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叫的鳳凰巢槐綠柳翠木槿花開,年僅三十有六的外婆狄浮萍帶著兩位身份特殊的少女迴到了她在十多年前匆匆一別的家鄉鳳凰巢。

    “時序四月的家鄉應是收割開始預備春耕的季節?”一路之上,跋山涉水風塵撲撲的外婆浮萍揮汗如雨歸心似箭;可是,隨著家門的越逼越近她的眉頭越走越重;記憶中每到清明時節就豆麥飄香的田園卻是滿目荒蕪一片淒涼,記憶裏每到臨午時光就飲煙蒸騰的村莊竟是斷瓦殘磚了無生息……

    沿著大河堤岸翠柳妖嬈的蜿蜒馬路姍姍走來的外婆浮萍在迴到村莊前麵的時候再也邁不動興盡悲來的雙腳,她伸出顫抖的兩手躬身按住迎風飄飛的旗袍下擺,兩汪強壓眼中的淚泉奪眶而下:“啊!我的家園?”

    村姑模樣、名字叫做如男似女的兩個隨從急忙拉起了她:“怎麽了夫人,為何如此悲傷?”外婆浮萍揮手對著目光瀉去的地方畫了個壯麗的弧形:“二位請看,一定是烽煙席卷了這裏,我們風塵仆仆急於趕往的去處居然是片殘洹斷壁!”

    隨從如男長歎一聲:“怎麽這樣?”

    隨從似女也歎一聲:“是呀,美景難再令人感傷;似乎、繁華離去很久了?”

    “不,沒有很久。”外婆浮萍說,“我從那時的這裏離開,至今不過彈指一揮的十六年而已。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安姓家族世世代代勵精圖治苦心經營了幾百年的鳳凰巢怎麽短短幾年就土崩瓦解了呢?”

    如男兩眼茫然:“是嗬,準是發生了我們難以想象的變故。”

    似女安慰說:“順便吧夫人,俗話說惡夢醒來是早晨;也許這裏,正在孕育一個新的開始。”

    “可我現在一心想見的不是什麽新的開始,”外婆浮萍目光紛亂唿吸急促,“究竟是什麽樣的噩夢、把一多少年來個生機勃勃的村莊破碎成這般模樣?”

    一行三人越過曆度風霜雪雨飽經蒼桑的太陽橋,踏上微斜迤邐的卯石路;走進隱光儼然尚未倒塌的總大門時,外婆浮萍驚見撲麵而來的千年古槐依然蒼翠、斷牆後麵的木槿花依然盛開、扭頭又見大河彼岸的棋枰依然靜在才咬咬牙骨擦幹淚水:“沒錯,這就是魔口吞剩的餘渣,我相信曾經龐大的鳳凰巢會把夢魔撐死;我要鑽進惡夢腹中一點一點摳出殘骸,我要借屍還魂,我要惡夢無法消化的殘桓斷壁死灰複燃,我要……”

    殘磚斷瓦和頹廢陳腐的牆土把多年以前你來我往人聲不斷的村巷撞擊了個麵目全非,零亂叢生的雜草將傷痕累累的門窗遮隱得了無聲息。隨從如男找了根木棍撩開雜草劈路前進,隨從似女的右手摸索在腰間的那個部位、警惕著隨時突發的兇險……

    外婆浮萍則在黑霧蒙朧的腦際梳理著原本清晰的思路:“找到了、你們看,那就是我家大院的前門;對對、是的,你們看,寬大雄厚的門墩還在。啊!假如它能在我的眼前重先站起來那該多好呀!你們說是不?”

    隨從似女憂心衝衝:“夫人痛失家園的心情我如同身受,可是夫人,俗話曾說玉山傾倒難再扶起,這種時候最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依我看來,此地雖然狼煙消弭但兇險未靜,也許惡夢還在延續。”

    “不會的。”外婆浮萍淚光隱忍的內心深處隻有借屍還魂的家園,“惡夢已被自己的野心撐死,除了爭田奪地霸占草場的外在強敵,我們這裏民風純樸安然太平。”

    “有人!”隨從如男一聲叱吒拔槍在手,“保護夫人。”

    “別……”外婆浮萍欲說什麽都來不及就被隨從似女一把拉到借牆隱蔽的角落,她非常擔心隻在眼前一閃就沒了蹤影的隨從如男會幹出誤傷非敵的事來;“不可亂開殺戒,也許是幸免於難的莊裏人。”

    “別動!我倆隻負責你的安全;再說如今塵情更改人鬼難辨,連這民以食為天的村莊都化為丘虛,這難道不是最好的例證。”

    隨從如男閃身撲進那座滿目淒清的廢院,迎著雜草抖動的蹤跡順著三米些許高聳的禿牆拐彎抹角的一陣猛追之後、才在搜索目標的窺視中內心忐忑地發現,那裏原本是座結構縝密通道連環的大院;昂首闊步勇往直前的正麵是心餘有數的穿堂和過廳,左走有進退、右拐有出入,七出八進、左右逢緣,東來西去、往返自如;若用非常簡單的語言概刮那就是大院藏小院、小院掩大院,前後八步交叉路、數足十六又還原,再看花草皆一樣、遠近高底略不同……她發現往右延伸的通道雜草稀蔬、似有人氣,又發現靠左曲折的去處蛛絲密布像有鬼影;就在那時她驚覺到就在左邊盡頭的牆後有輕微的響動!她眼珠一轉靈機一動,稍加腳力往左的那裏一慢再慢的走了幾步、突然一個悄無聲息的鷂鷹翻身越牆而出,幾個魚鷹戲水般的空心筋鬥就從牆外把電光一樣神速的影子閃到響動發出的去處、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用寒光悠隱的槍口頂住那人的後腦、一手扭了他的槍:“別動。說,你是什麽人?不說打死你!”

    “該死的是你吧!”隨著女巫一樣陰風慘淡的掠影,一根魔棍一樣陰風慘淡的槍管戳住了如男的後腦;“把槍放下!不然我打碎你的腦袋。”

    “真他娘的晦氣,居然跟素未謀麵的角色聯袂主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經典好戲?”隨從如男心裏罵娘時的眼珠轉個不停,她從貪生怕死氣喘如牛的節奏中發現她用槍頂住的那人靜是個身體瘦弱、約有十四五歲的男孩;又從不慌不忙不澀不脆的語音裏發現從身後用槍暗算她的那家夥也無非是個五十上下的女流……

    “聽見沒有?”身後的女流加強了逼命的力度,“放下你的槍!”

    “哼、”隨從如男的鼻孔一動,“就憑你,我堂堂正正的黨國軍人向你繳槍?”

    “少來這一套,老娘我走南闖北的見的還少?”身後的女流根本不買帳,“說、既是養尊處優的黨國軍人,你到這孤魂野鬼日夜喊冤的荒郊野外幹什麽?”

    隨從如男反唇相譏:“言下之意、你不也是隨心所欲行走天下的俠客嗎,又到這殘桓斷壁雜草叢生的角落幹什麽來了?”

    女流又加了一下逼命的力:“放屁,這是老娘我的家園;再說一句,再不丟槍老娘我就開槍了!”

    “等等。”隨從如男並非怕死而是嗅到了化險為夷的氣味,“這裏既是你的家園,那你認識一位姓狄的人嗎?”

    身後女流加重逼命的力,但軟下了口裏的氣:“能不認識,那是我的風流男人用千頃草場從深山老箐換來的二房;不過她背叛了男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帶著一雙女兒與人私奔了。”

    “嗨!”隨從如男收迴奪命的手,把奪得的短槍丟還那位驚魂未定的男孩,隨即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對不起二位、適才誤會多有冒犯,有勞二位多多原諒;二位,請隨我來。”

    身後逼命的女流把目光從男孩的臉上移開,眼中留連著恨鐵不成鋼的飲忍:“去哪裏?”

    “去見浮萍夫人呀!”隨從如男的眉毛尾巴高高翹起,“她迴家來了,就在門外。”

    “噢!”一絲沒有笑意的喜色從逼命女流的臉上騰空而過,“我不去,我賠不起這塊去屈身躬迎離家叛逆衣錦還鄉的老臉。有道是浪子迴頭金不換,既然她迷途知返迴家來了,那就讓她自進家門吧;有勞你去轉告她,我尹坤稷的門隨時開著。”

    “這……”隨從如男這才看清,身後逼命的女流原來是位眉頭眼角五官相貌連同聲色舉止都是幹淨利索的婦人。她肅然起敬地重先立正,極其莊重地敬了個極其標準的軍禮:“是,夫人。”

    多年以後的如今世道當然無人知曉,曾有那麽幾間躲藏於高牆下麵的矮房竟向大氣高壓之下產生的挫折和荒蕪發起過血腥慘烈的挑戰;那天,外婆浮萍就是懷著惡夢醒來是早晨的美好願望踢開蛛絲的韁絆、踩著繁華崩潰的廢虛走迴那個小院的。

    當身著碧綠旗袍的外婆浮萍在一左一右兩名隨從的陪伴下邁著與娥娜多姿或嫋嫋婷婷相去甚遠的步態走進那幾間矮房的中心時,祖母坤稷站在矮房簷下的台階上目接了她。麵對十六年前同院棲身的簷下人,外婆浮萍在千頭萬緒縈繞於心的淚光裏曲膝跪地:“大姐!”

    祖母坤稷和顏閱色地短歎一聲:“浮萍請起。”轉念又對身邊的兒子說:“壁壽,接你嫡母迴家。”

    那時的舅父安壁壽身輕體弱年僅十六,但眉清目秀舉止斯文。他走下台階傾身扶起雖已見過卻無從記起的嫡母浮萍之後又雙目清輝地曲膝跪拜:“嫡母在上,孩兒壁壽接你迴家。”

    “啊,懂事的孩子,快快起來。”外婆浮萍的兩手伸向舅父壁壽的麵容,像捧起初升的旭日、振奮著她的希望;“你十六歲了吧?”舅父壁壽邊與嫡母並肩登上屋簷邊答:“都快十七了。”外婆浮萍感慨萬千:“是啊,你小壁蘭一歲,而又大壁禾一歲。”

    依然站在簷下的祖母坤稷對兩個隨從揮手一笑說:“二位長官請進。”

    如男似女齊答:“夫人請。”

    “請。謝蘭,上茶。”

    “夫人,兩位長官請用茶。”從丫環謝蘭轉身離去的背後,外婆浮萍聽到了顯駭家聲流失不盡的餘音;眼前,矮院不大陋室雖小,飲食起居的所需之物雖顯粗糙卻基本齊備;條桌、方凳、圓圓的茶幾和圓圓的坐椅;盡管缺色欠彩,但擺布得各盡其能井然有序。

    祖母坤稷麵對一時顯得有些熱鬧的陋室,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請各位見諒,因為這裏、與其說是家,不如說它是絕處逢生的避難所;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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