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分外刺鼻。

    牆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角落裏的垃圾桶發出冷冷的銀光,連醫生們的白衣也在此刻顯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涼意。

    我站在若素的身邊,感覺自己的身體微微發抖。

    腦袋亂糟糟的,根本無法思考,我茫然地抓著手機,按了幾下,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在按向那個叫“封信”的名字。

    但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何歡,卻已經衝著自己的手機用異常的大聲喊了出來。

    “封信!你在哪裏?”

    關鍵時刻,我們想起了同一人。

    已經進入孕晚期的若素,小腹已經如山般高高隆起。

    迎接新生命的喜悅籠罩著這個家,無論是我們的父母,還是何老師夫婦,尤其是何歡若素小兩口,都帶著滿滿的甜蜜與期待,等著小馬車下個月降臨人間。

    但是上個月的某一天,若素下樓去拿快遞的時候,卻突然暈倒了。

    因為暈倒的時間非常短,也沒有摔著,若素怕何歡瞎擔心,就自己先上網查了查,查到說孕晚期時孩子容易壓迫心髒,偶爾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於是她就犯了一個錯誤,她選擇了沒有告訴何歡及其他家人這件事。

    之後的時間也一直相安無事,雖然到了晚上會感到唿吸困難,浮腫也加重,但若素仍然覺得一切都是生產前的正常反應。

    但是三天前,她又一次出現了暈倒的現象,這次何歡剛好在旁邊。緊急送往醫院後,醫生一檢查,驚訝地發現全程產檢都正常的若素,竟然出現了極其異常的心動過緩現象。

    簡單地說,正常情況下,因為孕晚期血容量増加,母體持續為胎兒輸送血氧,孕婦的心跳會快於普通人。

    而若素的每分鍾心跳,竟然隻有五十下。

    醫院經過一係列檢查,均未發現突然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隻能遺憾地告訴何歡,建議立刻引產。

    因為即使是正常人,心髒跳動如此緩慢,都非常危險,而作為一個懷胎九個月的孕婦,她將每一天都承擔著隨時會猝死的風險。

    並且根據若素出現唿吸困難的時間判斷,這個現象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胎兒在母體如此異常的血氧輸送環境下,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可能已經發生腦癱等嚴重後果。

    醫生還說了很多很多很多,但那些冰冷的醫學數據和分析,此刻都隻像鈍

    鈍的刀子,一刀一刀緩慢而堅決地割著所有人的心。

    我們全家人一起,再次被命運推到了一個令人揪心的難題麵前。

    這次的打擊太突然太大。

    若素一直沒有哭,她平時看起來活潑開朗沒心沒肺,但從小到大所有關鍵時刻,她都是自己拿主意。

    她說:“我不。”

    但是,不引產,我們隨時有可能失去她,而即使僥幸過了這一關,小馬車也可能是個終生殘疾的孩子。

    雖然還未來到人世間,但他卻仿佛已經是一個我們熟悉的小天使,在全家人的寵愛下生活了九個月。

    若素買了胎心儀,她每晚在家裏和何歡輪流和小馬車聊天玩耍,聽著那有力的小心髒,感受到調皮的翻滾,一切辛苦的感覺都變成幸福的期待。

    原本酷帥有型的何大律師隻要提起他的小馬車,就會立刻變身呆萌暖老爸,被他的同事各種調侃。

    我們的媽媽則早早開始手工縫製嬰兒小衣服,因為不知道是男寶還是女寶,所以粉紅粉藍各縫了多件。

    何老師更是連學校的合同期一到,就拒絕了再次返聘的邀請,一心一意在家等著做爺爺,每天換著法子研究湯水,把原本瘦成一道閃電的若素養成了白白胖胖的小豬。

    這一切,都是這個世界對於小馬車滿滿的愛。

    但所有的愛,現在都是痛與不甘。

    我和何歡陪著若素,沒有迴家,直接去了風安堂。

    原本幾家醫院都要求若素立刻住院,但若素卻堅決不肯。

    所有的醫生都態度堅決地要她立刻引產,但她和我們都無法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絕望之中,封信成了我們的救命稻草。

    封信正好在醫館,他仔細為若素做了檢查,雖然他麵上一向表情不驚,但越來越熟悉了解他的我,卻仍然感覺出了一絲凝重。

    我的心持續下沉。

    他沉吟著沒有開口,一直盯著他的若素突然說:“就算你也和那些專家的判斷一樣,我也不會引產的!小馬車是健康的,我也沒問題!”

    何歡從身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頭摁在自己的懷裏。

    何歡一字一句地對封信說:“我相信你的醫術!封信,我要保大人,如果若素有危險,我就算打昏她也會送她上手術台!”

    聽聞此言,一直強作鎮定的若素

    終於崩潰,她拚命地在何歡懷裏掙紮著,卻沉默著不哭出來。

    我看著心如刀絞,叫著若素的名字去拉她的手,卻發現何歡捂著若素的手,在指縫裏流出了鮮血來。

    若素咬了他。

    她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

    “我要小馬車,我要小馬車……”她的哭聲讓我忍了一路的眼淚也終於傾盆而下。

    我不知道這噩耗該如何向家裏的長輩們傳達。

    在這混亂的場麵裏,封信毅然站起來拍了拍何歡的肩,他的聲音清越有力。

    “沒有那麽糟。”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兩次,“你們先不要急,事情沒有那麽糟。”

    他的話,在這樣絕望的時刻,簡直如同神音。

    我幾乎聽到了何歡和若素心裏,那種瀕死時突然獲得一口喘息機會的感激涕零。

    “你們先迴去休息,晚點兒我想帶我爺爺去一趟你們家,請他一起診斷一下。”他說。

    送走了若素和何歡,我關上門,小聲歡唿著撲到封信的懷裏。

    我用臉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把未幹的眼淚蹭了他一身。

    隨著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我對他的膽子也開始大了起來,但此刻我卻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滿心充斥著對妹妹絕處逢生的感激。

    我又哭又笑口不擇言地說:“我就知道那些醫生不靠譜!封信,你真是神仙!”

    一個人鬧了半天,卻沒聽到迴應,我奇怪地抬頭一看,封信隻是靜靜地低頭看著我。

    他說:“哪裏有人是神仙?無論中醫西醫,治病救人,從來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對若素的情況判斷,和那些醫生,其實是一樣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懷裏直起身子,麵對麵地看著他的臉。

    我在努力判斷他是什麽意思。

    封信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澀,但並不悲傷。

    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輕輕揉了兩下,像對一個孩子一樣輕言細語。

    “安之,如果我對若素的救治出現了意外,你從此以後,該如何麵對我?”

    像是在說一件很輕巧的事情,但我的眼前,卻瞬間金星亂冒。

    我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如果若素或者小馬車出現了意外,我麵對救治者封信,此刻的感激,是否會化

    為滿腔的仇恨?

    最好的結果,或許也是逃避,永不再見。

    那麽,我和何歡,都第一時間想到把若素帶來給封信,那一刻,我們對封信的心,是不是就已經存了隻許他勝,不許他敗的信念?

    那一瞬間,我突然迴憶起了封信曾經對我說過的他媽媽的故事。

    他的媽媽,死於某種急腹症,但最後出手救治的,是他的爺爺。

    從此後他的爸爸破門而出,丟下他和妹妹,視爺爺如世仇。

    至今無法和解。

    也是那一瞬間,我醍醐灌頂般懂得了,在媽媽出事後,封信仍然接過爺爺的衣缽,走上了醫生這條路,是多麽偉大而孤獨。

    這一身白衣,如死般寂寞,他赤足而行,腳下血蓮盛放。

    哪怕千百步的成功,隻要有一步失敗,就可能被荊棘刺穿心髒,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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