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燒,七春幾次想打電話給封信,都被我以死要挾的勸住了。

    她隻好坐在我的床邊不停的罵我,罵一會,給我換一次冰毛巾。

    我發現七春的罵,可以讓我獲得平靜和安寧,我聽著她的聲音,感覺自己尚在人間,那些渙散了的神智,就一點一點又自己找迴身體裏來了。

    到早上的時候,我退燒了。

    照顧了我一夜的七春倒在床上唿唿大睡,我輕輕爬起來,對著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又能微笑了。

    昨天的一切已經過去了,而明天還在繼續。

    我忍著身體的不適,做了點早餐,自己吃了一份,給七春留了一份,然後按時打車去公司。

    打開電腦,開始寫辭呈。

    我已經清醒下來,主意已定,不再慌張。

    就像多年前封信離校的那一刻一樣。

    我心知自己的方向。

    我原來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幻象,也充滿了無數的誘惑,而不夠聰明的人,總是患得患失,最後一無所有。

    所以我常常會覺得失落,覺得自己那麽微小,什麽都想要,卻總做不成任何一件漂亮的事情。

    後來遇見了封信,我想,這一生,我就選擇隻做這一件事情吧。

    不後退,不動搖,不猶豫的愛他。

    這麽決定以後的許多年,我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麵對選擇的時候,我總能一秒鍾輕鬆作答。

    就如此刻,當我明白這一切變故的真相,不過是讓我離開封信,我就再不需要有半分猶豫。

    我不會離開,從不。

    主任接到我的辭呈時有些意外,但明顯鬆了一口氣,態度也變得客氣起來。

    畢竟我是總部那邊推薦過來的人,而施壓方顯然也是權貴,得罪哪方都不太好,我自己願意退出,如此識相,便是對她的成全。

    我笑笑,開始走各種交接程序,幸好上一階段工作正好已經收尾,對其他同事的工作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一起共事雖不久但也有了感情的同事們不明真相,隻紛紛對我發出不舍的歎息,而孫婷卻一把抓著我的手,把我拖到了公司頂層的天台上。

    天台上風很大,胡亂堆著一些雜物,地麵上還散落著不少煙頭,看來是這棟樓裏各公司員工午

    間休閑的場所。

    平日裏我從來沒有上來過,沒想到第一次上來,卻是告別。

    我裹緊了一下圍巾,對孫婷說:“好冷,親姐姐,有話快說。”

    孫婷不知是生氣還是冷的,臉蛋通紅。

    我似乎都看到她的眼睛裏有眼淚在打轉了,這讓我心裏也難受起來。

    她咬著嘴唇跺腳:“沒想到你會遇上這種人!我打聽過了,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爸很有來頭,她自己也有不少關係,之前封醫生相過幾次親,都被她輕易攪黃了。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麽心,都已經離婚了,幹嘛死纏著不放,就是不讓人好過!”

    我默然,孫婷這一晚上收集的信息量還真不小。

    不愧是公司裏出了名的“靈通小公主”。

    孫婷繼續發泄:“老板也真不是東西,我早看出來了,為了點銀行貸款就把你賣了!你也傻,幹嘛不同意去韓國呢,幹嘛要辭職呢?”

    我揉揉自己被風吹得有點麻木的臉,覺得暈眩感又加重了。

    我說:“親姐姐,其實是我自己得了個機會,在家接單賺大錢,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隻好當機立斷。”

    她半信半疑:“不會吧?”

    我認真的點頭:“是真的,有家大出版社約我給他們做一組原創兒童繪本,一共十二本,足夠我做上兩年了,價錢也合適。”

    這個機會其實之前我有過猶豫,我已經很久不畫畫了,深究起來,那原因還是源於當年漫畫本丟失事件。

    但是現在,我挺想畫的,我自己在這個行業也做了幾年,對市場和策劃都有一定把握,對方也對我的試作和策劃案非常認同,雙方一拍即合。

    正好下定決心。

    孫婷這才放心下來,小眼淚一收,換上了歡喜表情。

    “你和封醫生一定要好好在一起!氣死那個惡毒女人!”她用力在胸前握拳,像卡通片裏的小動物。

    我笑了起來。

    臨下樓的時候,她又想起了什麽,突然對我說:“對了,我後來跟我那些朋友打聽過了,那天晚上我們在暗夜酒吧遇到封醫生想和那個爛女人走,是第一次!我朋友是那裏的酒保,他說封醫生以前就常去,但都是一個人喝酒,誰搭訕也不理,那天不知道中了什麽邪。”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再次小小握拳:“封醫生很好的!你要相信他!”

    我也學她的樣子,誇張用力的點頭。

    其實酒吧也好,姚姚也好,圈圈也好,那些,都不是問題。

    我唯一擔心的問題,隻是封信。

    他是一個對自身要求極高,道德感極強,過於自苦的人。

    封尋的死,已經讓他封閉了多年,幾乎改變了他的人生。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工作,給姚姚再一次打擊或挑唆的機會,我並不害怕,但封信知道,一定會內疚。

    我怕他會放棄我,就像放棄以前的每一次相親。

    所以我必須離開,選擇一份不會被姚姚威脅打擾的工作和生活,我要保護好自己,我要像一朵健康的花兒一樣開放在封信的周圍,隻有這樣,他才能夠沒有壓力的愛上我。

    我要他愛上我,因為我終於開始擔心其他人不夠懂他信他,不能給他幸福快樂。

    直到這些天事情一件接一接的發生,我才知道,這些年,他已經一個人難過了這麽久,這麽久。

    如果我遭遇的難堪是一,那他所遭遇過的,一定是十。

    所以,我也許不夠好,但我再也不會放開手。

    迴到住處沒看到七春,我又測了下體溫發現有些反複,於是吃了些藥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

    再醒時已是晚上八點多,肚子餓得叫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決定先下樓去找家小店吃點東西。

    吃完東西後精神好了很多,我拿出手機琢磨著給封信打個電話,剛出電梯,手機還未接通,就驀然見到門口的黑暗裏站著一個人,而感應燈竟然也未亮起,嚇得我驚叫出聲。

    隻驚叫了半句,就被一個似曾相識的氣息給完全籠罩,黑暗裏,頎長削瘦的身影把我緊緊抱住,任我如何驚恐的掙紮,都霸道的絲毫不放。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瞬間就想到了是誰。

    但是,我卻不敢相信。

    我使出吃奶的勁沉默的又掐又推,終於把那人推開了半尺的距離。

    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一張蒼白而精致的麵孔浮現在我麵前,薄薄的嘴角勾起明顯不滿的怨怒。

    像個美麗的鬼魂。

    他一向我行我素,喜歡怎樣就怎樣,異常討厭自己的舉止受到阻礙。

    像個無理的小孩,不願長大活在孤獨城堡裏的小孩。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會呆呆的看著他,過了幾秒,

    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彥一,你找死啊。”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真的會再見麵。

    但我還是偷偷在腦海裏幻想過重遇的畫麵。

    也許我們會流淚,也許我們互不相認,也許……他已經不在人間。

    我們可以說“好久不見”,也可以說“別來無恙”,但沒有想到,會是這句“你找死啊”。

    重見的震驚與尷尬都在這句脫口而出的句子後變得自然,我歎著氣打開門把他推進去,屋裏仍然一片漆黑,我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瞬間燈光滿室,七春還沒有迴來。

    我倒了杯熱水迴到客廳的時候,就看到彥一像隻黑貓一樣蜷在那個不大的沙發裏,六頭吊燈發出的光已經很暖,但他卻像燈下的一片陰影,除了那張白得過分的臉,全身上下幾乎都被黑色的布料所籠罩。

    漂亮得像個少女般的麵上很少有表情,但是看人的時候,會像不知如何躲避一樣直視,目光冰冷空洞毫無生氣,強烈的對比會讓人不自覺的心頭一凜。

    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真是一模一樣。

    我把熱水放在他的麵前,坐在他對麵打量他,他並不說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是必要開口,他幾乎整天都在沉默,我也早已習慣。

    他也沉默的打量我。

    與他的目光接觸,我終於發現還是有一些不同。

    他的眼睛裏,那些深黑色的光芒,不再是一團死氣,而是隱隱的流動著某些內容。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這對他來說,肯定是好事。

    雖然已經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但與普通的二十出頭的大男孩比,仍然是病態得讓人難過。

    我靠近一點,拉了拉他縮在袖子裏的手,那手是意料之中的冰涼,比我這個剛剛從外麵迴來的病人還要涼。

    我把桌上的熱水杯塞在他的手裏。

    他順從的接受。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彥一是真的坐在我的麵前,而不是一個幻覺。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來的,他病得最嚴重的時候,甚至不能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抑鬱症和焦慮症同時在他的身上發作,他還明顯表現出幽閉恐懼和廣場恐懼。

    所有人都一度相信,彥一永遠不能恢複健康,彥一永遠不可能離開那個小島。

    但是現在,他來了。

    我輕聲問他:“你怎

    麽來的?”

    我都不用問他怎麽找到我的,他的父親和小叔在兩地都有著廣泛的人脈,生意做得很大,隻要他需要,他就能知道。

    他眨了一下眼睛,慢吞吞的開口說:“跟小叔過來談生意。”

    他的聲音低而輕,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裏的音韻,帶著記憶裏特有的一字一句的認真與清晰。

    我莫名的高興了起來,他已經能夠跟著彥景城出來走動,而且是到這麽遠的城市,看上去一切平安,這說明他的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一直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放下,這幾個月,我怎麽可能不牽掛他。

    我的表情大概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喜色浮於麵上,一直認真的盯著我的彥一,也微微彎了彎嘴角。

    “我餓了。”他突然對我說。

    我趕快起身去翻冰箱,給他做吃的。

    冰箱裏沒什麽存貨,我給他簡單的做了個蛋炒飯,他慢慢的吃了半碗。

    他的表情在燈下變得柔和而安寧。

    我看他低垂著睫毛,疲憊浮現在他微青的眼眶,我猜他下了飛機後並沒有休息。

    我問他住在哪裏,他說了個酒店的名字。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饒有興趣的看他接電話。

    以前,他甚至都拒絕使用手機,因為他非常討厭突然響起的鈴聲或振動,也討厭輕易被人找到。

    有一次,我的手機遺落在他家,我媽正好來電話,手機突然一響,他先是驚嚇,接著大怒,接起電話就罵了句髒話。

    其後果就是,我媽以為我跟一個沒素質的男人同居,我百口莫辯,那台可憐的手機還被彥一少爺扔在地上摔了個稀爛——雖然最後他的小叔彥景城賠了我一個新款。

    很多很多相處的小事一瞬間掠過腦海。

    那些我已經遠離了我的,卻仍然鮮活著的記憶。

    彥一安靜的聽著電話裏的聲音,從頭到尾,就嗯了一聲,然後掛了電話。

    他抬頭看我,然後站起身來。

    “我要迴了,小叔在等我。”他說。

    我說好,我送你。

    我們沉默著下樓,我陪他走出小區。

    我們從頭到尾沒有幾句對話,彥一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的寒暄,在陪伴他的那三年裏,我們的相處模式大多就是如此,

    彼此都很了解。

    他走在左邊,我走在他的右邊,小區裏的路燈有幾盞壞了,光線昏暗,我帶著他繞來繞去。

    他突然伸過手來,抓住我的左手。

    他低聲說:“那時候,我們也在花園裏走。”

    我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指當年我剛住進他家的時候。

    那時他一夜一夜的失眠,狂躁,用盡辦法偷來更多的藥來吃,我震驚於他的病態,主動提出晚上他無法入睡的時候陪他去花園裏走路。

    他家的花園很大,附近不遠處就是海,夜靜之時,聽得到潮聲。

    我們沉默的,什麽也不交談的,一圈一圈的繞著花園走,走完一圈,二十分鍾,再走一圈,二十分鍾,累了,就在邊上的石徑上坐一坐。

    他總是拉著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怕黑,但我不說。

    他隻比我小一歲,但那時,他在我心裏,就是個小孩子。有著成人的外表,卻一直活在自己童年的陰影裏,再也不願長大的小孩子。

    我一邊走一邊不時抬頭看星星,看雲,看天空,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不知道彥一是不是也在想心事,我也不問他,我們隻是一起走。

    有一次我陪著他走到天亮。

    他後來偶爾還是要靠安眠藥入睡,但多數時間,每晚已經能勉強睡上幾個小時。

    想到這裏,我問他:“現在睡得如何?”

    他點一下頭,也不迴答。

    前方的路漸漸亮了起來,接近小區出口,外麵就是燈火流金車水馬龍的大街,雖然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但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彥一頓住了腳步。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出口靠邊的地方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很低調但奢華的牌子,是彥景城一向的風格。

    彥一示意我不再走過去。

    我這才明白一直有車在等他。

    “安之。”他叫我。

    “安之姐。”我糾正他。

    也是提醒。

    他慢慢的搖一搖頭,伸手扳過我的肩,要我正對著他。

    他的個頭比我高不少,看我的時候,要微微低頭。

    我有些不安於這樣的距離與姿勢,試圖微微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緊。

    這讓我無法自抑的驚惶起來。

    恐懼的記憶之門打開,黑色的碎片像焚燒後揚起的灰,一點點粘上人的肌膚。

    被我刻意忘記的,被我努力原諒的,都從心底的泥潭裏翻攪出來,帶著渾濁感,上湧,上湧。

    我緊咬嘴唇,僵硬不動。

    隻怕自己一動,就會做出失控的舉止,將麵前的人推入深淵。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細碎的空靈感,又帶著我所不熟悉的孤注一擲的狠厲與脆弱,輕輕飄散在空氣裏。

    “安之,不要拒絕我。”

    “我那麽努力,以為自己快要死掉…才終於,走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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