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以後,風安堂的事,就交給我決定吧。”

    “你給我跪下!”一聲如狂怒老獅般的暴吼,嚇得我全身生生地顫了幾下,眼前仿佛出現了空氣都在微微波動的幻覺。

    封信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溫和順從。

    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在外也算功成名就,在爺爺麵前,卻像自知犯了錯的乖孩子。

    也不知道哪根神經不對,下午和慕成東見完麵,我突然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見到封信,打過電話知道他正在迴家的路上,就約好直接到他家裏見,誰知一進門就見到這一幕。

    封老爺子終於火山噴發了。

    我一動也不敢動,站在旁邊隻覺得氣也喘不過來,這才知道平時樂嗬嗬的封老爺子真正發起威來,有多麽王者範。

    因為封信私自準備出售風安堂地皮的事,一老一少的矛盾終於暴發。

    我也沒心思聽封老爺子在罵什麽,隻牢牢地盯住他的手。

    因為封老爺子右手上抓著一隻茶蓋碗,我預感他隨時會用它砸向封信,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要使出我畢生最快的速度攔下它。

    我一心一意地做著這件事,因為實在是盯得太用力太專注了,以至於身體都僵掉了。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待到封老爺子終於揚起手來,那隻茶碗眼看就要飛出手去,我終於瞅準時機,飛身一撲……

    但沒想到我身體太僵硬了,於是就直接臉和四肢同時著地的姿勢摔倒在了他們兩人中間。

    更悲劇的是,封老爺子根本沒有把茶碗砸下來,所以看上去,我就像莫名其妙地在人家上演的極其嚴肅痛苦憤怒的家庭劇裏,插入了一個尷尬的喜劇元素。

    封老爺子的怒罵戛然而止,我哭喪著臉抬起頭來,看到了老人家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讓他受驚了……

    我簡直不好意思再把臉轉向封信,想必他也是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這一刻,我隻羞愧地覺得,我真是太多餘了……

    隻不過,經過我這麽一橫空打岔,封老爺子的火氣似乎被衝掉了一部分。

    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慌忙爬起來,覺得右腳脖子鑽心地疼。

    老爺子沒好氣地衝我道:“你這丫頭怎麽愣頭愣腦的。”

    他又衝封信道:“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然後,他氣唿唿地拉上我迴屋。

    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咬牙切齒形象盡失,還不忘迴頭偷瞄一眼封信。

    他果然老實地跪著沒動,隻是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有些不忍。

    一進到封家的大書房,封老爺子就把門一關,壓低聲音道:“你這丫頭,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我嚇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裏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覺得被揭穿後訕訕的。

    我垂著頭說:“爺爺,我怕您打他……”

    封老爺子自己坐到紅木的太師椅上,摸了摸胡須道:“所以你就在那兒使勁兒憋著勁兒,打算我要打他就衝出來護著是不是?”

    我心想,我明明都沒有動啊,有這麽明顯嗎?

    封老爺子長歎一口氣。

    他喃喃了一句什麽,我沒有聽清,卻注意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上擺的一個相框。

    相框裏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封老爺子,一個是少年時的封信,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應該是封老爺子的老伴,還有一個和封信的臉長得非常像的少女,應該是他早逝的雙胞胎妹妹封尋。

    我努力想看清封尋的臉,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清細節。

    半晌,封老爺子轉過頭來,他的麵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仿佛歲月刻下的故事,明明暗暗。

    我默默地看著他。

    封老爺子指指對麵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陷入了迴憶。

    “封信和封尋,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那時還有著好勝心,他們的爸爸不願意接我衣缽,我就一心想要在孫輩中找個傳人。”

    “封信從小就天資過人,謙虛勤勉,我就下了死勁地栽培他。阿尋那時頑劣得多,大家都以為她過得苦,其實不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多的,反而是封信。”

    老人的臉上隨著迴憶漸漸浮現出悲喜不定的表情。

    “為什麽呢?因為期望太高,所以不允許他出一點點錯,偷一點兒懶。

    “他們的爸爸來要孩子的時候,我讓阿尋跟去,肯定是有我的私心的。都是我帶大的孩子,我都舍不得。我一念私心鑄成大錯,阿尋死訊傳來的時候,全家天都塌了。後來他們的爸爸入獄,他們的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這個家,人丁凋落,竟隻剩下我和封信。”

    “程丫頭,你覺得我老頭子經曆了這些,還會把那些名利之事

    ,看得比人重要嗎?”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呆了幾秒。

    他卻又自己說下去了:“封信要賣風安堂地皮的事,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到今天才來發這個火,隻是想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決心。我老了,身邊隻剩他一個人了,前些年,他表麵上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活,但其實已經把自己不當人了。上學說不上就不上了,還來了一場假婚姻如同兒戲,關係到他自己的事,隨便就能自暴自棄。這些啊,我都知道……他剛開始不肯再上學的那陣子,我每晚睡不著覺,我知道,他也一樣。我們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了,他變成這樣,我不能怨他,也不敢逼他,隻能期望有一天,他自己能振作起來。”

    “那個從小就太聽話的孩子,隻會傷害自己,不會指責別人。他這是為阿尋的死在懲罰自己,想賠上自己的一生,怕自己過得快活,就對不住死去的可憐的阿尋。”

    “所以,程丫頭,就衝你剛才那一出,我給你透個底……封信這次自己做主把風安堂地皮賣了,我料想他有他的打算。這是樁大事,他要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其實不生氣。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封信還年輕,重要的是他不再為死人羈絆地活下去。人有了在乎的東西,想保護的東西,才會想活,想活得好……所以不管他想做的是什麽,我都是高興的。”

    “丫頭,爺爺這次給他考驗,你不要摻和,我有分寸。爺爺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有多喜歡封信,都不要主動跟他提結婚的事,一定要他來和你提。能答應嗎?”

    從封老爺子的書房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震撼得暈乎乎的。

    很多的話我還無法消化,但我相信他是為了封信好。

    經曆了那麽多風浪悲喜的老人,對世間事的智慧,讓人感動也讓人唏噓。

    我突然想到,如果封老爺子這麽了解和信任他的孫子,那以封信之慧,他也一定明白爺爺的心。

    他一定知道爺爺的用心,否則,以他的孝順和細心,知道會惹得爺爺發這麽大火,那他斷然不會涉險。

    看來唯一沒搞清楚狀況的,反而是我了。

    這麽想清楚,心裏就徹底放鬆了。

    我走到封信身邊,蹲下身去,伸出雙手摟住他一邊的胳膊輕輕搖動。

    他安靜地看著我,眼神裏有著我不懂的一些光芒微微閃動。

    我像小狗一樣乖巧地對他說:“封信,跟你說,今天下

    午,我和李青藍,去見了慕成東……”

    他“哦”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似有疑問。

    於是,我和他說起下午的經曆。

    我和李青藍,是在一家高檔健身會所見到慕成東的,他應該剛剛鍛煉完,正頭頂一塊毛巾在休息室的貴賓區等著我們。

    他看起來已經恢複了活力,又掛上了那一臉的沒心沒肺笑模樣,看到李青藍就立刻跳起來用誇張的動作扶她坐下,逗得李青藍笑個不停。

    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那麽多年的隔閡與陰霾,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自愈能力或掩飾能力。

    有人說,如果你不開心,也要努力地嘴角上揚,你維持著笑的模樣,別人看到你也會開心地笑,這樣世界說不定就好了起來。

    也許慕成東就是這樣的吧。

    李青藍和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示意我迴避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了門外。

    在路上,李青藍就和我說了,這一次,也算是和她曾經飛蛾撲火般愛過的男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慕成東說。

    他們聊了近兩個小時。

    大約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慕成東推門而出,他說:“我送你們一程,但隻能把你們捎到半路啊。”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但從他們倆的表情上看,似乎都是平靜的。

    沒想到,慕成東說隻能把我們捎到半路,竟然是要去幼兒園接圈圈。

    我和李青藍遠遠地站在車邊看著,慕成東已經像敏捷的豹子一樣竄進了幼兒園門口接人的家長中。

    他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一個招唿,遠看感覺像之前見過一次的姚姚家那個保姆。

    下午五點三十分,幼兒園的大門準時打開了,一個個豆丁般的粉粉嫩嫩的小朋友被老師牽著,一個個領到家長手上交接。

    我看到姚家保姆過去順利地牽了一個小女孩兒出來,是小圈圈。

    圈圈原來在早教中心上課時,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我,因為個性敏感陰鬱而被我特別注意。雖然年紀稚嫩,但圈圈的臉上,卻很少出現天真的笑容。她衣著精致華麗,容貌出眾,但從不和同齡小朋友一起玩,總是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人群呆坐著,或者自己玩自己的。

    可是,今天,讓我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圈圈抬頭和保姆說了一句什麽,竟然迴頭朝慕成東蹦跳著走過來。

    這種在普通孩子身上隨處可見的歡快狀態,在圈圈身上卻是罕見現象。

    她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冷冷的、機械的、沉默的、跋扈的。

    即使是對我充滿依戀,對封信充滿渴望的時候,她也是緊張的、揣測的、小心的。

    我看到慕成東一下子就蹲了下來,把兩隻手豎起來放在自己頭上當兔子耳朵比來比去,那模樣一定滑稽可笑,圈圈咯咯地笑了。

    然後他站起來,牽著圈圈的手,保姆跟在身後,三人一起走向他的車。

    他和圈圈有說有笑的樣子,像滿眼可見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組合。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到了內心有一種巨大的震撼。

    我甚至不明了這震撼來自何方,看看身邊的李青藍,她的眼也是濕潤而溫柔的。

    我沒有問她和慕成東聊了些什麽,關於當年,到底是怎樣的誤會,讓慕成東和姚姚會彼此都認為被對方背叛。

    但我相信她對我說的,疑惑都解開了,但修複需要時間。

    我和李青藍偷偷走開,沒有讓圈圈發現。

    離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下,火焰般的霞光正爬上樓房的邊緣,顯得熱烈卻又安靜從容。

    不知誰家喂養的白色鴿子飛了過去,天空湊巧在此時飄下來一片小小的絨羽,輕輕軟軟,打著旋。

    那一刻,感覺到夏天即將來到的暖意,也很想把溫柔心情和封信分享。

    聽我說完,封信沉默了一會兒。

    我以為他也會覺得意外,但他開口的時候卻並非如此。

    他說:“我沒有看錯慕成東,他這麽快就做到了。”

    我說:“什麽?”

    他淡淡地笑了:“他們是父女啊。圈圈真正的爸爸,一定能讓圈圈變成開心的孩子的。”

    他沒有責備我莽撞,我鬆了一口氣。

    我突然脫口而出:“圈圈一直以為你是她爸爸,現在她找到她真正的爸爸了,你失落不?”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笑意更玩味了一點兒。

    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嘴賤嚇了一跳,感覺自己真是特別居心不良另有所指,臉騰地熱了起來,立刻像兔子一樣嗖地跳起來走了。

    我剛走到院子裏,突然發現陰影裏安靜地站著一個人,嚇了我一跳。

    我定睛一看,

    竟是彥一。

    彥一自從住到封家,就很少與我聯係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他在封老爺子身邊,我還是很放心的。何況那日彥景城諷刺我腳踏兩隻船後,我轉念想想也覺得自己對彥一的關心或許的確是一種偽善。

    因此對他的態度也就更加疏離了。

    突然看到他在院子裏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想必剛才的動靜都聽了個清楚,不由得有些尷尬。

    他卻並不迴避,隻慢慢地走過來,說:“我送你出去。”

    我很驚訝過去活得那麽自閉的彥一,居然懂了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人情世故,嘴角不禁彎了彎。

    走在封家的小區道路上,滿天的星雲像是童話世界裏的華麗穹頂布,顯出磅礴而精致的視覺感。

    想想幾個月前,我們還在彥家的大花園裏告別,他說如果他死了,就是因為我拋下了他,而我卻依然沒有迴頭地狠心離去。

    那些仿佛是昨日說出的狠話和傻話,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變得寬容和平靜。

    或許人承受愛與痛的能力,都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

    而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加寬容和慈悲。

    我問彥一:“最近好嗎?小叔有為難你嗎?”

    他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

    我還在想怎麽開口問一下他尋找媽媽朱雪莉的事,他卻突然說:“我知道我和他的區別在哪裏了。”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我怔了一下,想了想,說:“你是說封信?”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眼瞳隱在長長的睫毛下,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彥一的眼睛,總讓人覺得心裏隱隱發疼。

    我不忍地別過頭去。

    聽到他輕聲說:“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區別在哪兒?我們明明都很悲慘,為什麽她救你卻不肯救我?”

    我“啊”了一聲。

    彥一說:“他迴答我說,我們也許曾經都很悲慘,不同的是,我一直在走,而你卻在原地睡著了。沒有人能叫醒裝睡的人,彥一,你想要人伸出手,就要自己先醒過來。”

    這是封信對彥一說的話嗎?他從來沒有和我提過啊。

    但彥一說錯了一點,封信從來沒有把希望寄托於被他人拯救,他是他自己的救世主,我隻是偶然幸運地打開了一扇窗,讓一直未曾放棄尋找的他看到了外麵有

    光。

    這時,彥一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似是短信提示。

    他現在開始使用手機了,但通訊錄裏的人,大概不超過五個。

    他看了一眼,臉色忽然一滯。

    他說:“小叔說,那個人……彥景儒來c城了……他要現在見我。”

    不知何時開始,他竟不肯再叫彥景儒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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