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大白天蹲著尿尿……還不知天高地厚,看上了周家大公子,我就笑你怎麽了?”

    “當年被他戲耍了一次,如今還不知深淺,還要再來一迴麽?……小不歸,你就是這樣的輕賤?”

    ……

    一忽而是男童氣哼哼的質問,一忽而少年狠中帶笑的嗓音,阿珂隻覺得心口被軋得沉重,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啊,李燕何——”

    此時天卻已經大亮了,一縷暖陽從窗口照進,將不大的閨房裏暈出一片氳氤朦朧。

    衣鋪裏自從少了柳眉那個妖精,蒼涼涼的,好似一切都沒有了生機。黎姑端著一碗小粥站在床前,表情有些莫名:“小姐可是入了噩夢?夢裏頻頻叫著人名。”

    “嗯。”阿珂捂著胸口,臉色很是蒼白。

    黎姑擔憂地看了一眼,將小粥往桌上一放,又從門外端了盆熱水進來:“洗把臉,清醒一下就好了……周公子來了兩迴,都不見小姐醒來,怕是一會兒還得過來。”

    大約她也是不喜歡周少銘的,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微有些遲鈍,言畢將房門一合,出去收拾鋪子,準備年後的開張。

    阿珂也是餓極了,直接將那小粥端起來就吃。

    李燕何自前日一番對話後,再也沒有同阿珂說過一句話,滿宮中盡傳著皇上如何聖眷一個戲子的風言,阿珂不愛聽,便從宮中躍了牆出來。這兩日周少銘來找過數迴,她亦是躲著不肯與他見上一麵。

    她不知如何再與周少銘相處。到了此刻,她依然還能清晰迴憶起當夜自己攀著他的各種不要命動作……該死的,她甚至不相信那樣一個妖冶的女人竟然會是自己,莫非這就是李燕何口中的輕賤麽?一個愛上仇人的輕賤女人?

    然而卻又克製不住的去一遍遍迴憶與重溫,想一次便心絞一次,直把她弄得憔悴不堪。

    ————————

    “去哪裏?”才從鋪子後門出來,想要往秦楚館方向去喝酒,卻聽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

    阿珂迴過頭去,看到陽光下周少銘微凝的眉峰,他著一襲騰雲刺繡的玄黑長袍,高大身影遮擋住一方暖陽,看起來麵色少見的低沉。二白與阿花在他腳邊竄來竄去,嘴裏頭亦嚶嚶嗚嗚著,一副淒惶模樣。

    阿珂心裏頭覺得奇怪,便道:“你怎麽了……大白呢?”

    “今日晨間,去了。”周少銘麵色一凜,大步擦過阿珂身邊,驀地卻將阿

    珂的手攥進掌心:“陪我走走吧。”

    他並不低頭看阿珂,隻是凝著遠方的天空,難得一貫的冷傲男子看起來這樣蕭索。

    阿珂眼前頓時浮起十年前那個逃跑的可怕夜晚,大白將繩索咬得滿嘴的鮮紅,卻還是為她拚命刨著黃土,將她從洞裏頭努力努力的推出去。然而十年後的相遇,她卻狠心忽視著它的殷切期盼,隻是裝作不相識……這一刻好生慚愧,怪自己的自私,竟然到了最後都沒有勇氣去承認。

    身旁男子的掌心幹燥而溫暖,阿珂沒有理由拒絕,便隻是任由他牽著,一路直往城西方向走去。

    “它陪了我十多年,從山南州到京城、再到邊塞。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背叛,第一次遇到小不歸,第一次在戰場上沾了血,第一次從馬上摔下來……我所有最痛苦與快樂的時候,都隻有它陪在我身旁。”

    在一幢青磚大院前,周少銘忽地停住了腳步,大手撫住阿珂薄薄的肩膀:“我以為還會有更多的瞬間,比如我娶了心愛的女子,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然而卻沒有……時間這樣短暫又迅速,我等了十幾年,終於才等來了你。它卻又走了。”

    “對不起。”年輕的武將眼裏頭少見的沉痛,那亦是一種等待迴答的期盼,阿珂抿了抿唇。這一句“對不起”也不知道是對著大白說的,還是對著他。

    “……嗬,傻瓜。”周少銘勾唇淡笑,因著阿珂的茫然,那英俊容顏上的笑容亦生出涼薄,將阿珂輕攬至懷中:“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給了你一個安穩的家,亦替你將趙幫主他們安置妥當,你可願意忘記過去,隻為我相夫教子。我便背著你去求了親,想要替你將心坎一個個撫平,不想卻反而讓你恨了我。”

    他的個子清瘦卻又精悍,這樣攬著阿珂,阿珂的腦袋便埋入他寬闊的右胸膛。那騰雲長裳上泛著好聞的味道,阿珂心中又痛,不由騰出手捂著胸口。

    “周少銘,你帶我來的是哪裏?”阿珂努力掙出腦袋,指了指跟前的大院。

    平日裏隻見得這丫頭臉色紅粉健康,幾時見過如此蒼白。周少銘眉頭一凝,大手將阿珂離地抱起,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卻是個古樸清簡的四合院,不大的院子裏種著幾株冬青,左右置著兩口大缸,長廊上鏤窗紅欄,好生雅致。

    “喜歡嗎?”見阿珂看得癡癡,周少銘心中欣慰,低下頭,俯在阿珂耳畔輕問。

    也不等待阿珂迴答,又兀自道:“早先原是個翰林學士的別院,

    後來空出來了。這裏離長風鏢局與衣鋪不遠,亦能顧及到我們周府,我猜著你一定喜歡,便自作主張買了下來。”

    走到後院,推開一扇紅木雕花房門,正中是一張空卻的大床,角落有梳妝台,台上銅鏡斑駁。窗外是一株紅梅,開得正豔,有清幽梅香隨風沁入鼻翼。

    周少銘說:“這裏便是我們的臥房,來日我要你在這裏為我生兒育女。我已與管家說過,一切盡隨了你的心意布置……怕是再過上十個月,第一個小鬼便要出來了,你布置時不妨讓小工亦將小床做了吧。”

    他的眼中盡是柔情,一廂情願對未來憧憬著,不允被阿珂打斷。

    “喂,周少銘你快別說了!”阿珂心口一抽,眼睛有些酸……該死的,倘若沒有那麽多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沒有那麽多的舊日情仇,天知道她該有多麽願意。然而如今呢,一邊兒是李燕何眼中的叛友,一邊兒又是個騙情的惡女,天下間最難做的都讓自己攤上了,真個是自作孽!

    阿珂說:“就算是二十個月以後也不會有小鬼。義父幹娘怕是也不會再迴來了。我這會兒身子不舒服極了,你先送我迴去吧!”

    周少銘凝著阿珂蒼白的臉頰,語氣裏生出自責:“……可是那天晚上弄傷了你?我也不知怎麽了,隻是控製不住……下一迴定然小心些。”

    該死,這廝到底是真傻了還是假傻?

    “混蛋,命都快要沒有了,誰與你還來下一次!”阿珂打來一拳,氣哼哼扭過頭。

    氣氛微有些暖和起來,周少銘這才一笑,又將阿珂小心抱至一張躺椅之上,褪下外層的長袍:“若是懷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我讓你生下來……你且在此歇息一會兒,我去叫輛馬車送你迴去。趙幫主的事情切莫擔心,我定然讓你嫁得沒有後顧之憂,相信我!”

    說著便要往門外走去。

    那門外卻唿啦啦衝進來一個二十上下年紀的紫衣小廝,一雙眼睛將阿珂瞟了一瞟,又擦著滿頭的汗急匆匆道:“大少爺,不好了!那京衙的老爺親自帶了官兵前來搜府,此刻正要將老爺與二老爺押去衙門裏問話,老夫人氣得已經昏了過去,二夫人隻得差著大夥兒出來到處找你!”

    周少銘步子一頓,頓時複了一貫的沉斂:“京衙?……可有說是什麽事?”

    “隻、隻說是得了百姓的舉報,拿了二老爺貪贓捐贈災款的證據,聽、聽說數額甚是龐大,連太皇太後亦知曉了這件事兒,老太太也應付不住了…

    …大、大少爺還是快迴去看看吧!”小廝越發說得淩亂,一邊說一邊拽著周少銘的袖子就要往門外走。

    貪贓災款的證據?

    周少銘眼前不由浮現起京府衙門屋頂上的那抹嬌小黑影,她著一身夜行輕裝,身姿矯健一躍,一忽而便在月下消失……這樣巧合麽?

    迴過頭去將躺椅上的阿珂看了一眼,那女子一貫純澈的雙眸此刻隻是閉著,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下微顫……竟這樣快就睡著了。

    “我這就迴去!你派人叫輛馬車,一會兒趙小姐醒了,親自送她迴鋪子。”周少銘握了握掌心,捺下眼中一縷遊疑,撂開衣擺疾步走了出去。

    腳步聲逐漸走遠,阿珂心口突的一跳,驀地睜開眼來。長廊上將軍魁梧的背影在日光下漸行漸遠,許是察覺自己在看他,他竟忽然的迴頭過來,那眼裏頭灼灼的目光哪裏能夠輕易忽視——看吧,所有的美麗還未來得及沉迷,頃刻間就要破碎了……

    阿珂便對著周少銘的目光笑了一笑,將眼睛合起來繼續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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