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了的對嗎?”一隻利箭擦過阿珂耳畔,阿珂偏了偏頭,耳際的幾縷發絲便散出焦著的味道。

    抬起頭,恨恨地凝了周少銘一眼,咬著嘴唇道:“我原還奇怪,你明知我坑了你全家,為何不聞不問……我還以為你真的愛我愛到了骨髓深處,甚至自責自己是不是對你太過殘忍……想不到、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設了這樣一計……周少銘!你以為我沒了惦記,從此就會死了心留在你身邊麽?!”

    “唔……阿珂,我、可以性命起誓,斷不會做任何害你之事!”周少銘捂著胸口,他的臂膀上還攙著壯碩的趙洪德,那傷口被重力下拉,依稀都可聽到撕裂的聲音。

    他知道那賬本是阿珂送去的,私心裏也曾心痛過阿珂的決絕,然而卻又並不能真正怪責於她。畢竟是他二叔咎由自取,貪了百姓的救命草糧,就算不是阿珂,將來也會有別人舉報,他斷然不會因著這個去陷害她……可是她又如何肯信呢?她的心裏本就存著惡,一切的因緣總是從在那惡念裏出發。

    嗬,小不歸,這便是你送給我的最好禮物嗎?

    周少銘悵然一笑。那撕裂的劇痛,痛得年輕的武將俊朗麵容上一片煞白,用力將牙齒咬住下唇:“不要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他日……我、定會給你證明一個清白!”

    “救大將軍,活捉趙洪德父女——!”江麵上的喊殺聲越來越近,那船上的兵士已經架起木梯,準備往這邊襲來。

    阿珂心裏頭隻是發冷……是啊,你是不會害我,可是你卻害了我最重要的人!

    手中的匕首還插在周少銘肩上,將那健朗胸膛上的湛色衣裳泛濫開一片刺目的鮮紅,阿珂忽然想起每一個被周少銘緊攬在懷中的纏綿與溫暖,心中忽然難以遏製的絞痛起來,他的衣裳越紅,她的絞痛便越深。

    努力咽下洶湧的血腥,逼著自己口氣惡狠狠:“住口!如果連親耳聽到、親眼見到的都是假的,那麽這個世界上還剩下什麽可信?”

    偌大江麵上一片火光衝天,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從水麵上輕掠而過,暗夜裏忽隱忽現,轉瞬便已到達濃煙升騰的花船之內。

    “小不歸!都到了這樣的時候,你還要再與他費什麽口舌?”

    阿珂的話才說完,耳畔便襲來少年清幽的嗓音,聞到那熟悉的不知道名兒的草藥香。

    “……李燕何?”

    她此時已經幾近虛脫,忍了一晚上的眼淚忽然

    掉下來,整個兒脫力栽進李燕何的臂彎裏。少年周身繾著夜的冷氣,清瘦卻不羸弱,然而卻是她此刻或者從來都是她唯一的溫暖了……可惜明白的太晚。

    打小最見不得的就是小不歸的眼淚,李燕何將阿珂重重一攬——可惡的女人,難道這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嗎?

    少年絕色容顏上勾出一抹陰戾:“哼,周將軍如此一招實在是‘高明’,李某可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眼神光影瀲灩,明明飽含殺氣,卻如何又浮著一抹詭秘的笑意。

    可惜周少銘此刻的心思渾然不在這裏。一聲突然的“小不歸”,讓武將魁偉身軀豁然震顫,一刻間竟失了全部的言語。

    十年前那布衣小和尚與十年後阿珂的畫麵在腦海中迅速重疊……

    大悲寺裏,她問他:“周少銘,你將來會娶步阿嫵為妻嗎?”

    他皺著眉頭,迴答的不耐煩:“不會,我定然隻娶我愛的女人。”

    楊梅樹下,她捂著被他不慎親腫了的小嘴唇:“周少銘,如果你親了女孩兒怎麽辦?”

    他心裏頭詭異的癢絲絲著,臉色卻嚴肅又別扭:“倘若是女孩兒,親了她我就娶她!”

    ……

    是啊,她從一開始便心心念念著要嫁與他為妻不是麽?

    等到十年後再相遇時,依然還是忍不住向被周玉兒打探著他的婚事。被他發現了,卻又一臉不屑的耍賴:“胡說!我們一不親二不熟,我打聽你做什麽?”

    當著他的麵不搭理大白,一邊兒卻頻繁的買了吃食在門縫裏偷偷的喂著它。

    還有無數次他牽起她的手,她那別扭掙紮卻又軟綿綿的歡喜……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迴首,如何卻知她竟然早已經迴到了他的身邊?

    是怪自己被情蒙蔽了雙眼,還是怪那上天何苦這樣作弄人!

    “小不歸,我找了你天涯海角……可是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周少銘努力想要拖住阿珂的手,聲音從未有過的虛弱。

    阿珂卻退後開二步,心中一瞬鈍痛加劇,拚命勻出一抹冷笑:“是啊,就是我,又如何?……你們周家,多大的善人呐?卻將那不知事的小和尚綁在黑屋裏,他們玷汙了她的母親,卻反過來嫌棄她髒,骨子裏流著戲子不幹淨的血!……怕她迷惑了你,髒了你們周家的獨苗少爺,圍成圈兒的商量著,商量著是把她的舌頭割了賣掉,還是直接把她毒啞了弄死,就像一條

    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你以為我無緣無故為何要他們死?”

    那是多麽不堪的迴憶,連說出來都是一種恥辱。洶湧的血腥再按捺不住,阿珂的嘴角溢出來一縷鮮紅。

    一席話說得兩名男子將將愣住……竟不知她一身嘻哈頑劣,暗地裏卻曾受過這樣的艱酸。

    周少銘深邃雙眸中滿滿的震驚與慚愧:“我……對不起,當年、你為何不告訴我這些?”

    “告訴?哼,怎麽告訴?若非大白拚死咬斷繩子,又或是我跑慢了一步,此刻早已經成了你們周家的一縷冤魂……那小和尚白日裏躲在深山,饑腸掛肚也不敢出來一步。好在你們周家做賊心虛,離開得早,不然一朝餓死了,我的仇怕是到了下輩子也難報!”

    “可是你……阿珂,這些日子,我不信你全都是在做戲!”周少銘卻不甘心,那夜夜抵死的纏綿,他們一起上升與墜落,她如蔓藤一般緊緊絞纏著他,被他一次次的溢滿……那般柔情似水與繾綣貪婪,怎麽可能是裝出來的,他如何也不信!

    不要逼她迴憶!

    阿珂渾身微微顫抖起來,抬起手臂拭淨了嘴角,痛到深處卻忽然大笑:“做戲又如何?原就是從戲子生的,做戲又如何?難道你還奢望,我能對一個仇人之子癡心麽?”

    那決絕的笑容卻看得李燕何一雙狐眸裏迸出冷冽殺氣……他恨,恨周少銘口中的“那些日子”。

    想不到小不歸竟然吃過這樣多的苦頭,倘若他能早知道這些,定然不會故意與她這樣久的慪氣,徒然將她白白再次輸給了周少銘!

    一隻濃烈的火球從斑駁鏤窗中射進,桌上的一大瓶油燈瞬間被點燃,滋滋燃燒得異常旺盛。

    “小不歸,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李燕何將阿珂攬緊,少年的口氣這一刻竟難得的平和。

    “周少銘!下一次見你,便是你的死期!”阿珂豁然把匕首拔出。正要去扶趙洪德,耳畔卻響起“轟”一聲炸響。隻覺得耳內迸出巨大的嗡鳴,她雙眸一黑,迷糊中好像聽到李燕何對著周少銘張口說了一句什麽,繼而江水漫過頭頂,再無了意識……

    端午的烈日下,那布衣小和尚低著光溜溜的小腦瓜兒,矮矮的身子蹲在叢林裏;那月白長裳的十四少年,明明心中反感,忍不住還是走過去看一番究竟。

    小和尚卻慌忙驚慌失措的站起來,一雙月牙兒般的眼睛色迷迷盯住他那裏:“喂,你剛才偷看了我的小雀雀!”

    他又一瞬間討厭起自己,幹嘛要去惹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小花癡。

    卻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將她帶下山來。

    帶下山了,又怕她違背人理倫常愛上了自己,便故意頻繁的相親冷落她。

    她卻尋著借口在花園裏把他將將一堵,怕他責怪,假意蹲下來係著襪帶:“周少銘,你將來會娶那個女孩為妻嗎?”

    他的心中沒來由又泛濫開柔軟,越發的不敢與她對視。

    ……

    她給他留了信,說等將來有錢了一定會迴來找他。

    可惜她迴來了,他卻認不出;認出了,她卻又走了……

    胸口汩汩鮮紅溢出,周少銘蒙蒙中仿佛又進入了那個夢——

    “喂,你親我一下,我就給你看我手裏的東西!”

    ……

    “算啦,我是在逗你玩兒呢,你把手伸過來!”

    手心卻被紮得鈍痛,鬆開,看到兩隻灰漆漆的毒蠍子。

    他痛得皺眉,她卻咯咯咯的笑起來:“痛了吧?傻瓜!你們周家都是壞人,我早晚要變成蠍子迴來找他們報仇——!”

    瘦小的身影拍著黃土跑走了,夢境裏滴滴答答全是她腳後跟磨出來的淒厲血跡。

    “小不歸,即便、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衝天的火光裏,周少銘咬緊牙關亦往茫茫江水中決絕跳下……

    ————————

    三天後。

    深山裏的清晨微風徐徐,過了元宵便迅速往春天的腳步奔去。清簡的小院子傳來“咯吧咯吧”的木器聲響,是老漢在井邊踩踏著繩索。

    茅草下兩個七八歲的孩童丟著沙包,女娃兒顯然笨拙著些,怪哥哥不肯相讓,便向那老漢跑過去告狀:“爺爺,哥哥欺負我,嚶嚶……”眼淚說來就來,大顆大顆的往下落。

    老漢發白的眉毛彎起來,溫和道:“輸了就是輸了,有什麽大不了的,怎麽又怪起你哥哥?”

    那男童聽了憨憨的撓頭笑:“就是嘛,還是爺爺講道理。走,不玩了,哥哥帶你去林子裏逮小兔子!”說著牽起女娃兒的小手就要去推柵欄。

    “啊,義父小心——”

    阿珂隻覺得心口劇烈一剜,猛然坐起身來。身下是一麵半舊的褥子,卻清洗得幹淨青樸;屋子裏置著一床一桌一椅子,看起來陌生極了……這裏是哪裏?

    最後的

    迴憶還停留在花船之上,頭疼得快要炸裂開來,便將那半開的窗子推開。

    看到一個簡陋的小院子,有藥在煎,味道濃烈。然而明明那藥蓋子被蒸汽頂得撲騰撲騰,她卻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真是好生奇怪。

    阿珂皺著眉頭,將衣裳拉扯整齊,準備推門出去。那柵欄外卻忽然閃進來幾名著深紅錦衣的官兵,她的腳步便豁然一頓,趕緊閃到門縫裏藏起來。

    “爺爺——”小哥哥才牽著妹妹走到柵欄邊,嚇得趕緊跑迴去躲在老漢身後。

    老漢棄了水桶大步迎過來。

    領頭的差官兇巴巴地將他上下一掃:“老匹夫,可曾看見有一對十七八歲的男女從這裏路過!”

    老漢戰戰兢兢鞠著老腰:“軍爺說的是何人?老朽一家久居深山,少有見過生麵孔,軍爺仔細說來,若是遇到,定然記得清楚。”

    那差官見老漢態度老實,不敷衍,語氣便緩和了許多,從袖子裏抖出一麵大畫布,說道:“都長得甚是好看!你仔細看看,可有見過這樣一個女子?”

    偏房內阿珂隻看到他們在說話,卻一句也聽不清。心裏越發詭異,暗暗拍了拍耳朵。還是聽不見。

    便眯起眼睛去看那畫布,那畫上乃是自己與柳眉、還有杜鵑的畫像,阿珂就知道柳眉沒有被抓住,心裏稍稍安慰。暗暗從懷中掏出匕首,準備一會兒拚了一搏。

    老漢將畫布掂過,很是仔細的看了一陣,方才搖頭道:“怕是沒有,前些日子大雪,幾無人路過。倘若是有,老朽一定記得!”

    “哼。”差官很是狐疑的看了老漢一眼,想了想,又改去瞪孩子。那眼神凜冽,看得兩個孩童一個勁得隻往爺爺身後縮。

    “你可曾看到過?”差官卻一把將膽小的妹妹拽了出來

    “嚶——,我才不要死!”女娃兒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

    阿珂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那哭聲越來越大,旁的差官聽得甚是心煩,便將那孩子一推,拱手道:“大人,怕是果真沒有。那二人當夜跳下江水,要逃也是從水路逃跑,何必同個孩子浪費時間!”

    領頭的這才罷休,將畫布一卷,大步將將的收了刀離開。

    木門後阿珂瞬間癱坐在地上,胸口虛脫一般喘著粗氣。然而還沒恍惚過來,那木門卻又被從外頭拉開,驚得她迅速將匕首揮出:“誰!”

    “膽小鬼,是我!

    ”卻是李燕何端著一碗清粥走了進來。

    少年清瘦身軀著一襲布衣青裳,絕色容顏洗淨鉛華,連墨發上亦隻紮了一條木白的發帶,看起來幹淨又清爽。

    當然,他的笑容亦從未有過的幹淨和清爽,仿佛從前那個陰森冷戾的少年都不過是紅粉塵世中的一場空影虛夢。

    對著阿珂彎眉一笑:“睡了三天,還不快吃點東西!”

    阿珂卻不習慣這樣的溫柔……她哪裏還配呢?她早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單純的小不歸了。

    阿珂凝著眉頭問:“李燕何,你說了什麽?”

    李燕何把粥一放,收起阿珂的匕首:“讓你吃些東西。你放心,那老漢被我用重金打發了,盡管吃飽了再走!”

    阿珂便不說話,拿起粥吃了兩口,胃裏卻忽然泛起難忍的酸澀,心裏頭亂糟糟的,豁地便一把將粥打翻了:“我要去城裏,救我義父!”

    眼睛裏又泛起了紅,眨了眨,硬將濕潤憋迴去,抓了匕首要往門外衝。

    官差都還沒走遠呢,這女人瘋了!

    李燕何慌忙將阿珂攔腰一抱:“該死!現在滿天地都在抓你,你這是要白白去送死麽?”

    阿珂卻隻看到少年精致薄唇一開一合,她心中忽然從未有過的悲涼,忽地抱住腦袋蹲下來:“……你放開,我聾了。”

    聲音好生無力。

    李燕何豁然一愣,凝了片刻,清致容顏上又隱隱浮上一抹狠戾:“……他日,我李燕何定要他姓周的為你償命!”

    阿珂卻不願誰人再提起周少銘一絲一毫,看著李燕何的口型,心中酸楚,迅速收拾了東西便拉開門衝出了院子。

    ……

    那山間小路崎嶇坎坷,青草還未長出,黃土泥濘。蒼茫荒野下隻見一抹嬌小的身影撞撞跌跌,才不過幾日的功夫,原本康健的少女竟是將將瘦去了好一大圈。

    見身後少年亦步亦趨,氣得便將手中的棍子扔過去:“不是說我騙了你,要我生不如死嗎?打一架好了,打到我半死不活,打到你滿意為止,行了吧?”

    嗬,傻瓜,如今卻是你讓我生不如死了……

    李燕何淡笑著將棍子接過,卻一下子把它折斷了,比著手勢道:“不是說等賺飽了銀子,便要尋一個去處將我養起來,再不要我唱戲了嚒?我李燕何最恨言而無信的人~”

    雞蛋碰到了海綿,氣得阿珂再沒了言語。那少

    年眼中的濯濯光芒她如何看不見?倘若沒有和周少銘的那一段,倘若那半個月的光陰從來未曾發生,那麽她現在大可以坦坦蕩蕩和李燕何走……然而此刻的她,不配。

    阿珂咬著牙,忽地扭轉了另一個方向:“別跟過來,再跟我死給你看!”

    李燕何眼裏掠過一絲蒼涼笑意,早已將阿珂心底的決然洞悉分明。然而卻又歡喜,因她如今真的隻剩下了他一個。

    罷,倘若她果然因此而恨絕了那姓周的將軍,便是從前如何,他也隻將那當一場虛夢吧,隻要今後她隻是他一個人的就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身份,一樣的不折手段,還有什麽比他們更相配,不是麽?

    抬手將斷棍向荒草扔去,那草堆裏便奔出來一匹高大黑馬。修長的雙腿跨馬而上,固執地向女人的背影追去。

    天蒼野茫,荒草萋萋,駿馬奔騰如飛……那唿唿的風聲擦過耳際,驚得女人倉皇迴頭,見是他追來,便棄了行裝奔跑。他卻將她一提,斷然將她拎至馬上。

    女人在馬上掙紮,好生不聽話,他心中卻泛開柔情,忽然將胸膛傾下,將將堵住了她清潤的紅唇。

    馬兒在荒野裏奔騰,轉瞬便沒了影子。少年的眼中鍍上希望,他以為,或許這又是一段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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