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顯現出亮光,方瑩瑩還在香甜的熟睡。說書的比聽書的累,說話也是一種勞動。我睜開眼,腦海稍有空閑,薛雨亭便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到底是什麽人,引起這麽多人的關注?薛雨亭最先見諸報端的是1937年6月2日的《新聞報》,也就是薛雨亭到滬的一周後。周振甫為給薛雨亭接風洗塵,特租賃一艘豪華遊輪。還邀請了一批在滬的老同學,遊覽黃浦江夜景。王韜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顯,戰爭在即,上海岌岌可危,上海灘的這些闊佬們沒有離滬,堅守國土,精神可佳。但又這樣靡靡之音,奢侈無度,大有“商女不知亡國恨”之嫌。這篇文章算是特寫,取材獨特,描寫細膩,褒貶得體。它的成功之處,卻是推出了薛雨亭。薛雨亭終於從幕後走上前台,而且在這種獨特而別致的場麵出現,一下成為眾星捧月,其身份地位不言而喻。從前麵的資料上看,薛雨亭是低調的人,能出現在這種場麵,純屬不得已而為之。王韜對人物的性格把握得很準確,沒讓他多說話,僅此客套幾句。而是通過別人之口,閑談雜聊,反而使薛雨亭蒙上神秘的麵紗。你可以認為他是豪富巨商,也可以把他當作華僑巨頭,更可以看作國際慈善機構忠實的支持者。不過,薛雨亭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巨大的空間,完全任你想象。

    寫上海灘富翁們,自然少不了靚女裙釵,她們是調味品,少了便缺乏鮮味。王韜是這方麵的高手,可想而知。不過,這迴破例,他沒有媚俗低庸,因為這位女性是上海抗日劇社的發起人倪裳羽。她以先鋒派的人物,在江、浙、滬一帶小有名氣。薛雨亭與倪裳羽相遇,可以說是情投意合。不僅因為孤男寡女,更重要的是他們誌同道合。倪裳羽帶領抗日劇社,常年奔波在抗日前線。為抗日運動宣傳鼓動,積極募捐。薛雨亭海外歸來,孤陋寡聞,急需知道國內真實情況,尤其是前線的消息。兩人相恨見晚。所以在宴會開始不久,宴請的主賓便邀請這位異性的忘年交,去船艙外私聊。倪裳羽參加接風宴會不是陪襯,更不是綠叢中的點綴,她為劇社的經費,可以說是無孔不入。象這樣富豪們的聚會,她豈能放過。倪裳羽談起前方,如數家珍。長江口數百裏的江岸線,布滿重兵。日本的戰艦多達100多艘,排列江麵。飛機200多架在江、滬的上空盤旋。國軍磨刀赫赫,毫不示弱。蔣介石調動70萬大軍,重兵把守。並且親臨前線,部署指揮。江、浙、滬的民眾遊行示威,慷概解囊。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人。青抗會、婦救會、敢死隊……這些民眾團體,相繼出現,誓與江、滬共存亡。她還說了一個個真實感人的事例……薛雨亭聽了老淚縱橫,不住歎息“國窮民弱遭人欺,祖國多災多難啊……”王韜寫到這裏應該打住。以上兩人對話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不知是有意拔高薛雨亭,還是出於什麽目的,他又添寫幾句。末了,薛雨亭還問倪裳羽“戰爭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這個老頭子能做什麽?”倪裳羽自然迴答是錢。戰爭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國力和財力地拚殺。倪裳羽還舉了一個有力的佐證:上海灘著名的流氓大亨杜月笙,為抗日救國出一份力,捐贈購買能武裝一個團的軍火。薛雨亭緊問捐贈的手續如何辦理。倪裳羽說,杜月笙與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戴笠是拜把子的兄弟,由戴笠一手承辦的。薛雨亭沉思不語。王韜真是老謀深算,這種含魚露刺的手法,叫人吞吐不得。

    薛雨亭和倪裳羽被周振甫叫迴艙座,眾同學自然要拿她倆開涮一番。薛雨亭不適合這種場合,滿臉通紅,似有翻臉悖目之意。說“咱們父女相殊,豈能開這種玩笑”。倪裳羽倒是落落大方,順竿子往上爬。她說“愛情不分年齡,薛老如果有續弦之意,我倒是願意相伴”。為了避免貪財之嫌疑,她添加了注腳。“通過剛才一番交談,知道薛老雖久居海外,卻始終保持一顆愛國之心。為了抗日救國,我願意獻身……”慷慨激昂,震耳發聵。周振甫趁熱打鐵“如果老同學不反對,這場接風宴會,就權當薛雨亭先生和倪裳羽小姐的訂婚喜宴”。眾同學鼓掌轟鬧,假戲真唱,熱鬧紛繁,遊輪艙內的氣氛達到高潮……王韜也許有意這樣安排,為下一篇文章留下伏筆。

    方瑩瑩蠕動一下,慢慢睜開眼,見我斜躺著想心思,便問“你早醒了?”我點點頭。她一骨碌坐起,很神秘地說,“我昨晚夢見薛雨亭了……”

    我笑說“怎麽可能呢?那是60年前的事,何況你也沒見過他”。

    她認真地說“真的,一點不騙你。薛雨亭長得魁偉高大,頭發背梳著,一絲不亂。瀟灑風流,風度翩翩。他聲稱自己是十億美金的富翁。十億美金是什麽概念?當時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還不到六億美金……”

    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薛雨亭我們談論多了,才會產生奇思怪想。我也有同感……”

    她固執己見說“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她蹙蹙眉頭,若有所思。停頓一會,長噓一聲。“我想起來了,上世紀30年代,上海灘曾出現過一位神秘富翁,是從美國歸來的僑商”。

    我不以為然“世上巧合的事太多了。你說的富翁,不見得就是薛雨亭。人雲亦雲,肆意編造。而我的薛雨亭卻有其人,我是經過一番深入調查和考證的”。

    方瑩瑩噓歎一聲“也許是這樣。不過,這股風吹得很強勁。風源起於上世紀70年代,風端暴起80年代……”

    我意識到“這與你的專業有關”。

    她點點頭“這位神秘富翁的住宅,就是我考證的畢業論文”。說著她笑了,“就因這個緣故我也成為當時的新聞人物”。

    方瑩瑩微微眯著眼,好象又沉浸在十多年前的往事中:

    那是座落在霞飛西路中段弄堂裏的一座小別墅。麵積不大,造型別致。是20年代上海灘中西合璧傑出的建築典範。據說是猶太商人哈同為商務方便,秘密建造的一座公館。在這裏他秘密會見當時諸多軍政要員,做下一筆筆肮髒交易。他的巨大財富都是從這裏生發而來。外人稱這座宅院是趙公元帥府,財神爺住所。哈同為遮人耳目,請來文人雅士起了個雅號:馨親園。後來,他贈送給了江蘇都督李純的五姨太。民國政府建立,被上海黨首吳開明強占,轉送給一房秘密夫人。抗戰前夕,舉家逃亡海外。後有這位神秘富翁入住。馨親園深藏石庫門之內,又有古樹遮掩,一直深藏不露。直到前幾年,也就是80年代,城市街道拓寬,石庫門拆除,這座小巧別致中西建築史上,堪稱典範的私家園林,才顯現在世人麵前。因為它構思巧妙,設計新穎,把中國古建築的氣勢宏偉,富麗堂皇與西方經濟實用,完美結合,可堪稱20年代民居的經典傑作。在建築界,一時引起轟動。諸多學者紛紛前來實地考察拍照。研究論文著作,刊登國際權威雜誌。既然一座私家園林引起世人注目,那麽園林的主人,自然也就成為業內人士議論的中心。哈同無可非議,華籍外人的首富。李純的五姨太和上海黨首吳開明的秘密夫人,除了桃色,也沒有可談的趣聞。隻有這位邂逅而來的神秘富翁。因為無有資料可查,一時捕風捉影,眾說風雲。歸納起來,無非說,這位美國僑首攜帶十億美金,毅然歸國抗日,要親手將這十億美金,捐給前方抗日將領。可這位富翁深有城府,辦事謹慎。國民政府腐敗無能,蔣介石言而無信,使他失去信心。中國的現狀,大失所望。所以,遲遲難以找到受贈人。這張大額美鈔支票,至今仍流失民間。至於去向,各有說法。有的說,富翁被人暗殺,兌現支票被他女兒帶走:有的說,支票被他的準女胥竊盜,去花旗銀行兌付,無有富翁的龍鳳兩枚圖章,被銀行拒絕。還有的說,富翁的女傭是個可怕的人物,支票和圖章都落在她的手裏。但她孤老無後,支票一直沒有兌現。十億美金可是個天文數字,加上60年的利息,足以使人垂涎三尺。80年代一股尋寶熱,在全國悄然興起,而且愈演愈烈直到驚動中南海。

    對於那股尋寶熱,我也曾聽說過,甚至還見過那張大額支票的照片。至於是真是假,我可不敢恭維。不過,從照片上看,那張支票製作的十分精美。票質為金絲織成,票麵是手工模壓。正麵票邊,鑲繡中國傳統曲線圖案,環環相扣,一絲不亂。票麵正上方印著中美兩國文字:美利堅和眾國花旗銀行字樣。右上方繪製美國總統杜魯門的頭像,左上方是花旗銀行的行徽。下方是美國白宮的全景圖案。反麵票邊是牽牛花圖案,右邊書寫著:美金,左邊書寫著:十億圓。均為中美兩國文字。下方一排排列著六枚圖章:花旗銀行章、行長章、收款部門章、收款人章、到持票人的兩枚龍鳳圖章。排列有序,從大到小。奇怪的是持票人的圖章,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龍鳳兩種吉祥物。龍繪製得搖頭擺尾,龍鱗清晰可辯。鳳刻製昂首佇立,羽毛根根在數。龍鳳圖章陰陽相配凸凹合一,每枚圖章都有一個缺口,這是持票人有意破壞,以防偽造。單憑照片上這張製作精美的兌現支票,誰能不相信呢。

    “這麽說來,十億富翁確有其人了”。方瑩瑩聽我這麽一說,倒是確信了。

    “照片上的支票是否真假,不敢斷言。當今社會科技這麽發達,名字名畫都能偽造,以假亂真”。我笑笑說。“不過,這位神秘富翁,卻有許多和薛雨亭相似的地方。如果說,這位神秘富翁就是薛雨亭的話,這裏麵大有文章了”。

    “神秘富翁就是薛雨亭”。方瑩瑩主觀武斷的先下了結論。

    “但願如此。如果這個假設能夠成立的話,我倒要感謝上帝給我安排了這次旅行,尤其是結識了你”。我說。

    “謝謝”。方瑩瑩婉爾一笑,她笑得有點詭譎和神秘。

    “怎麽,我說錯了?”我的臉微微一紅。

    “這叫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迎麵不相識。咱們前世有緣分唄”。方瑩瑩不經意地說。停頓一下,又補上一句。“我為你提供這麽多線索,你怎麽感謝我呀?”

    “信息就是金錢,到了薛家坳我請你吃客家菜”。我說。

    “薛家坳的客家菜,可是正宗地道的呦。不過,這幾年旅遊搞的紅紅火火,土樓名揚四海,水抬船高,遊客多了,客家菜的價格也上去了”。方瑩瑩說。

    “客家菜再貴,一頓飯還是請得起吧”。她有鄙夷之意,我也不客氣地迴擊。“小說寫出發表,稿酬全部請客”。

    “當真的,不許反悔”。方瑩瑩高興了,象個大女孩似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意。“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盡管還是空頭支票。我所知道的薛雨亭,應該和盤托出,毫無保留的全部告訴你”。她把神秘富翁和薛雨亭劃成了等號。我讚成,編小說的不同於做學問的,隻要把故事揉捏圓糊就成了,不必那麽認真的考究。

    “考證馨親園,薛雨亭的故事你會聽到一些吧?”我也權當薛雨亭就是那位神秘富翁。

    “馨親園的現在主人是區文管所,所長是個50開外的老頭,文化幹部,自來熟,很見談。我去了幾次,他將馨親園曆來居住的主人,如數家珍的一位一位介紹給我,其中也包括薛雨亭。不過,傳奇的色彩濃厚……”方瑩瑩說。

    “編小說的就希望傳奇。超乎尋常,出乎意料的為上乘”。我說。

    方瑩瑩向我講述起薛雨亭的故事:

    薛雨亭迴國一直處於低調。他很少與人交往,尤其是從周公館搬出,住進馨親園。薛雨亭歸國之前,就委托老同學周振甫,在滬尋找合適的住宅。空閑的房屋不少,但都不合他的意願。住宅既不能簡陋,有失他的身份,但又不能豪華張揚,那樣會招惹諸多不利的麻煩,所以,周振甫遲遲不能定奪。直到薛雨亭迴國,暫在周公館棲住一個多月。隻所以能住進這座園林別墅,全是倪裳羽的功勞。從尋找到辦理,都是倪裳羽一手操辦。當然是按照薛雨亭的要求,符合他的意圖。薛雨亭對馨親園十分滿意。至於是購買還是租賃,眾說不一。

    薛雨亭住進馨親園深居簡出,幾乎與世隔絕。不過,他對外麵的消息仍然了如指掌。消息的來源一是倪裳羽,二是榮耀輝。這兩位都是馨親園裏的常客。倪裳羽帶領抗日劇社,經常去前方慰問演出,前方真實的情況自然瞞不了她的眼睛。而榮耀輝留學歸來,被中央通訊社聘為駐滬記者。淞滬抗戰,是他報道的重頭戲。他穿梭於江、滬之間,與官兵同吃同住。日軍軍艦遊弋江麵,戰機盤旋江、滬上空,戰爭在即……一篇篇真實報道,薛雨亭可以說是第一讀者。

    父女二人,孤男寡女,現在又來了一女一男兩位不速之客,可想而知,馨親園裏戲劇性的故事,也由此拉開了序幕……

    方瑩瑩有意打住。我自然急不可耐,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她,期待著下文。她不慌不忙地打開一隻塑料袋,說“該洗盥了,肚子提抗議了”。這是她賣關子。我說“今天早餐我請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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