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你!最討厭你!討厭你!”

    這迴換秦川愣住了,我眼見他舉起了拳頭,知道他是真氣急了,我幹脆把眼一閉,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吳大小姐找來要珠花頭麵了。

    可我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覺得疼,我微微睜開眼,看見秦川已經放下了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身形仿佛小了一圈,竟令我頭一次覺得可憐。他沒罵我,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以後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第十六節

    那真是一個苦悶的夏天。

    滿院子飛蜻蜓的時候,沒人來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獨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裏逮到一隻紅色老子兒,也找不到人顯擺,隻好訕訕地放了。院裏半夜進了一隻瘸腿的黃鼠狼,大人們救起來放在紙箱子裏說是要養好放到景山去,沒人陪著我也不敢去看。無聊至極的我終於學會了翻繩,能翻出降落傘,還能翻出烏龜,可是卻不知拿給誰瞧。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麵被我藏在院北牆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麵,落了一層浮土,因沒人欣賞而毫無光亮。

    我又沮喪又納悶,明明那麽討厭秦川,怎麽還跟他一起幹了那麽多事,以至於沒有他反倒覺得空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沒人找我玩,我就隻好在家蹲著。那天是小禮拜,晚上要做炸醬麵,我媽在廚房泡黃豆,我無趣地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玩簾子上的珠串。奶奶掀簾進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這小丫頭片子手就不老實!早晚那片簾子得讓你弄散了架!老跟這兒蹲著幹嗎?怎麽不出去野啦?”

    我懶懶地放下手,“熱,不想去。”

    “嘿!熱還攔得住你了!”奶奶接過我媽手裏的盆,“不過這幾天是挺消停的,倒沒見老秦家那小子找你來了。”

    “不找好!我就不願意喬喬和他們家川子混一塊,您看看,他們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實念書的!”我媽接過話說。

    “對!少跟他們玩啊!”我奶奶也跟著搭腔。

    “知道!”我使勁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煩起來。平時我看我媽和我奶奶見到秦川他們家人也有說有笑的,背過臉就教訓我不讓我理他們,理由無外乎他們家大人市儈、孩子不上進。可我們家裏人倒是都念了書,我也沒見著哪裏比他們家要好,卻又偏偏瞧不起他們。

    “我想來想去啊,豐和他們結婚要定那家具,還是別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組合

    櫃就挺好的,上迴我聽秦老太太說,他們家建軍現在正倒騰這個呢,要是托他弄,街裏街坊的,還能便宜點呢!”

    我奶奶說的是我叔叔要結婚的事,他之前一直住單身宿舍,現在快領證了,要搬迴到院裏來,前幾天我媽一直在收拾屋,現在正盯著定家具。

    “行,那迴頭我去跟衛紅說說。”我媽點點頭。

    “你們不是說不理他們家人麽。”她們剛剛數落了我,我心裏又因為秦川憋氣,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來。

    “嘿!這孩子!”我奶奶皺起眉頭。

    “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麽嘴!”我媽氣惱地嚷。

    我不想理她們,正要站起來走,珠簾卻突然一下被掀開了,秦川跑得喘喘的,鑽了進來。

    好多天不說話,我眼看著他,竟有點驚喜,一麵高興他又來找我,一麵假裝仍生他的氣,抄起手別過臉去。

    可秦川卻絲毫沒看我,隻瞪著我奶奶和我媽說:“謝奶奶,喬阿姨,我媽……我媽讓我喊你們去居委會。”

    “我也正要找你媽呢,”我媽笑嗬嗬地摘下圍裙,“什麽事呀,要到居委會去?”

    “您……快去吧。”秦川腦門上一個勁地冒汗,臉色也不好。

    我媽和我奶奶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我看秦川一點沒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無趣起來,也跟著她們一道出門。

    剛掀起簾子,秦川便在我們身後說了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

    “吳大小姐沒了。”

    前麵的大人不知是誰鬆了手,廉價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來,劈裏啪啦地砸到了我臉上。太陽驟然刺眼起來,整個天都白透了,仿佛宇宙中隻有這一顆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雙眼被晃得盲了,就像無聲無息地爆裂了一樣。

    那個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從此開始,先後完結。

    第十七節

    吳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裏。

    她一身齊齊整整的,還是那麽幹淨,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絲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狽的痕跡。她躺在院子裏那個平時常坐的舊長藤椅上,頭微微歪向左邊,仿若在仔細聽石桌上收音機裏那一出戲的唱白。灰白色的頭發仍像平日裏那樣整齊地攏到耳後,用烏色的發箍定住,一絲不亂。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錦緞長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裏裁的,斜襟的,領口上繡著幾枝蘭花。藏青色的棉布褲子漿洗得很平

    整,黑色的帶襻兒布鞋上也沒什麽灰塵。腕子上沒有首飾,隻有她平時用慣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來,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發現她的是姚阿姨,吳大小姐頭些天拿了一塊舊布料來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說那料子雖然看起來有年頭,材質卻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壓箱底收著的好東西。本以為吳大小姐是要出遠門才會特意製件新衣,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上路時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熱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給她送了過來,進門看她坐在院子裏,先還以為是睡了,眼看日頭越來越低,要照過來了,姚阿姨便輕喚她,想把她叫醒。吳大小姐卻沒有動靜,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順勢掉在了地上。姚阿姨這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吳大小姐孤寡獨居,旁邊也沒有人幫忙看顧,姚阿姨忙喊了居委會來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經沒了。

    吳大小姐的院子裏少有地熱鬧起來,大人們忙前忙後的,我站在一旁呆立著。我想走到她正麵,去瞧瞧她的臉,卻怎麽也邁不動步子。我想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大約應該是要哭,可眼淚卻像結成了冰,怎麽也落不下來。我想跟她說句悄悄話,說那個珠花頭麵是我拿走了,我會還迴來的,但嘴巴張開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氣裏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們要把吳大小姐抬到屋裏去的時候,我突然衝了過去,卻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懷裏,小聲說:“喬喬,喬喬,別看。”

    我終於哭了出來,可是聲音還是被更強烈的悲聲蓋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過來的將軍爺爺。

    他單膝跪在院子裏,號啕大哭。

    慌亂中不知是誰碰響了吳大小姐的收音機,裏麵播的正是程硯秋的那一段:

    對鏡容光驚瘦減,

    萬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變,

    薄命紅顏隻怨天;

    盼盡音書如斷線,

    蘭閨獨坐日如年!

    第十八節

    那天晚上,我去北牆根放冬儲大白菜的架子下麵把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麵找了出來,想要把這個還給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這樣的事,左右街坊們都在議論,胡同裏倒顯得比往常熱鬧。等到我媽去了姚阿姨那兒說我叔叔的事時,我才以上廁所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吳大小姐家圍著的

    人早就散去了,從門口影壁望過去,隻有一彎新月懸在半空,一樹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我平時膽子極小,但那天也許是有著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還迴去,所以才敢獨自一人走進去。

    可我不是一個人,繞過影壁,我就看見了站在窗根下的將軍爺爺,他就那麽靜靜望著吳大小姐的窗子,仿佛她一會兒就要出來,又仿佛他已經這麽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將軍爺爺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發現有人來,我不能待太久,隻好輕聲喚他:“將軍爺爺。”

    他身子一顫,仿佛夢中人重迴到人世間,這才低頭看見了我。

    “喬喬,大晚上的,你怎麽來啦?”

    “我……我還東西給吳大小姐。”我喃喃地說。

    “什麽東西呀?”

    “是……她的寶貝。”我攤開手,將珠花頭麵舉到將軍爺爺眼前。

    那火油的鑽在月光下仿佛沾了晶華,更加璀璨,我甚至覺得它發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斕。將軍爺爺看了這物件,竟然輕顫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她送給你了?”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偷偷拿的,這花實在太漂亮啦。吳大小姐很喜歡這珠花,看它的時候還眼淚汪汪的呢。所以我想應該來還給她。”

    將軍爺爺欣喜地說:“她喜歡呀,那就好。當年我送給她,沒來得及問她喜不喜歡就走了,我以為,她早丟了。”

    我怔怔地看著將軍爺爺,他和平時不太一樣,臉竟變得緋紅起來。

    “喬喬,你迴去吧。我幫你把這頭麵還給她。”將軍爺爺握住珠花頭麵說。

    “嗯!”我忙點點頭,心裏的一塊大石放下,舒服了許多。

    交付了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門口時,我隱約聽見了低低的說話聲,下意識地迴了頭。月光下白白一團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裏立著兩個人,將軍爺爺仿佛年輕了許多歲,他一身戎裝,英姿挺拔,手裏正攥著珠花。而他對麵,站著窈窕的吳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絳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兩條大辮子,一邊低頭撥弄著發梢,一邊緩緩將珠花頭麵接了過去。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我眨了眨眼,他們便一起不見了。

    那天我是瘋跑迴家的,據說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媽正到處找我呢。可這些我都記不住了,我隻記得我在院門口看見了秦川,然後咕咚一聲就

    暈了過去。

    他拖著長長的嗓音喊:“喬喬!”

    他又理我了。

    第十九節

    我連發了三天高燒,說了好多胡話。

    大人們說小孩眼淨,我是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了。可能怕嚇著我,所以將軍爺爺去世的事,他們過了一個多禮拜才告訴我。

    將軍爺爺是當晚因心梗過世的,就在那個院子裏,早晨人去的時候,他已經僵了,可據說臉上還帶著笑呢。那個珠花頭麵他緊緊攥在手裏,幾個小夥子都沒掰開他的手指,隻好由他拿著去了。

    有那麽句老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這一遭,終於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說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象。是因為下午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著了風,已經發燒了卻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連珠花頭麵都不信,她說要是有,我早就來向她顯擺了。唯獨秦川信了我說的,他說其實那就是吳大小姐說的命,那珠花本來是將軍爺爺送的,被我偷出來又還迴去,是物歸原主了。

    雖然我覺得秦川說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願意相信小船哥,一場生死大事,我們吵吵鬧鬧的,就這麽過去了。

    農曆七月鬼節,秦奶奶喊我們幾個過去幫她折元寶。每年逢清明、鬼節、十月初一燒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紙錢和紙元寶到街上賣。她有生意頭腦,每次練攤都能瞅準時機撈上一筆。我奶奶私下裏還瞧不起她,說隻有下九流的人才做這種事,還說她甚至為了掙死人錢,都要等過了日子口才給自己老伴燒紙。可秦奶奶不講究這個,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規矩,總是說:“你奶奶讀過書,就認死理,你以為死人在地底下等著錢花開心?他是看到活著的人有錢花才開心呢!”

    我不管她們老太太交鋒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帶我們折元寶賣了錢,都會給我們買北冰洋的袋裝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們燈花胡同周圍擺攤的小販,都跟秦奶奶好著呢。因為秦奶奶可是擺攤的元老,從建軍叔叔小時候,她就開始擺攤貼補家用了。不光紙錢、元寶,還有什麽鞋底子、磨刀石、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她都賣過。把東西賣掉換成錢,是她畢生的樂趣。這幾年建軍叔叔在廣東做生意,給她拿迴來的一塊塊力士香皂,也都讓她給賣了。而且秦奶奶可厲害,嗓門又大,擺

    攤的之間講究地盤,難免有點小摩擦,誰要是和誰吵吵起來,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這一帶的老人兒,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也都聽她的。

    我們擺攤的地兒就在水果攤的旁邊,秦奶奶一過去就吆喝起來了:“小朱子,起開起開,往那邊點兒!給我騰個地兒!”

    小朱子忙答應著挪了挪板車,秦奶奶弓著腰走過去,捏了捏他車上的杏,“喲!都軟乎啦!今晚上要賣不出去可就糟踐了,把硬的往下擺擺,軟的撮個堆兒,便宜著點賣!嘿,還真甜!”

    秦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們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說的,重新碼了碼堆,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騎自行車的阿姨買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說:“看著沒?做買賣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喬喬,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識論高低,隻用常識打天下!”

    “可我奶奶說,就是要多讀書才行呢!”

    我有點迷糊,秦奶奶胡擼了下我的腦袋,“你奶奶認字認得多,炸醬麵有我做得好吃麽?”

    “沒有!”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醬麵,是我們院最好吃的。

    “嘖!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來。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茜已經又折了好幾個紙元寶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兩人都趕不上她一個。我照貓畫虎地跟著折,卻忽然看見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裏塞了一個。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噓”的手勢。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衝我眨了眨眼,我便不作聲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秦奶奶轟我們迴家去。走出她的視線,我就攔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們幹嗎偷偷拿紙元寶啊?”

    “晚上給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燒去呀!我奶奶連片紙都琢磨著怎麽給賣了,可不能被她發現,”秦茜笑著拍了拍口袋說,“我拿了有十個呢!”

    “我可拿得多!”秦川把兩邊的褲兜都塞滿了。

    “你們怎麽不告訴我?”我沮喪地說。

    “你那麽笨手笨腳,準露餡兒!”秦川嘲笑我。

    我們倆又嘰嘰喳喳吵起來,小船哥拉開我們,“好了好了,你們去胡同小口等著,我迴家拿水壺和銅盆!”

    等小船哥拿著家夥什兒迴來,我們幾個已經在大槐樹下準備好了。北京燒紙,講究在十字路口,四麵八方好迎鬼神。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水在地上畫了一個圈

    ,朝西開口,是給來拿錢的人留的門。銅盆裝上紙錢元寶,放在畫好的圈子裏,我們幾個裏就小船哥敢劃洋火,他點著火柴,扔到銅盆裏,紙錢都是黃紙剪的,特別好燒,火苗一下子就躥起來了。

    望著地上熒熒的火,想著已經不在人世的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我們都難受起來。

    秦茜拿樹枝扒拉著元寶,輕輕哽咽:“你們說吳大小姐還恨將軍爺爺麽?”

    “她不恨,你們還記不記的,她張羅要給我們醃香椿葉子吃?摘葉子是要找將軍爺爺借梯子的,她心裏明白,是想讓咱們替她去呢!”小船哥說。

    “嗯!”我篤定地點點頭,雖然我那時不懂愛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麽怨懣憂愁,兩人之間盡是世間的恬淡美好。

    “他們後半輩子沒說過一句話,肯定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呢!兩人一起聊著天,喝著孟婆湯,過著奈何橋,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臉地說。

    我瞪了他一眼,一團火苗恰好躥到他眼前,把他嚇得坐在了地上,我們卻都笑了起來。

    銅盆裏的紙漸漸化灰,一陣旋風卷過,紙灰飄向了空中。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的故事,終是成為北京城裏的一道飛煙,縹緲而去了。

    第二十節

    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那個秋天開始,我們胡同裏的灰牆上被寫上了大大的“拆”字。

    燈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舊城區改造剛一開始,因為危房眾多,燈花胡同就被劃了進去。

    最初我們隻是覺得好玩,可慢慢地,胡同裏的小夥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轉學了,本來放學排路隊一起迴家的同學少了好幾個。我們常去的吳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西府海棠樹被砍掉,葡萄架子被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沒了蹤影。然後是將軍爺爺家,梯子被拆遷的人搬走了,院子裏澆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幾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牆都被推倒,磚土被拉走了,隻剩下我們熟悉的鋪著地板革的地麵。我們還去那裏玩過,每個人站在屋子一角,玩老師學生的遊戲。在秋風瑟瑟的時候,“報告”“請進”的聲音飄蕩在北京上空,隨著落葉,落滿一地迴憶。

    再然後辛原哥他們家也要搬走了,我還不懂怎麽迴事,跟著小船哥一起到他們家道別。辛原哥給我們四個一人買了一根炭燒奶的冰棍吃,我們坐在他的鋼絲床上,看著他收拾自己的東西。

    秦川手不老實,拿著辛原哥的東西翻來翻去地看,在床頭

    那邊,放著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來問:“辛原哥,這是什麽?”

    “是磁盤。”

    “磁盤是什麽?”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計算機存儲數據的東西。”

    “怎麽存儲呢?”小船哥接過話。

    “就是把電腦裏的數據資料拷貝到這裏麵來。”

    “拷貝是什麽?”秦茜茫然地繼續問。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複製。從電腦複製到這裏麵來。”

    “它裝得下嗎?”我驚奇地看著那個磁盤。

    “當然,它能存儲很多數據。”

    “它好厲害呀!”我感歎。

    “它隻是個存儲工具,沒有計算機厲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後的電腦。

    “計算機怎麽厲害呢?能算數嗎?”

    “可不隻算數,計算機能編寫程序,通過這些程序我們就可以傳輸信息,資料、圖片,以後甚至是聲音、動畫都可以通過計算機搭載的inte網絡進行傳輸,甚至遠在美國的人們都能和我們互相聯係。神嗎?告訴你們,早晚有一天,計算機能改變世界。”

    辛原哥說起這些,眼睛閃閃發光,而我們大眼瞪小眼,誰也沒弄明白計算機到底是做什麽的,隻覺得那黑色的磁盤和那個看上去像是電視的機器很神秘,連接著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的世界。而我們不知道,那時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說,已經在用電腦改變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後,院子裏就開始躁動起來,但我們幾個絲毫感覺不到,因為我們躁動得更厲害。那年區裏組織了少年兒童文化藝術節,燈花小學要排演兒童劇《白雪公主》,小船哥模樣清秀,又是大隊委,自然而然被選定演王子,而秦茜雖然功課不行,但是全校女生裏數她最漂亮,於是就被選定演公主。秦川也因為個子猛長,被安排出演大樹甲,隻有我一點份兒都沒有,連七個小矮人都輪不上。

    其實我自認為自己還是挺會表演的,平時我們胡同的女孩經常湊在一起玩過家家似的遊戲。播《新白娘子傳奇》的時候,我們都把媽媽的絲巾拿出來,綁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風,我還特別設計了一種古裝發型,把紗巾綁在頭發上再用發卡固定住,在當時也算我們胡同的fashionqueen了。我們學著電視劇裏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勢,兩隻手先在胸前轉幾圈,然後用手指點在兩邊太陽穴上,再假裝向外發射咒語,比起秦川每

    次隻會跟人對打發出類似“底設”這樣的大招聲音,顯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樣。不過很可惜,我們學校的老師們沒有發現這一點。校長和大隊輔導員來班裏選小演員的時候,盡管我手背後坐得直直的,下巴頦揚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還是掃都沒掃一眼,就從我座位邊走過去了。

    胡同裏有好幾個孩子參演了《白雪公主》,這對大家來說是一件頂頂好玩的事。而且這很光榮,按老師的話說,他們是有任務的人,“任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是個偉大的詞匯。於是除了在學校裏老師帶著他們一起排練,迴到家裏他們還會約好吃完晚飯在西大院集合,繼續排練。我本來最喜愛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麵,統統變成了我根本無法參與的兒童劇。

    可我又舍不得不跟著,雖然隻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看他們說和平時完全不同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話,但是我還是願意去,起碼當看見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時候,我還能幻想下那個公主是我。

    也許是因為我太虔誠,機會真的來了。

    第二十一節

    那天大家照舊聚在西大院裏,準備的工作都已經做好,小船哥像總導演一樣,正在跟秦茜叮囑著什麽,隻要他說了開始,就可以排練了。我和幾個比我小很多的流著清鼻涕的孩子百無聊賴地坐在一邊,我給他們用狗尾巴草折小兔子,秦川不時過來搗兩下亂。

    小船哥說得差不多了,秦茜一邊點頭一邊往後退,讓出了整個場地,招唿著大家準備。就在這個時候,姚阿姨走了過來,喊著秦茜和秦川:“先別玩了,家去有事兒。”秦川百般不樂意,姚阿姨叫了幾遍,幹脆過來拉他,秦茜也沒轍,隻好跟小船哥說:“要不你們等我會兒?”

    “筱舟你們玩吧,他們今兒晚上就不出來了。”姚阿姨徹底斷了他們的念頭,秦川更不樂意了,可被他媽拉得緊,隻好跟著往家走。

    到這會兒我都還沒覺得有我什麽事,光顧著看秦川的衰樣幸災樂禍,可秦茜卻在臨走之前突然說了一句:“那喬喬今晚替我演吧,詞記得嗎?”

    我就像被許願的流星砸中了腦袋,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沒問題,喬喬天天看,一定能記得。”小船哥笑著替我答應了下來。

    我連忙點點頭,急著向別人證明我都記得。大家沒什麽意見,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我熟練地演著那位已經在我心裏排練過無數次的公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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