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城不算很大。與中原那些名城比比,這楚都城實在排不上號。但在西原,這個小城卻顯得如此突兀,簡直就像一塊生了根的頑石。不知為什麽,方若水明明知道這個城裏的都是敵人,他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了一陣敬意。

    在那裏,還有陳忠在。他想著,可是他心裏真正想到的,卻是曹聞道。

    曹聞道可謂是他宿命中的對手。還是很久以前,他曾與曹聞道有過一次單挑,兩人銖兩悉稱,但那一次曹聞道行險用了一招落馬分金槍,自己被他在背後抽了一槍杆。後來屢有交手,兩人總是互有勝負,但再也沒有單挑了。到了天爐關前,自己攻破關門時,曹聞道帶人衝了出來,殺到自己跟前挑戰,但方若水那次依然心有餘悸,沒敢和曹聞道單挑,隻是曹聞道最終殺不透重圍,拔刀自盡,那一戰也成了他的落幕之戰。而曹聞道死後,五德營的耆老也隻剩了陳忠一人。

    都已經老了。方若水想著。那座城,雖然是敵人的,卻也仿佛帶著自己少年時的記憶。陳忠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他們逃到了這人生地殊的西原,築起來的城也以“楚都”為名。

    方若水的心頭,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淒楚。他轉過身,大聲向一個親兵道:“小汪,去請失離大人和仆固次大人過來,商議攻城之事。”

    編入方若水隊中的仆固部士卒有兩個首領,一個叫仆固次,另一個名謂段勿幹失離。仆固部共有六姓,分明為仆固、赫連、步六狐、賀蘭、乞陸、段勿幹,仆固次是思然可汗一宗,而段勿幹失離卻沒有靠山,全然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打上來的,方若水一見這兩人,便知段勿幹失離比仆固次要可靠多了,那親兵答應一聲,打馬而去。

    二裏半,對於騎兵隻是一蹴而就的距離。在方若水遙望楚都城的時候,楚都城上的薛庭軒也在用望遠鏡看著共和軍的陣地。雖然看不清來視察的那共和軍軍官是什麽人,卻也看得出定是個高級軍官。

    “薛帥,要開打了,趁他們立足未穩去突襲麽?”

    劉斬在一邊躍躍欲試地說著。五統領中,文士成已被秘密派遣出去,城中隻剩下仁、義、信、勇四統領。作為繼承了曹聞道位置的劉斬,他似乎把曹聞道那種超過常人的戰意也繼承下來了。薛庭軒放下望遠鏡,搖了搖頭道:“敵軍章法森嚴,兵力也遠遠超過我們,現在去隻能自討苦吃。”

    劉斬的想法,薛庭軒並不是沒有產生過。如果能夠趁敵軍立足未穩,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這樣撼動敵人的根基,一層層傳遞下去,縱然敵軍眾多,也並不是不可戰勝的。可是眼前這個敵人不焦不躁,從紮營開始,就如同一根釘子般深深釘下了,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行動,偷襲這樣的敵人,肯定不會有好處。

    共和軍的先鋒是方若水。在天爐關時,方若水一開始久攻不克,薛庭軒對他也頗存輕視。不過幾年過去,他已清醒了許多,明白任何敵人都不可輕視,何況這個曹聞道將軍宿敵的方若水。方若水最大的長處,便是治軍嚴整,很難衝動,當初以曹聞道的騎兵隊如此強悍的衝擊力,衝入方若水營中後便如石沉大海,不要說現在的楚都城了。

    現在的五德營,每一個人都是最寶貴的財富,任何損失都可能會是一場無法承受的災難,因此當看到共和軍紮營的情形,薛庭軒便放棄了突襲的想法。他對劉斬道:“劉將軍,你營中那些降兵情形如何?”

    上一次,有一千餘共和軍投降了五德營。籍由司徒鬱招親之策,這千餘降兵中有一大半都招為楚都城人家之婿,這些人應該可以相信了,但還是三四百人還沒有成家。這批人就算平時不會有異動,現在共和軍大兵壓境,安知他們會不會重新反水,因此薛庭軒把這些人都拆散了分派了五營中,這樣每營都隻有幾十個降兵,應該不會有意外發生,但薛庭軒仍然不放心,關照各部統領暗中監視,以防不測。

    劉斬道:“迴薛帥,眼下看來應該沒有什麽不對的。另外,我也照您的吩咐,凡是民家招親,優先給這些人。”

    讓降兵在楚都城有家室,這樣他們就不再有二心。司徒鬱這條計策可謂釜底抽薪,有些降兵成家後甚至已有子女了,那些人就更不必擔憂。雖然遠在西原,但這裏的人全都說同樣的話,穿同樣的衣服,對於降兵來說,和當初在共和軍當兵沒什麽不同。但如果這一次捉到上萬降兵的話,又該怎麽辦?

    想到這兒,薛庭軒不由暗自笑起來。現在想這些,當真也太遠了,捉到上萬降兵,那可能性太小了,先不必多想。他掃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四統領,道:“諸位將軍,你們覺得叛軍最難對付的是什麽?”

    董長壽以下四個統領互相看了看,劉斬道:“是叛軍的巨炮吧。”董長壽在一邊道:“應該是飛艇。”

    劉斬年紀輕一些,隻經過天爐關一戰。朗月省因為地勢太高,天爐關一戰中共和軍無法使用飛艇,而當時五德營有兩門巨炮,對共和軍威脅極大,迫使共和軍派遣敢死隊前來毀炮。而董長壽年紀大了,經曆過五德營在帝都城外的覆滅之戰,他至今記得那一戰中共和軍的飛艇不斷從空中扔下炸雷的情形。西原地勢平坦,五德營也沒有對付飛艇的切實有效的武器,如果這一次共和軍以飛艇打頭陣,先來轟炸一番,五德營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隻能束手待斃。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這兩樣,確實是共和軍最厲害的武器。不除掉這兩樣,這一仗我們毫無勝算。”

    上一次畢煒也曾帶了飛艇隊,但沒來得及使用便遭到突襲而潰散,那艘飛艇卻已被共和軍燒毀,不然這一次己方的勝算要大不少。劉斬心頭一驚,心想也是,他道:“不過,我們也有共和軍所沒有的飛行機,而且城中的火藥雖不及共和軍的威力大,儲量卻要大得多,兩相比較,我們也足以匹敵吧。”

    薛庭軒道:“飛艇可以升起數千尺的高空,在這個高度,我們對他們毫無辦法。而他們在高處扔下炸雷,楚都城的城池亦是分毫不能防備。好在,叛軍一開始是不會用飛艇的。”

    董長壽一怔,道:“薛帥,這是為何?”

    薛庭軒微微一笑道:“因為他們已經解決了仆固部。”他頓了頓,又道:“叛軍解決仆固部的用意,其實並不是針對我們。如果隻是為了消滅我們,叛軍五萬的兵力已是綽綽有餘,所以……”

    這時一邊的義字營統領羊叔奮忽然插嘴道:“薛帥,叛軍是為了對付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已與五德營達成密約,一旦五德營能夠頂住共和軍的攻擊,阿史那部會出兵助陣。這種密約明擺著是要趁共和軍和五德營兩敗俱傷時來撈一票,然而對於五德營來說,阿史那部仍是大旱中的甘霖。薛庭軒道:“不錯。他們一定已經知曉了阿史那部與我軍的密約,這一次出了如此龐大的兵團,他們要的是一勞永逸,所以最好的手段是讓仆固部對付阿史那部,他們再來對付我們,然後將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一起消滅。”

    仁義信勇四統領,包括向來很少說話的穆杭也都變色。共和軍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但想來,為了對付兵力不足四千的五德營,要出動五萬大軍,確實有點想不通,也唯有這種解釋才最為合理。董長壽道:“叛軍是為了引出阿史那部,所以一開始不會用飛艇?”

    薛庭軒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微笑。這是共和軍最大的敗筆,如果他們在遠處就升起飛艇,由飛艇主攻,攻陷楚都城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五德營也毫無還手之力。但共和軍的實力太強了,目標也太大了,楚都城在他們眼裏隻不過是一塊無關緊要的小石子,也許他們覺得隨時都可以拿下,這種自大將是此次共和軍敗北的最大原因。

    楚都城這塊小石子,將會是一根鯁死這頭巨獸的堅硬骨頭。他沉聲道:“今天,將是楚都城經受的第一次考驗。諸位將軍,薛庭軒從今日起,再不下城,直到叛軍敗北的那一天!”

    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卻有著無比的堅毅,城頭諸將不由一凜,全都站直了,高聲道:“遵命。”

    九月八日卯時一刻,從共和軍營地裏,一騎打著白旗向楚都城跑來。

    那是共和軍前來下戰書的使者。楚都城靠近真珠河,邊上便有一條真珠河的支流,因此繞城挖了一條護城河。到了護城河邊,那使者將白旗搖了搖,城頭放下吊籃將他吊了上去。那使者一上城頭,薛庭軒便上前道:“本帥五德營薛庭軒,閣下可是奉胡將軍之命而來麽?”

    那使者從懷裏摸出一封書信道:“胡元帥率十萬兵馬遠征西原,大兵過去,玉石俱焚。念及貴部本是共和國子民,還請薛將軍三思,早日歸降。”

    薛庭軒接過信來撕開封口看了看,道:“不知將軍貴姓?”

    這人沒想到薛庭軒居然客客氣氣地問自己叫什麽,他道:“末將曹萬隆。”

    “曹將軍啊。”

    居然和曹聞道同姓。董長壽想著。曹聞道在世時,也是這批軍官的偶像。而曹聞道在天爐關一役陣亡,死得極為悲壯,至今為五德營思念。薛庭軒淡淡一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帥不敢自專,還請貴軍寬限三日可好?”

    曹萬隆前來下戰書,根本沒指望薛庭軒會答應,他心知肚明這隻是薛庭軒的推搪之策。方若水對這些也早就已有交待,他並無異樣,隻是道:“還請薛將軍寫封迴書交末將帶迴。”

    薛庭軒道:“這個自然。”邊上已有親兵捧著筆硯過來,薛庭軒便在戰書後批了幾行,折好了道:“曹將軍請迴。”

    送走了曹萬隆,薛庭軒看著他的身影迴到共和軍營中,轉身道:“諸位將軍,各迴防區,一個時辰之內,共和軍必然首攻。”

    所謂共和軍勸降,其實也隻是個形式吧。如果五德營真的願意投降,他們恐怕也不會相信。站在一邊的司徒鬱想著,等諸統領都迴防區,薛庭軒對身邊的司徒鬱道:“司徒先生,趁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去小酌幾杯吧。”

    說是開宴,其實無非是幾杯酒和一點烤肉而已,到了望樓,薛庭軒坐了下來,挾了片烤肉吃下去,道:“司徒先生,你還在擔心吧?”

    司徒鬱猶豫了一下,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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