血,裏頭的布條兒很容易便能印出痕跡來,當下趕緊加快了步子往百花樓裏趕。

    ……

    一尾青石小徑飄香,少年書生,碎步急急……如今十五六歲的年紀可不比往昔,胸前的豐湧尚能用布條兒纏裹,後頭的翹臀兒卻如何也遮藏不住。一縷薄薄青裳被小風吹得嫋嫋蕩漾,那背影纖纖,可不同於旁的男子,也難怪廖曉風那個斷袖這樣纏著她。

    哦,這會兒該改用“她”了。

    還忘了告訴你呢,寺春她原還有另一個名字——

    本是南方越國女子,閨名春香,取“春0色無邊,酥香滿懷”之意……這名字全拜那在百花樓裏營生的過氣妓0女潘冬月所賜,又豔又俗,她可不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新年好,心癢癢開了個新坑,求收藏求支持,嘎嘎~~——*——本文前世篇《花間風流》——*——不過看不看前世,都對本文沒有影響哦~(@^_^@)~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娘子春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胡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胡蘆並收藏娘子春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