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女人的問話,使我無法迴答,但我又不願失禮,隻好朝她笑笑,算是無言地對答。從車票的價格看在車上要待24小時,就是一天一夜。除去幾個小時睡覺,還有十多小時在寂寞中度過。對麵女人不知是忍耐不了這種無聊的空閑,還是出自職業的習慣,非要弄清我的來龍去脈。她對我無言地迴答顯然不滿意,但又無奈,我們畢竟是陌生人。我從包裏拿出一本《上海灘舊文軼事》,王韜編著的,隨意翻閱。封麵設計為舊時上海灘外景。

    對麵女人似乎找到了話題,說“你這本書是盜版的”。她的語氣很肯定。她的話對我這個愛要臉麵的男人來說,無疑當頭一棒。我反駁“怎麽會呢?我從南京大學圖書館借的,出版日期為52年,那時可沒有盜版呦”。

    她笑笑,似乎嘲笑我這個書呆子。我追問“何以見得?”

    “從封麵的設計看,有多處錯誤”。她說,“一,黃浦江是入海口不應該東高西低。二,萬國銀行的大廈是青石紅磚框架式鑄造而成,色調搭配鮮明奪目,不是用洋灰水粉刷的。三,鍾樓時分針同落在12上,不是午時,而是午夜。黃浦江上的船隻是不準鳴笛的,這是租界的禁令”。

    我細細瞅瞅圖書的封麵,好象覺得有些道理。是對是錯倒不重要,關鍵是她銳利的目光,一眼便能看出毛病。我敬佩地望望她,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學建築學的,具體說是研究民國初期的建築。就象你們搞文字的,一眼就能發現錯詞病句”。她說得輕鬆隨意,既標榜自己謙虛,又抬高我的身價。憑著她直覺猜測,已經把我納入文字工作者,開始接近邊緣。為了不使我難堪,她又補充一句。“即使不屬盜版,那麽這個封麵設計者也是個蹩腳的”。

    我將書合上丟在一邊,話匣子打開,我的問題也來了。我問“你是研究民國建築的,應該去南京、上海,還有廬山……”言下之意,你和我一樣,壓根兒就不該去閩西那個鬼地方。

    她詭譎地笑笑說“你說的那些是大路貨,現在要想搞些名堂必須出奇出新”。

    我說“閩西有你需要的東西嗎?”

    她答非所問“客家族的民居土樓,又名筒樓,你見過嗎?”我搖搖頭。她嘲諷我。“孤陋寡聞”。

    一個編小說的文字匠,幹嗎要知道那麽多?真是莫名其妙的怪女人。為了報複,我問“你知道薛雨亭嗎?”她眨動著眼睛,知道我的用意。我抓住了把柄,得理不饒人。“隔行如隔山,說話不要那麽尖刻”。算是教訓了她。

    她沉思一會,巧妙地說“薛雨亭不知其人,但我知道薛家坳……”我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迴答。總之,她答上一個“薛”字。

    薛家坳與薛雨亭有聯係嗎?牽強附會。既然是閑聊,就以這個話題吧。我問“薛家坳屬於閩西嗎?”

    她答“正宗的閩西。離你下車的地方,還有100多公裏,窮山惡水”。

    我“哦”了一聲。也許她是那裏的常客,便在我麵前故弄玄虛。她說“薛家坳是客家族民居土樓最集中的地方,現存保管完善的就有20幾座。規模之大,世界之最。當地政府已經開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為了增添土樓的趣味性,她還講了個笑話:

    那是上世紀70年代,舉國上下“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搞得聲勢浩大,如火如荼。美國無人偵察機偷入我國領空,當飛到閩西的上空,紅外線攝象機拍下一座座土樓雄偉壯觀的場麵,美國人以為中國在閩西群山峻嶺中,布下什麽核武器,震驚了白宮。參、眾兩院專題討論對華策略。直到76年尼克鬆訪華向中方提出,並要求給予解釋。周總理拿出一疊閩西土樓的照片,方知是一場誤會。為此,閩西土樓也引起世界建築界的重視,諸多學者紛紛來閩西考察研究,無不對閩西土樓高大宏偉,經濟實用,獨一無二的造型感到震驚。從此,客家民居土樓也成了福建旅遊一道景觀……

    一番閑聊,我確定了第一站的目的地便是薛家坳。目標明確,心情隨之開朗。談話也從被動變為主動。通過閑談,知道對麵的女人名叫方瑩瑩,此程也是去薛家坳。我當時很高興,不用花一分錢,就找到一位專家級的向導。而且,對當地的民情民俗地理環境,熟知無比。她也為找到我這位同伴而感到興奮,互惠互利,相輔相成嗎。在閑聊中,她還透露一條重要信息,她說去薛家坳考察,當地政府一位幹部曾給她介紹一些客家族的風俗民情,重點是薛家一門大戶。他還見過薛家的家譜,班輩排序引用一首古詩:黃梅時節逢喜雨,鬆竹林中聞鳥鳴。

    我聽了為之一震,這首古詩中也有個“薛”字。世間事情難道就有這麽巧合?如果說薛雨亭就是薛家坳的人,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助我也。

    我感謝方瑩瑩。

    方瑩瑩問“你是寫小說的,有必要對薛雨亭其人,如此深入考證嗎?”

    我說“沒有必要。不過,陷入泥坑,不能自拔了”。

    方瑩瑩建議“你完全可以去檔案館查閱一些有關資料,掌握了大概,就能編出故事。小說主要是生動情節,不象我們做學問的,講究論點論據,來不得半點虛假”。她很行家。

    方瑩瑩話善意中肯。我曾去過南京第二檔案館,是我的一位朋友從省文化廳搞了一張介紹信才進去的,試圖查閱一些當時的有關資料。巧合得很,無意中發現一位化名鬆鼠派特務,呈送的情報,獵物就是薛雨亭。情報寫得生動曲折,賦予濃厚的文學色彩:

    1937年6月15日,有艘名叫皇後號的遠洋郵輪,從美國舊金山的港口緩緩駛出,輪上的乘客不多,尤其上等艙的乘客。在這不多的乘客中,有一位老者引人注目。雖然衣著簡樸,可他的舉止氣質非同一般。從走進皇後郵輪上等艙包廂後,很少走出來。他一直和衣斜躺在床上,眼睛似閉非閉,情緒低落,一言不發。要不是躺得時間久了,微微改換一下姿勢,還以為是睡著了,。隨行的一位花季少女,十七、八歲,青春靚麗,顯然是老者的女兒。也許是初次出門,第一次乘船遠洋,從上船時就嘔吐不止。先是食物,後是清水,再後來就是幹嘔。還有一位女傭。她見小姐吐得死去活來,非常痛心,拿出食品和水果,強迫她吃下。吃進肚裏再吐出,腸胃要好受些。三天後,那位小姐漸漸好些,猶如害了一場大病。

    後來經多方打探調查,才知那位老者名叫薛雨亭,是美國著名的龍氏集團的總經理,當地華人商團的領袖人物。小姐是他的獨養女,名叫薛雯煜。通過美國商務部資料調查,薛雨亭20年代上海聯大畢業留美,先在龍氏集團勤工儉學。龍氏集團的創始人龍騰雲,是清政府保送的第一批留美學童,主攻製造業。畢業後,清政府搖搖欲墜,自顧不暇,學童無人過問,龍騰雲便留在美國發展。十年後,龍氏集團名聲顯赫。龍氏集團事業有成,可家丁不旺。龍騰雲雖然娶幾房中國太太,膝下隻有一女龍曉雯。後繼無人,斷了香火,龍曉雯便想招胥入贅,繼承發展龍氏集團的事業。也許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太深,她對自己的婚事,采用類似古代大家閨秀高樓拋繡球那種方式,在公司大樓外張貼一張征婚告示,列出三條標準:一是中國人;二是留學生;三是年齡品貌相當。第一個來應征的便是她的夫君。龍氏集團的貴千金,那是鳳毛麟角,高聳雲端,誰不望而生畏。大樓前看熱鬧得多,行動得無。薛雨亭初出牛犢不怕虎,自覺自己這三條符合,便大膽揭下“征婚”,走進龍氏公司大樓的辦公室。龍曉雯第一眼看到他就說“你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夫君了”。薛雨亭從一個勤公儉學的留學生,一步登天,成了龍氏集團的繼承人,坐上了總經理的金交椅。龍曉雯為懂事長。薛雨亭不負龍氏集團眾望,在十多年間,他在商界拚打撕殺,使龍氏集團翻了兩番,並躋身美國百強企業。就在龍氏集團事業鼎盛,如火如荼,龍曉雯卻得了絕症,不治而亡。薛雨亭帶著女兒秘密迴國……

    特務和包打聽同樣都有敏銳的第六器官。他們機警的目光和靈敏的嗅覺,超乎尋常。能從平凡的看似正常的事物中,尋找到有利於他們的價值。就是說,薛雨亭從秘密迴國的那一刻起,就特務盯上了稍,而且作為一條大魚,頗下功夫。那份情報繼續往下寫:

    為了解清楚這位神秘富翁迴國真正動機和目的,我便窺測時機。第三天風浪小了,郵輪也相對平穩些,龜縮船艙裏的乘客,便有少許走上甲板,沐浴著晨曦的陽光,觀賞蔚藍的海洋。薛雨亭沒有散步,依然習慣地斜躺在床榻上。他的女兒薛雯煜拖著虛弱的身子走出船艙。女傭吳媽尾隨,並拿著一件風衣給她披上。我等找機會與她接近,想通過攀談閑聊,略知一二。可有位男青年捷足先登,他搶先與她接上了話題。薛雯煜也許久待沉默,下麵還有漫長的旅行,為了打發寂寞無聊,她也很想找個伴侶,便是一拍即合。男青年名叫榮耀輝,是波斯頓大學新聞係的學生,後來成了薛雯煜的男友。他們沒有聊多久,薛雨亭就讓吳媽將她叫了迴去。旅途中薛雨亭看管很緊,不讓女兒與任何人接觸,更不準談心交友。但遠海重洋畢竟是需要漫長時間。薛雯煜年輕活潑,活力四溢,即不準進舞廳、咖啡館,到甲板上活動活動總是可以的。一有機會,榮耀輝就主動與她接觸,他們談聊得也很融洽。談話的內容,大多是校園生活。薛雯煜也是波斯頓大學的,不過,是建築係的,他們也算是校友了。有幾次,榮耀輝也試探問了她們迴國的動機和目的。薛雯煜說,母親死了,父親也年老體弱,美國無親無故,便想葉落歸根迴國定居。榮耀輝對她這樣的迴答不滿意。國內正處在戰爭的硝煙中,富庶的華僑誰願意這時候迴國,往死亡線裏找死?作為龍氏集團的掌門人——薛雨亭選擇了這個時期迴國,其中必有奧妙……

    鬆鼠為了使這份情報賣上好價錢,故意玩耍噱頭留下懸念。就憑他的分析,薛雨亭足夠引起情報部門的重視。鬆鼠繼續往下寫:

    皇後號從舊金山開發,輾轉香港,終點上海。薛雨亭和他的女兒薛雯煜及女傭吳媽,在吳淞口碼頭下船。在碼頭上,竟然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三人佇立在碼頭上,象是等待什麽人接送。數分鍾後,一輛黑色轎車馳來,車上下來一位剃平頭的中年人,長著酒糟鼻子,要接他們上車。薛雨亭沒同意。他執意要見著老朋友,不然寧願久等。十分鍾後又一輛紅色轎車馳來,一位西裝革履長著一副刀條臉的年輕人,要拉他上車,薛雨亭仍堅持不願上車。結果,酒糟鼻子和刀條臉打了起來。薛雨亭感到情況不妙,慌忙帶著小女和女傭轉移地方。榮耀輝乘虛而入,替他們搭手幫忙,搬運包裹皮箱。半小時後,真正接他們的人才來。那是上海灘著名的鞋業大王周振甫。據調查,薛雨亭和周振甫是大學時的同學,畢業後,一個去海外繼續求學,一個留在上海灘開創事業。薛雨亭一家到滬暫住周公館……

    鬆鼠將噱頭懸念又往前推進一步。如果說鬆鼠特務(由陳立夫、陳果夫創立的國民黨中央統計調查局,俗稱中統)那麽,酒糟鼻子和刀條臉,他們又是什麽人?鬆鼠在情報中還強調說,周振甫透露一個信息:他的銀燕轎車剛馳出公館不久,突然一個衣衫破爛的小乞丐,從弄堂的拐彎處橫竄出來。好在司機眼疾手快急刹車,才避免一場惡性事故。小乞丐隻是破皮輕傷。待送到附近醫院簡單處理後,已經晚到碼頭半個小時了,前麵競出現兩起冒牌貨。顯然這起事故早有預謀,而預謀者的情報早先於鬆鼠了。

    薛雨亭剛踏上國土,出現在吳淞口碼頭上,一連串撲朔迷離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了,給本就詭譎的薛雨亭,又塗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鬆鼠、酒糟鼻子、刀條臉,以及靠采擷編造新聞吃飯的王韜,都在關注著薛雨亭,我沒有理由置而不聞,束之高閣。於是60年後的我也甘願湊起熱鬧,參與尋找的行列。

    方瑩瑩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也許與她的年齡有關。30多歲的女人應該精力充沛,再加上是研究古建築學的,經常外出實地考察收集資料,自然少不了與人打交道,嘴皮子沒有功夫不行。諸多鮮為人知的東西,都是從別人口裏套出來的。她見我陷入沉思,便笑說“你將薛雨亭又與什麽女人攪混一起,然後再編造出一個新鮮離奇的愛情故事?”編小說的大體都是這樣,形象思維,望風捕影,與她做學問的是兩碼事。

    我說“薛雨亭特別,我不想輕車熟路隨意給他輟合一到幾個女人,演繹出舊戲新唱。這迴我也想認認真真做迴學問”。

    方瑩瑩一雙撫媚的大眼睜得又圓又大,晶瑩的目光裏羼雜著不相信的成分。她說“有一位著名的文評家說過,沒有談過戀愛的作家,寫出的戀愛故事最精彩”。

    我點點頭,承認。權威的話頗有哲理。什麽叫神秘?那隻是用一張簿簿的紙遮掩,裏麵的東西讓你充滿著無限的遐想。一旦戳破,唏噓一聲,不過如此。我說“你們做學問的亦如此,不辭辛苦千方百計尋找證據,不就是為了證實那些猜測和想象?”

    她笑了,笑得很恬。盡管是30多歲的女人,臉上依然蕩漾著淳樸和童貞。出於職業的習慣,我猜測她不僅事業有成,而且有個幸福的小家庭。她見我目光直直地注視著她,臉微微紅了。她靦腆地說“第一次與藝術家零距離接觸,才知道你們的嘴巴和腦袋,分別安裝在兩套係統上”。

    我不解問“什麽意思?”

    她說“驢頭不對馬嘴”。說完不禁自笑起來。

    我點點頭,亦承認。我有這個毛病,與別人說話往往會走神,這對客人極不尊重禮貌的。我忙作解釋“薛雨亭的女兒薛雯煜也是學建築的,和你是同行”。

    方瑩瑩笑說“你不會將我作為原型,編進你的故事裏吧?”

    我說“有可能,最起碼我想借用你的外型,來描寫薛雯煜”。

    方瑩瑩說“以我的想象,薛雯煜這個人物,你不會寫得成功”。

    我問“為什麽?”

    她說“你知道多少建築學,你見過客家族的土樓嗎?”我搖搖頭。方瑩瑩笑了。“一個不懂得建築的人,怎麽能寫好搞建築的人”。她說的似乎有道理。但是,她忽視了一點,文學是人學。寫小說隻是編造眾多人物之間錯中複雜的關係,不需要繁文縟節的程序描寫。

    饒了一圈,終於饒到她的老本行。談到建築學,談到她的土樓,她的眼睛發亮,精神振奮,嗓音也提高了。她說“今天算你有運氣,遇到我這麽個行家,我可以向你介紹一些有關土樓的常識知識”。她找到用武之地。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我聽得很專注,因為,感覺到薛家坳與薛雨亭有著緊密聯係。而薛雯煜選擇建築專業,和客家族的土樓這一獨特民居,更是密不可分。

    這趟旅行有個好的開端,最起碼我知道閩西有個薛家坳,薛家坳裏住著一群薛姓的客家族。還粗略了解這些客家族的土樓居室,風俗民情,以及他們的起源與發展。方瑩瑩很懂得敘述的程序和章法,循序漸進,扣扣相銜。這與她當了幾年大學老師有關,善於抓住聽眾的心理。直到她講得疲倦了,我也困意朦朧,一夜間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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