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彥一的生父,在香港居住於彥家的那段時間,我算是見過彥景儒幾次的。

    說“算是見過”,是因為那幾次,也不過是他的私人座駕從我的身邊駛過。隻是還未出花園,所以車窗沒有搖上,他陰沉而木然的臉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

    從輪廓上看,他和彥景城似乎有幾分相似,但感覺年紀大很多,氣質也更為獨斷兇悍,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張狂。

    我是有些怕他的,因為神秘,所以懼怕。

    所以每次我都是嚇一跳地退到路邊,低頭等他的車過去。

    他的神秘,總是在有關於彥一的傳說裏若隱若現:彥一在c城長大的十來年他從未現身,突然現身就直接以交易的方式把彥一帶走,超級富豪,超級冷血……以及,在我進出彥家那麽長的時間裏,無論是彥一病重住院,還是幽閉在家,他竟然一次也沒有踏進過這個兒子的房間。

    我一直猜測,彥一變成再見麵時的那個樣子,一方麵是因為朱雪莉的離開太直接粗暴,另一方麵卻是因為這個接走了他的所謂生父實在夠極品。

    彥景儒似乎從來沒有把彥一當成活生生的人,在他看來,他需要一個繼承人,而彥一是世界上唯一流著他的血的孩子,所以就選中了彥一。

    對彥景儒來說,或許彥一不過是那紙親子鑒定報告上的冷冰冰的一堆數字。

    彥景儒給了這堆數字錦衣華服,要求他正常運行,按期望運行,如果出現異常,就直接送修。

    除此之外,他甚至不想和這堆數字多一句言語。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不會再插手彥一的事了,可是,彥景儒卻讓我感到一種異常的不安。

    這種不安,甚至超過了懼怕。

    我感覺彥一此行會受到很大的傷害。

    這種感覺可能是緣於他接到短信後那一瞬間的臉色變化。

    彥一是那種對什麽事都不太上心,甚至遊離於外的人,不知道是因為病情還是因為性格,反正他很少有因為外界變化而產生的情緒反應。

    但是那一瞬間,他對我說,彥景儒要見他的時候,他的嘴唇,是有一點兒顫抖的。

    彥一在害怕。

    連死都不怕的彥一卻感到了害怕。

    這個想法令我感到一絲衝動,我脫口而出:“我陪你過去!”

    趕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挺晚了。

    彥景儒並沒有和彥景城住在同一家酒店,他選的地方更為豪華。

    一路上,彥一一直沉默不語,我試著逗他說話,他也沒什麽反應。

    我有些擔心,偷偷給封信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這事。

    但封信也沒有迴我。

    一下車,我就看到穿著西裝的陌生中年男人迎上來。

    彥一低聲說:“小叔的人。”

    電梯是那種直接到層的設計,也許因為密閉性太好,電梯上升時寂靜無聲,甚至感覺不出一絲輕微震動。

    我和彥一以及彥景城安排的男人一起站在裏麵時,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壓抑感。

    看一眼彥一,他的臉色也仿佛更加慘白。

    到了三十層,電梯門一開,另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電梯出口正對麵等著,一見到彥一,就伸出手來。

    彥一下意識地僵了一下。

    我想,這個大概是彥景儒派的人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跟著我們,他們誰都沒有問我是誰,就好像木頭人一樣。

    對彥家企業的這種風格,我一直覺得心裏有些冷颼颼的,有時覺得既誇張又詭異,和演電影一樣。

    但經曆過才知道,生活比電影更無常。

    我和彥一被帶進那間鋪著極為華麗地毯的房間,還未站定,就聽到一聲暴吼。

    平時文質彬彬的彥景城從裏屋跌了出來,正跌到我們腳邊,他的金邊眼鏡都甩落在一旁,樣子狼狽。

    兩個男人中,開始在酒店門口接我們的那個立刻衝上去扶他,並拾迴了眼鏡,而另一個則木然地站著看著。

    這也證實了我開始的猜想。

    彥一也衝了上去,動作有些生硬地扶起彥景城。

    彥一對彥景城,平時也不見得有多溫和,甚至多數時候也是敵意滿滿,但內心裏,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小叔已經是他媽媽離去後他最親的人。

    彥景城自己倒似乎並不以為意,慢慢站起來,表情平靜,仿佛剛才出醜的不是他,讓我暗暗佩服。

    他輕輕拍了拍彥一的手,像個慈祥的父親一樣,說:“進去吧,你父親有些生氣,不要怕。”

    然後,他又迴頭對我說:“程小姐,你在這裏等一下。”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對我的到來感到驚訝,倒讓我有幾分意外的不解。

    這是一間套房,我就在外間的沙發上坐下,那兩個男人卻退到了一邊直直地站著,他們自己倒沒什麽,卻看得我心裏尷尬不已。

    裏屋從開始那聲暴吼後,就頻繁地傳出悶悶的砸東西的聲音。

    之所以很悶,大概是因為這酒店的裝潢多是軟包和地毯之類,比較難以砸出聲響,讓發泄的人也不太爽氣。

    彥一和彥景城進去後,砸東西的聲音就變成咆哮質問。

    倒不是我故意偷聽,隻是好像誰也不在意我的存在,於是聲音就一波一波地傳進了我的耳中。

    我能認得出彥一和彥景城的聲音,剩下那個說話最多語氣最兇的男聲,肯定就是彥景儒了。

    他好像是在質問彥一為什麽沒有跟著彥景城在學習經商,也覺得彥景城在這件事上一直在瞞他騙他,他對此感到憤怒而失望。

    這是我第一次聽彥景儒說話,和他名字裏的儒字截然相反,他的說話風格迅速兇狠而刻薄,句句戳人心窩,像一條毫不掩飾毒牙的蛇,嘶嘶地吐著芯子。

    就算我隔著一牆遠遠聽著,也覺得背上冰冷一片。

    對家人尚且如此,簡直難以想象他在其他時候是何等狀態。

    我突然在這時想起了彥一的媽媽朱雪莉來。

    那麽一個說話走路似乎都染著香帶著笑的美麗女人,怎麽會和這麽一個毒蛇般冰冷氣質的男人在一起呢?

    彥景儒的聲音持續傳來:“你這個不成器的敗家樣子,我怎麽放心把家業交給你繼承!幸好老天有眼,我以前忍你,因為我沒得選,現在你再不給我打起精神,我就直接趕你出門!從小你媽就沒有教好你,那種女人能教出什麽好兒子……”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意外的是,竟然是彥景城的聲音先打斷:“大哥!阿一病還未愈,是我允他先看病……”

    “閉嘴!”又是一陣異常的混亂響動,然後是彥景城的驚唿:“阿一!”

    彥景儒竟也反常地安靜了幾秒。

    彥一的聲音終於傳出來。

    “我不需要繼承你的家業,我隻要你迴答我:我媽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以為剛才彥景儒那番話,會讓彥一情緒失控,但是他竟然沒有。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個機器人,語調平平,透出一種讓人心裏發寒的固執:“我媽是怎麽死的?”

    我突然發現彥一有像彥景儒的地方了,對於不熟悉的人來說,他們都有一種類似於獸類的原始的陰狠氣質,隻是彥一年輕稚嫩,彥景儒則更讓人害怕。

    彥景城似在阻攔:“阿一!不要說了!”

    “讓他問!”是彥景儒的聲音,他冷笑著,我仿佛看到他露出了森森的牙,“為什麽不讓他問?他媽是怎麽死的,他媽當然是賤死的!”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裏屋的人都是何種表情反應,我隻知道,我全身都發抖了。

    那是一個父親,在對他的親生兒子,評價他的母親。

    我終於知道,彥一為什麽會從兒時的搗蛋鬼,變成再見麵時的瘋子。

    他被關在那異鄉的華麗囚籠裏,在這種無形的折磨中唿救無門,他怎能不瘋。

    第五章flower·義氣

    [楔子·那些遙遠的自由的天與雲]

    有些人,在他出發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的目標,是有一天死在路上。沒有開滿鮮花的幸福終點,也沒有牛羊成群的溫暖草原。但,約好了方向,還是要走的。愛情有時候,也是一種義氣。

    在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也曾以為世界是鮮衣怒馬的。

    他父母早亡,但哥哥是一名優秀的海員,雖然一年到頭難見幾次,但畢竟收入不菲,供養他所有的驕傲。

    十六歲那年,他喜歡上同班新轉學來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每天被家中豪車接送,而他毫不畏懼司機的驅趕,勇敢尾隨。

    大概不幸的開始,是女孩兒居然欣賞他。

    她向他露出第一個笑臉開始,他以為自己不再是個笑話,可是,有些人的悲劇,就在於他不想當個笑話。

    當他看到哥哥的頭被一群人狂笑著踩在腳下的場麵時,他的手裏,還不知死活地抓著送那女孩兒的戒指和花。

    那戒指和花,都是用哥哥給的錢買的。

    一直以為在當海員的哥哥,原來竟是為黑社會賣命的嘍囉,而那個動一動手指,就能要了哥哥賤命的男人,竟然是他追求的那個女孩兒的爸爸。

    自從父母意外過世,他和哥哥,就被生活分離在不同的天空之下。

    哥哥在海上漂流,他在陸地生根。

    可是,原來,這一切,不過都是長兄為父的哥哥,自少年時代起,就為他製造出來的溫暖幻象。

    他們

    原來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隻是日夜不能相見。因為,哥哥選擇了做鬼,為了讓他堂堂正正做人。

    最後,哥哥自殘一臂求得那夥人對他的原諒,那些猩紅濃稠的血順著肮髒的地麵蜿蜒到被踹倒在地的他臉頰邊,他胃裏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

    自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這一生,他都不會再奢望幸福了。

    他欠哥哥的,不僅是一條手臂,更是哥哥墮入黑暗的一生。

    十五年後,哥哥已經混得黑白兩道通吃自成一派,這些年來他雖然殘了一臂,但兇狠隱忍勝十倍於少年時,竟生生殺出自己的血路來。

    他留學歸來時,再見的哥哥已是一身戾氣滿目兇光,哥哥對他說,阿城,你學了這麽多年,來替我做生意吧。

    後來,他就成了哥哥的影子。

    在彥氏企業多年後徹底洗清黑色底牌昂然上市後,所有商界政界的人都知道,大佬彥景儒有個親弟弟彥景城,是無法撼動的彥家精魂。

    他精於商道,心思縝密,少言機警,有著良好傲人的學曆背景,最最關鍵的是,他對彥景儒的忠心,好像一條狗。

    彥景城其實不認為自己是狗,他覺得,自己是哥哥的影子。

    狗也有狗生,但影子是沒有的。

    直到遇見了那個女人,朱雪莉。

    那時,他的哥哥已婚多年,未育。

    多年的黑道生活,已經讓彥景儒的身體變得像缺少零件的機器,無論怎樣維修,都恢複不了,而他的性情卻越來越偏激焦躁,他迫切渴望自己的付出在下一代血脈中得到延續。

    彥景城曾經以為,叫朱雪莉的女人,也不過是哥哥在各地圈養的小白兔之一。

    但是,那日春風爛漫,他在c城看見她的臉,卻如遭雷擊。

    她長著一張和少年時改變了他命運的那個女孩兒一模一樣的臉。

    那日,她的父親將他捉去,讓哥哥的真實境況暴露在他麵前,當著他的麵廢掉了哥哥一條手臂——後來他轉去其他學校,他與她再未相見。

    哥哥混出來以後,也曾提及當日廢他的那位早已死於內亂,輕描淡寫的一句,仿佛恩仇都已過去。

    沒有人提過那個女孩兒,和他一樣,她的命運也不過是輕如鴻毛的一筆。

    事實上,直到朱雪莉死去,她也沒有告訴過他和哥哥,她到底是誰。

    她來自

    哪裏,她是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女,她經曆過什麽。

    她什麽都不說。

    隻笑著,如魔咒一般,笑著進入了他們的生活。

    他不知道哥哥在哪裏遇到她的,也不知道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但他知道,哥哥是愛她的。

    那是一種黑色的禁錮的絕望的愛意。

    他們互相傷害、糾纏、遠離,像原始叢林裏的野獸,不給對手留一絲溫情也不給自己留一絲救贖。

    而他隻能在一邊看著、守著,直到朱雪莉懷孕。

    那天,朱雪莉的手臂攀附上他的脖頸,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

    她說:“彥景城,從今天起,我不要你再做你哥的影子,我要你,做我腹中孩兒的影子……這一生,守他到底。”

    然後,她親吻了他的嘴唇,在彥景儒一腳踢開房門的時候,她的眼神沒有笑意,隻有堅決而兇狠。

    他什麽都沒有說,他知道,影子是不能說話的。

    他悲涼地看著自己,也看著他們。

    十一年的時間,足夠哥哥變成更加可怕的怪物,也足夠朱雪莉把孩子養大,像個普通的母親。

    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她會得絕症。

    那孩子,終究還是迴到了彥家。

    她死前,也沒有通知哥哥,隻叫來了他。

    她說:“彥景城,我不是把一強托付給彥家,我是把他,托付給你。”

    她的眼睛那麽美麗,像是一片裝滿自由和夢的雲海,她不再笑了,她隻餘平靜。

    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以後,朱一強改名叫彥一。

    他知道,他這一生,都會守著那孩子。

    那當然是哥哥和朱雪莉的孩子,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他愛哥哥,也愛朱雪莉,所以他願做那孩子的影子。

    雖然不怎麽幸福,但也並不遺憾。

    如果說,他的這一生,有過什麽在夢裏也會笑醒的時刻,那大概是夢到在一切還未拆穿前,在他還自認為是個有資格意氣風發的純白少年時,和哥哥的一次聊天。

    那一天,兄弟倆坐在山頂,各拿著幾罐啤酒,學著成年人的樣子,遙望著遠處蔚藍的海麵。

    他說:“哥,出海很累吧?要不就不去了。”

    哥哥說:“等你上完大學找份好工作

    哥就不去了,你安心讀書,讀好了哥等著享你的福。”

    “那說好了。”

    兄弟倆相視而笑,拉一下拉環,碰一下酒罐,白色的泡沫瞬間湧出來,暢快簡單的笑聲驚飛了幾隻海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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