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登上南下閩西的列車,我似覺得有些後悔了。怎麽會突然想起要去那個偏僻遙遠,貧窮而又陌生的鬼地方?要知道我是一個自由撰稿人,出門費用,吃喝拉撒住,一切都得自己掏腰包,沒有分文補貼和資助。而這次出遠門,竟然毫無目的,茫然空洞,沒有一點實質的東西。就連要去的地點,至此還不知地名和方位。難怪購票時,我說要買一張去閩西的車票,售票員接住錢足足愣了一分鍾,靜聽我下麵的話語。我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一遍。售票員說話了“閩西大著呢,到底哪地方?”我惱火了“閩西就是閩西”。售票員望望我,胡亂出了一張票。車票上的地名,我對著地圖一遍一遍尋找,眼睛瞅酸了,也沒找著。隻要去閩西就行,車到山前必有路。

    進入臥鋪包廂,我把旅行袋胡亂扔到行李架上,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這是始發車,乘客雖多,秩序井然。這時一位少婦來到近前。說她少婦,僅憑著直觀猜測,按照常理,30多歲的女人應該有個家了。她拖著一個沉重的旅行箱,不好意思地望望我,那眼光帶著一種請求的欲望。我當然明白,隨口問“你的座位在這兒?”她點點頭。我又問“旅行箱放上麵嗎?”她說話了“太沉了,不好意思勞駕”。我起身將旅行箱送了上去,裏麵的東西確實太沉,一個纖弱的女人要想舉起,無能為力。她連聲道謝,在我的對麵坐下。

    一切料理完畢,我拿出一本書隨意翻著。

    “請問,你去哪裏?”對麵的女人主動與我答話。

    “去閩西”。我隨口迴答。

    “閩西?”她愕然地望著我。那神態與售票員沒有兩樣,隻不過一種出現在冷漠扁平的大臉上,而另一種在清秀緬恬的麵孔上顯現。同時,我也聽出那口氣對我的迴答不滿意。她是誠心地問話,而我象是輕意地迴答。瞬間意識到,我尷尬地笑笑,隨之將車票遞給了她。都是出門人,多個朋友多條路。

    “你去那裏有何公幹?”她一臉驚奇。“哪兒可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連吃飯住宿都是獨一無二”。她對閩西很熟悉,好象覺得我這種人,壓根兒就不該去那種鬼地方。那麽,我該去哪兒呢?對麵女人的話再一次敲打我的心鼓。

    是的,我根本就不該出遠門。我是個靠寫稿吃飯的人,捕風捉影,胡編亂造,隻要把故事編得生動感人,扣人心弦,能打動編輯,迎合讀者口味,賺迴幾個稿費就成。作家——坐家,這才是正兒八經的事。體驗生活,采擷素材,扯淡。是那些吃官飯的禦用文人,外出旅遊觀光的一種借口罷了。我似乎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好象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牽扯著我,鬼使神差地步入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去尋找奇妙和神秘。

    該死的那則舊時的破新聞,我在心裏忍不住再一次詛咒它。是它使我魂牽夢繞,神魂顛倒。它有意設下一個個疑問和迷團,撲朔迷離,形成了巨大磁場,吸引著我掙不脫甩不開,別無選擇地圍繞著它轉。那是一個偶爾的機會,我在一家圖書館裏查閱資料,無意中在一堆發黴的舊報紙裏看到一則消息。那是1939年1月18日的《新聞報》,上麵連篇累牘刊登著聲討中國最大的漢奸頭子汪精衛,公開賣國投敵,甘做日本人的皇兒幹殿下的戰鬥檄文。日本帝國主義繼“九,一八”事變,強占了我東北三省後,1937年又製造了“七,七”蘆溝橋事變,對我華北華東瘋狂進攻。保定、北平、上海、南京等諸多大城市相繼淪陷。日本帝國主義由於戰線拉得過長,又不能速戰速決,於是采取了“誘降”政策。國民黨政府二號人物汪精衛,生怕降敵的頭功被蔣介石搶了去,捷足先登,先與侵華日軍機關長取得聯係後,又親自去日本拜見天皇,忍賊作父。於1938年12月29日在越南河內發出《豔電》,公開叛變投敵,走上一條賣國求榮的不歸路。汪精衛投降日本做起漢奸的消息一傳開,立刻引起社會各界反響,紛紛檄文,強烈譴責汪精衛叛國叛民的反動行徑。全國各大報刊無不充滿版麵,爭相刊登,惟恐落後同行。可《新聞報》的頭版右上角的醒目處,卻不協調地刊登一則消息,題目用黑體字書寫:美籍華僑薛雨亭突然失蹤。內容也寥寥數語,說薛雨亭昨晚參加上海商會在百樂門舉行的酒會。席間曾有人見他與一個漂亮女郎跳舞,之後雙雙退出舞池,再也不見他的蹤影。這則消息並無特別處,奇怪的是它排版的位置和報道人。既然汪精衛投敵作為那個時期重要新聞,而且篇篇文章都在聲討他的罪行,《新聞報》就不該刊登一個名不經傳的商人失蹤的消息。如果通版縱觀,使人會不自覺地聯想到薛雨亭的失蹤,好象與汪精衛叛國投敵有一種微妙的聯係。當然是意會,而不能言明。其次,報道這則消息的撰稿人是王韜。王韜這個名字太普通,在上海灘何止成千上萬。但是作為專門以報道“花邊新聞”見長的著名寫手王韜,全上海灘隻有他一個。為了證實,我又將前前後後的舊報紙,翻了一個通遍,確鑿無疑,因為以前他寫過薛雨亭的新聞。

    對於王韜其人,我略知一二,此公編寫的《上海灘舊文軼事》、《凇南夢影錄》、《滬遊雜記》等幾本小冊子,我拜讀過。他是個老上海,上海通。自上海建埠以後百年的曆史,所發生的大事件,無不進入他的筆端,成為他換取稿酬的衣食父母。在讀此公編寫的一本劄記中,有句話使我萬分折服,刻骨銘心。他對撰稿人是這樣評價:一窩風地搶新聞是蠢才;發現新聞捕捉新聞的是庸才;製造新聞創造新聞的是天才。作為舊上海一個以賣文為生的資深寫手,這話入木三分,也是他自己多年的結晶,出自肺腑。那麽在報界處處標榜天才的他,按照常理推測,他筆端下的獨特新聞,並賣上好價錢的,也許大都是他製造出來的。難怪他寫作有個嗜好,喜歡溷跡於紅院青樓,專與“先生”、“小姐”們為伍,攀親結緣。據同行前輩們迴憶,王韜諸多驚世之作,都是出於這藏汙納垢汙濁之地。既然此公以杜撰新聞頗見功底,那麽,他所報道的美籍華僑薛雨亭神秘失蹤的消息,難道也是無中生有,憑空想象?它進入我的眼簾,更引起我的注意。通過這則報道逆向推測,王韜可能有意杜撰出上海灘美籍華僑薛雨亭這個人,然後,通過他再編寫一連串的新聞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來吸引讀者,以達謀取稿酬。用現在的話說,可稱紀實新聞。上海淪陷後,王韜編撰薛雨亭的故事,可能無法再繼續寫下去,以神秘失蹤就此打住。既丟下了懸念,留有伏筆,也使薛雨亭善始善終,這隻是我的想象和推測。為了證實自己判斷準確無誤,於是,我繼續往前翻閱舊時的《新聞報》。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發現幾則關於薛雨亭的消息報道。慣於寫“花邊新聞”而著稱的王韜,雖然沒有給薛雨亭罩上“桃色”,但是隱隱約約,若隱若現,含糊其詞的男女隱私,反而給讀者增添了幾分渴望欲,迫使著那些癡迷的讀者想著下文。這就是王韜的高明之處。其中,當然也包括了60年後的我。

    擺在我麵前的首先要弄清薛雨亭其人是否真實?為此,我去過上海圖書館,主要查閱三、四十年代的舊報刊雜誌,及王韜所撰寫的書籍,能否尋找到蛛絲馬跡。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就在我絕望不報任何希望的時候,圖書館裏一位熱心管理員,遞給一本線裝手抄本的書籍,在藍綾裝裱十分精美的封麵上,用朱砂紅色楷書著“燈影夜話——王韜寫作劄記”幾個字。我驚喜萬分,如獲珍寶,一氣兒將它讀完。從劄記的內容看,薛雨亭確有其人,而且是從西洋歸來的僑商巨頭。發現薛雨亭的新聞價值,當然是出自王韜多年煉就的睿智目光,以及撰稿人的職業本能。在劄記中王韜這樣寫道:

    薛雨亭原本我並不相識,也許是前世的緣分,當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立刻吸引了我的眼光,牽動我的身心,並引發一連串的疑團,迫使我情不自禁地去跟蹤追尋。原因是我們巧遇的時間和地點,是那麽的不合時宜。那是1937年初春的一天,我閑暇無事,便去江邊走走,恰巧一艘名叫皇後號的郵輪,停泊在上海吳凇碼頭。這是從舊金山開來的輾轉香港,終點上海的遠洋客輪。船上的乘客不多。上海戰事在即,中日雙方在長江口百裏的江岸線上布下重兵,有錢人紛紛拖兒帶女,舉家遷往香港,或是遠渡重洋。因此,乘客出滬的多,進滬的少,皇後號當然也不例外。就在這不多乘客中,卻有一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位老者,50多歲,雖然衣著普通,但他的氣質不同凡響,背梳著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一根不亂。唇上蓄著胡髭,紅潤細嫩的臉皮,隻布下細細的幾道皺紋,保養的十分良好。再從他的行動舉止看,顯然一副紳士的氣度。他夾在眾多灰頭垢麵的短衣族中,猶如鶴立雞群,非常顯眼。隨同而來還有一位女傭和一位嬌貴的千金。腳力隨後扛著巨大的皮箱。這一切無意中告訴我,他們是從遠道西洋歸來的,起碼屬中上階層的富庶人家。在這個非常時期迴國,不能不令我生疑。憑我的直覺感悟,這位老者——後來多方打聽,才知他叫薛雨亭。他的身上潛伏著巨大的新聞價值,我決定跟蹤暗訪……

    王韜的推測很有道理,而且非常合乎情理。滬上有錢人紛紛外逃出洋,而薛雨亭卻舉家遷滬。從劄記的描繪中,不難看出薛雨亭,即使不是巨富豪商,起碼也屬中產階級以上的人物。他難道不知國內的緊張局勢,而錯入誤區?這從常理上說不通,身為華人的他對自己的國家戰事不可能不知。那麽薛雨亭為什麽要冒著生命危險舉家來滬?王韜沒有答案。上麵那段話,他隻是作為一個有才華的新聞撰稿人,如何去發現捕捉新聞素材,所列舉出的一個案例。這個老混蛋,他在設圈套將我一步一步引入彀中,不能自拔。我問管理員,這本手稿劄記從那裏來的?管理員打開電腦,查閱記錄,告訴我52年一個叫朱秀雲的上海女市民捐獻的。王韜一輩子獨生,這個朱秀雲非親非故,能保存他的手稿,一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瓜葛。這是我的猜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瞧我也成了“花邊新聞”的製造高手。

    我不懈努力,繼續往前查找。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找到了王韜在《新聞報》上,發表關於薛雨亭的一篇文章,而且為他連續刊登。《新聞報》在第三版副刊上特地新劈一個欄目——《風聲鶴唳》,並加了編者按。王韜用隨筆的方式,夾敘夾議,薛雨亭在上海灘一段詭譎而神秘的經曆。這種體裁現在很少見著,它既不象隨筆,也不象人物速寫,而是以特定的場麵,記載一個個小事件,表麵獨立成章,互不連貫,而內在卻有一根無形的紅絲線串連。如果把這些一個個小事件連串起來,雖然形成不了完整的故事,給讀者帶來遺憾,但它留下廣闊的空間,足以使讀者的想象力,插上翅膀在這中間空白地帶任意翱翔。同時它又象有一隻無影的手,抓住《風聲鶴唳》欄目的每一個觀眾,使之渴望欲。就象一個餓漢,每天隻給微量的食物,一頓不飽十頓饑,越發激起貪婪感。這就是舊時資深寫手王韜的高明之處。我與他同行,想象力自然比普通讀者豐富的多,就算王韜給我提供素材,我再添油加醋,完全可以創造一部象樣的文學作品,而且內容絕無雷同。

    薛雨亭確有其人被證實了,那麽他的籍貫身世,以及為什麽要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拖兒帶女舉家迴國?這一個個問題始終在困繞著我。如果得不到圓滿的答案,再好的素材,也難得以主題升華。有幾次我想妥協,憑著自己的想象來個主題先行,將薛雨亭設計為愛國華僑,迴國是為以商救國,完全符合當前文學創作的主旋律。但另一個問題出現了,王韜杜撰薛雨亭的一個個小故事,大多用不上。薛雨亭不拘限在商界小圈子,他的活動範圍很廣泛,不僅經商,而且涉足軍政界,與流氓大亨杜月笙稱兄道弟;拜見過蔣介石;受到大漢奸汪精衛的接見。軍統特務頭子戴笠暗中保護他;漢奸特務頭子李士群安排手下做他的保鏢;日本人見他都謙讓三分。就是這麽個人怎麽編造也成不了愛國華僑。擺在我麵前兩條路:一是尊重事實,沉浸曆史的海洋,繼續不懈地尋找,直到恢複它曆史的真實麵貌;一是另起爐灶,擺脫王韜設計的圈套,隻延用薛雨亭這個空洞的名字,依著憑空想象給予充實新的內容,從而塑造出一個愛國商人的形象。除此而外,別無選擇。我不願循規韜矩,千麵一孔。王韜這個老混蛋將我逼到絕境。不過,在他那些發黴的史料中,隱約透露出薛雨亭祖籍是閩西人。

    閩西,閩西,使我陷入尷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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