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過, 江南風光便一日勝過一日,百姓烹新茶,嚐新食,供祖先, 有的人家還將自家滿周歲的胖娃娃放在秤上,待看到娃娃添了斤兩,就覺著孩子平安長大的機會又添了幾成, 遂全家歡喜。


    天清氣爽, 蘇景心情極佳帶著人在江寧城中逛了起來。


    曹頎看了看前麵似是在認真觀景的蘇景,對身邊的曹玉瓷使了個眼色。但曹玉瓷捏著帕子漲紅了臉, 喘了幾口大氣, 就是不敢抬腳。


    見到曹玉瓷這副不上台麵的樣子,要不是想著這隻是堂妹,不是親妹妹, 他都要當街開罵了!


    “五少爺。”


    被小廝一喚,曹頎這才注意到前麵的蘇景已經進了一家茶樓, 他也不想再理會曹玉瓷,趕緊跟上。


    招唿小二收拾一間臨窗的上好雅間出來, 曹頎又轉去廚房親自盯著手底下的人換了茶壺茶杯, 泡好茶自己再端上去。到門口的時候,見著曹玉瓷還帶著兩個丫鬟, 三個人在那兒怯生生的不敢進門, 屋裏的蘇景臨窗而坐, 眼神都沒落在屋中, 他額頭一抽,低聲道:“尋個角落坐下罷。”


    曹玉瓷嬌豔的小臉露出狠狠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帶著自己的兩個丫鬟到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了。


    曹頎簡直恨不能沒帶這麽個人出來。


    他心裏盤算著迴去不管如何都要勸說家裏換個人,麵上卻堆著笑過去,“公子爺,這是今年新下的金線喉,您品品。”


    “不錯。”蘇景今日本就不是為了喝茶,而是釣魚,他品了口金色的茶湯,讚了一句,目光又落在下方的湖麵上,“那船上的人,倒是有幾分眼熟。”


    曹頎隨著蘇景手中折扇指的方向看過去,眼角抽動兩下,勉強笑道:“迴公子爺的話,那是李家兩位表兄。”


    “喔?”蘇景看著曹頎不自然的神色,“怕是有一位表妹罷。”


    “這……”曹頎嗬嗬了兩聲,見蘇景雖是問話,但分明一副篤定模樣,心道這位太孫眼神兒和記性都太好了。不過盡管他心裏此時百般想法,卻不敢再糊弄,隻得捏著鼻子道:“公子爺慧眼,其中一個的確是李家舅父嫡出的三女。”既然說了,也沒甚麽好隱瞞的,曹頎幹脆說了個徹底,“她閨名叫櫻雪,今年才十四,因是李家舅母年過三十才生的嫡幼女,李家上下都十分疼愛她,打小就跟在幾位兄弟後頭念書啟蒙,詩畫做得好,也會騎馬射箭。”


    蘇景聽了這一長串,忽然笑道:“倒是正經滿洲姑奶奶一般的教養。”


    這話,便有些不好接了。


    李家也是內務府包衣名下,照理,李家的女兒是要參加宮女小選的。當然,照著曹李兩家的榮寵,姑娘求個免選很容易,不會送去做宮女,恩寵如曹寅,兩個女兒以包衣出身,都被康熙硬生生抬入上三旗,一個嫁給鐵帽子平郡王訥爾蘇為正妻,一個嫁給蒙古藩王為正妃。


    但有些事情,私下明白是一迴事,放到台麵上又是另外一迴事。


    好在蘇景似乎也不想讓曹頎接話,收迴視線後又看向一路都不曾理會過,此時安安分分呆在角落的曹玉瓷。


    “你這妹妹,似乎不太喜歡說話。”


    眼見曹玉瓷像是被蘇景說話的聲音給驚了一下似的,曹頎嘴裏發苦的解釋,“四妹她打小養在家裏,沒見過世麵,倒是讓公子爺看了笑話。”


    “原來如此。”蘇景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善解人意道:“江南民風畢竟不同,她自幼在江南長大,有這般性情,倒是怪不得她。”說著他一歎,“你若早些說了,今日不該為難曹姑娘。”


    曹頎聽到這話,忙道:“能陪公子爺看看江南山水,乃是奴才兄妹倆的福氣。”


    “可我看曹姑娘未必如此認為啊。”蘇景朝曹玉瓷看了一眼,見她如同受驚的兔子蹭的竄起來,終於沒忍住笑了笑。眼前這曹玉瓷,讓他想到了一個藏在記憶深處許久的人。


    看到蘇景的笑容,曹頎先是一愣,繼而垂下頭,眼珠靈活的轉動起來。


    待迴到家,曹頎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被叫到上房。


    徐氏一見到他,就著急道:“如何,太孫可喜歡玉瓷那丫頭。”


    “娘,你著甚麽急躁,讓我歇歇。”


    “歇甚麽歇,你是要急死我是不是。”眼見曹頎還在那兒不緊不慢的喝茶,徐氏氣的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兩巴掌。


    “行了行了,你讓他好好說話。”曹寧喝了一聲,轉而看向曹頎:“到底如何?”


    “玉瓷那姓子家裏誰不知道,一路上就沒跟太孫說句話,像誰要吃了她似的,離得遠遠的。”曹頎把蘇景喝口茶曹玉瓷都要坐在牆角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得曹寧和徐氏臉色都十分難看。


    徐氏攥著帕子揉了又揉,終於忍不住抱怨道:“我早就說那丫頭不成,不如讓三丫頭或是我們穎兒去,好好一場造化,生生白費了。要不是二嫂行事太霸道!”


    “行了!”曹寧不耐煩道。


    徐氏卻突然發作,不給曹寧麵子道:“有能耐在我麵前發脾氣,怎麽遇上二房的事你就跟個縮頭烏龜似的。”她一抹淚,“你說說,長房就罷了,大伯在老太太名下,是嫡子,又與萬歲有同窗的情誼,家裏全靠他撐著。咱們別說敬著長房,就是給長房當牛做馬,都應該應份。可二房呢,二哥不過在織造府領個閑差,每日一二個時辰就迴府上吃吃喝喝的,二嫂管不住二哥,整日在家裏吵吵鬧鬧,連大嫂都得受氣,她還愛往娘家搬銀子,動不動就是滿洲大族出身,不能讓娘家人小看。公中虧空這麽多銀子,有一多半是二房給造的。”


    “我讓你別說了!”


    徐氏被暴怒的曹寧嚇了一跳,再看他一掌拍下後脖子上青筋都鼓了出來,唯恐曹寧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敢再說。


    “你,你這是怎麽了,快喝水緩緩。”徐氏服侍著曹寧用了半盞溫茶,又吩咐下人趕緊拿薄荷香來給曹寧擦在太陽穴。一通忙亂下來,曹寧臉色終於恢複過來。


    曹頎也叫嚇得不輕。要知道曹家嫩個少了曹寧,但三房少不得曹寧。他不由抱怨起徐氏,“娘,好端端的,你說這些話戳爹心窩子幹甚麽,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伯和二伯是一個娘胎出來的。”


    “你還說。”徐氏瞪了兒子一眼,再看曹寧猶有些青黑的麵色,訕訕道:“我這不是心裏不舒坦。”


    “唉……”曹寧長歎一聲,喃喃道:“也是我無用。”


    論起來,家裏是長房在撐著沒錯,但甚麽瑣事,髒事都是他在幹。就是這樣,他依舊比不上一個吃喝玩樂的曹宣。但他又能如何……


    曹寧擺擺手,不想再提這些小事兒,“你老實告訴我,玉瓷是不是真的不堪用?”他說著意有所指的看向徐氏,“別理會你娘那些小算計,這關乎到咱們曹家上下的性命!”


    曹頎正色道:“玉瓷的確是束手束腳的。不過,我今兒倒是發現太孫像是有些玉瓷。”


    “果真!”曹寧眼神一亮,催促道:“你見著甚麽了?”


    “玉瓷慌裏慌張,太孫不僅沒怪罪,還望著玉瓷失了失神。”曹頎迴憶起當時觀察到的情景,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我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迴來這一路上想想,我覺得,太孫當時那神色,當著是有幾分喜歡玉瓷的。”


    徐氏不敢相信,“就四丫頭那縮頭縮腦的模樣,太孫這是?”


    “你懂甚麽!”管她性子如何,到太孫跟前服侍,不都得變成溫溫順順的。再說,男人終歸是看眼色。曹寧瞪了一眼徐氏,琢磨了片刻後道:“你隨我去趟你大伯那兒。”


    曹頎一愣,“這就告訴大伯,萬一太孫沒有看上玉瓷?”


    “那又如何。”曹寧滿不在乎道:“她就是不得寵,能在太孫身邊服侍,也是她的造化。”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曹家女能不能在太孫那裏得寵,要緊的是讓太孫收下曹家的女兒,給曹家一個靠過去的機會。至於曹家女往後能不能有福分,那是後麵的事情。


    “就玉瓷罷,說起來,她是咱們家裏頭一個太孫鬆口帶出去的姑娘。”曹寧悵然道。


    徐氏心有不甘,但看到曹寧已經打定主意,連曹頎臉上都有幾分支持,也隻得認了。


    父子兩人到曹寅那裏一說,曹寅雖然大感意外,卻很讚同曹寧的看法。


    先送個太孫能接受的人過去,要真爛泥糊不上牆,到時候曹家已經靠上太孫,想要再送人那也容易得多。


    “就四丫頭罷,你讓徐氏與兆佳氏說一說,好生給四丫頭置備些東西,雖說隻能做個侍妾,太孫如今也在江南,但四丫頭總要跟太孫迴宮,到時候花銀子的地方就多了。”曹寅自小就入宮陪伴在康熙身邊長大,很清楚宮裏那些道道。


    “但願太孫能收下人。”曹寅與曹寧互看一眼,彼此都有些提心吊膽。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蘇景像是如同曹頎所說的那樣對曹玉瓷果真有些喜歡,真將曹玉瓷收下了,並且還將曹玉瓷安置在自己院子中的廂房。消息一傳出去,頓時引起陣陣波瀾,尤其是與曹家守望互助,又是姻親的李家,更是大為意動。


    “主子,李家果然有動靜了。李煦已讓人打探曹姑娘帶走多少銀子,還暗中讓人去找曹姑娘先前議親的唐家。不過唐家沒有理會,隻說內務府上三旗包衣要入宮小選,斷然不會私下議親。”


    正與蘇景下棋的王詡聽到石榮的話,打趣道:“想不到太孫這一美男計一用出來,便有奇效。”


    將手中的白棋一扔,蘇景笑道:“是否奇效,還需看看唐家。”


    說到唐家,王詡猶豫片刻也扔掉手中的黑棋,“太孫是不是要動晉商了。”


    “若範家就是晉商,你這話倒算不錯。”在自己這個前任師兄,新任幕僚麵前,蘇景並沒有否認自己的意圖。這原本也是他們層層計劃中的一個環節。


    王詡顯然沒有蘇景那般放鬆,他神色凝重道:“以草民之見,太孫當再緩一緩,範家盤踞山西,又蒙聖恩獲賜鹽場,幾十年過去,江南幾乎半數鹽引掌管在範家與範家姻親手中。更要緊的是,是範家承運洋銅,若動範家,隻怕不僅鹽市崩潰,就是銅錢,也要一日數跌,到時候百姓家破人亡不在少數。”


    “師兄說到要緊之處了。”蘇景含笑聽完王詡的肺腑之言,看了看石榮。石榮會意,轉身去隔間與石福一起抬了個木箱放到王詡麵前。


    王詡不明所以,在蘇景的示意下將木箱打開,卻發現裏麵是滿滿的一箱子書冊。


    “這些書冊,都是孤在各地的錢莊票號記錄下來的每月銅價起伏。”蘇景給王詡解惑,“這幾年銅價銀價起伏不定,孤早有察覺,不過以前一閑散滿人,力有不逮,隻能將此事放過。孤迴了京中後,清查內務府弊案,卻發現內務府有人與皇商勾結,暗中操縱銅價和銀價。孤一路追查不肯放手,就引來一場前明皇室的為主謀的殺身之禍。”


    王詡悚然。


    蘇景笑道:“師兄是自己人,孤自然言無不盡。倒並無他意。”


    王詡長出一口氣,憂慮道:“若的這些人果真如此膽大,太孫如今尚在江南,更不宜動手啊。”就連在京城那些人都敢豁出膽子去行刺皇孫,到了江南,那些人豈不是更肆無忌憚。


    “他們要是敢來,我們正好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報仇!”石榮滿臉猙獰。今時不同往日,上一次,他們是被烏喇那拉氏騙了沒有準備,也沒有估算到那些逆賊有如此大的膽量。可如今,他們不僅早有準備,兄弟們還個個添了壓箱底的東西,要是再來一迴,必然叫那狗賊個個有來無迴!


    王詡與石榮自然說不到一處,他看都不看石榮,誠懇道:“太孫身係天下大局,如何能輕易涉險。國之碩鼠自然要除,太孫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太孫三思才是。”


    “我在京中就三思過了。”蘇景看出王詡是真心實意擔憂,安撫道:“師兄放心,我既然來江南,便有萬全之策。你也知我的性情,若無把握,我絕不會用性命冒險。”


    這倒是真的。王詡深知蘇景不是個胡亂冒險之人,打定主意後更難說動,也不再勸,隻是決心要更加注意江南士林的動向,萬不能讓有些糊塗的東西與那些碩鼠聯手,壞了大事。


    他看了一眼箱子裏的書冊,道:“唐家與範家數代聯姻,又和曹李兩家有舊,太孫是否想先從唐家下手。”


    “不錯。”蘇景道:“唐家五房在泉州經營船行,每年為唐家帶入數十萬兩銀子,自孤令人與倭人來往,開掘倭國銀礦後,銀價一路往下跌落,海貿因之更為興盛,但唐家的商船竟不增反減,孤令人私下查探後才知道,唐家的生意,明著是衰敗了,實則唐家每月有十五艘大船,借著運送軍糧和精鹽的名頭,去了滄州,頂著範家的牌子,把在倭國采買的銀礦石運到範家庫房之中。”


    王詡倒吸一口涼氣,“範家費盡心機暗藏這麽多銀錠,是打算幹甚麽?”


    不幹甚麽,不過是準備山窮水盡時與自己打一場貨幣戰爭罷了。清朝雖然民間百姓用銅,但說到底,清朝已經從銅本位過度到銀本位,有了充足的白銀庫存,就能操縱銀價,繼而操縱物價,做到極處,就變為操縱天下!在這個還處於金融意識蒙昧的時期,範家能看出白銀隱藏的價值,的確是天生的商人。


    可惜,他們擋了自己的路。有些東西,原本就隻能掌控在統治者手中,旁人,觸之當死!


    王詡學識淵博,但奈何是地道的儒生,見識自然不能同蘇景相比,在詳細翻閱過幾本記錄的書冊後,他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甚麽,但總有一個地方阻礙著他。但這並不妨礙他明白蘇景對唐家必除之心的理解。


    “太孫打算何時動手。”


    蘇景看了看外麵,此時日正當空,天清雲淨,恰是好天氣。


    他唇角微翹,將手中的茶盞輕輕一放,緩緩道:“便是此時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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