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麵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

    第一節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終於有了盛夏的樣子。

    院子裏紫色的喇叭花都開了,串紅也已經能吸出蜜來,棗樹和槐樹遮住一片陰涼,蟬聲一陣一陣的。天空中有蜻蜓飛過,時而還有幾隻黑白花的天牛。

    乘涼的老人們聚在一起,老奶奶推著小竹車,哄著孫子和孫女,老爺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下著象棋。他們從不觀棋不語,常常為了跳馬或是支士而爭論不休。小賣部裏掛出冰鎮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蓋一層棉被,裏麵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胡同裏的孩子成堆,男孩們玩彈球、拍畫兒,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頭瓶裏養起來,罐子上麵要糊一層紙,用皮筋捆緊,再紮幾個小孔透氣。他們會給蟋蟀起名字,什麽“常勝將軍”“山大王”,再把它們放在一起讓它們鬥。女孩們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綁在電線杆上。她們也“跳房子”,拿碎紅磚或是家裏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畫線,小沙包都是碎布拚的,灰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雖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華的東單大街,但在胡同裏麵絲毫感覺不到喧囂,偶爾才有幾輛自行車騎過,不是永久就是鳳凰,都是黑色的,連車把上的鈴都一樣。也難怪,不隻自行車,那時家家過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變化尚還細不可聞,也許誰說一句話,這座城便可一模一樣起來。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們院東屋的辛偉哥被警察抓走了,說他與西大院那個外號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廁所外麵耍流氓。他們早晨偷看了女廁所,還衝裏麵的人吹口哨,說不三不四的話。辛偉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覺得不好意思,喊他們倆走,辛偉哥嫌他煩,不但不聽他的,還踹了他一腳。辛原一個人哭著迴家,正巧碰見居委會的趙主任出來倒尿盆,辛原順口向他告了狀。趙主任臉沉下來,哄了他幾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轉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來院裏抓人了,說他們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這可一下炸了窩。正巧趕上禮拜天,大人小孩全出來看。辛偉哥平時是院子裏最調皮、最神氣的男孩,可那天嚇得腿都站不直了,18歲的大小夥子,被人硬是從屋裏架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哭,又喊媽又喊奶奶,“嗚嗚”地也聽不清說了

    些什麽。

    警察來那會兒,辛原正在院門口跟一幫小孩玩“我們都是木頭人,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他就真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院牆邊上,看著小夥伴們都跑過去瞧熱鬧,看著他哥被警察拖走,看著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著院子被一層又一層的人圍住,把他徹底圍在了外麵。

    在我後來的印象裏,辛原哥一直不愛說話,總低著頭,跟他打招唿,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說就是因為辛偉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變成了不說話的悶葫蘆。可我想,他也許從那天起,就再沒有從木頭人變迴來。

    辛偉哥被抓進去沒多久就判了刑,因為他在裏麵交代曾經一起聚眾看黃色錄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況更嚴重,他那時有個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廁所裏的女孩,調查發現他們發生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被判了死刑。執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還來收了7毛錢的子彈費,據說他那個女朋友也因為這事喝敵敵畏自殺了。

    他們運氣不好,趕上“嚴打”,為一個惡作劇搭進了一輩子。大人說這就是命。這個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運的命。

    當然了,這些我一點都不記得,我才剛剛出生,因為辛偉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謝家新添了一個叫謝喬的小丫頭給徹底忘了,以至於院裏還有人以為我是立秋以後才出生的呢。

    隻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這些都是他講給我聽的。

    第二節

    我聽過一種傳說,人之所以記不得一歲以前的事,是因為在嬰兒時腦子裏還殘存著前世的記憶,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記憶,關於前世的過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時間就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空白。

    我懼怕那段空白,於是就追問我媽,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怎樣被生下來。我媽說,我出生之前是一隻小螞蟻,她從一堆小螞蟻中把我挑了出來,找醫院裏的大夫吹了口仙氣,小螞蟻就變成了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暗自慶幸是自己而不是別的螞蟻被挑了出來。我因此對螞蟻有特殊的好感,從來沒故意踩過它們,也沒拿放大鏡在太陽底下燒過它們。下雨天螞蟻搬家,奶奶拿開水壺去澆院子裏一窩一窩的螞蟻時,我還狠狠哭了一鼻子。

    從那麽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沒有記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盡管我後來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記憶,那將是一場無法承受的災難。而有些記憶,往往被一個人辜負後,才會在另一個人心裏深

    切起來。可我仍然篤定,記憶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在沒有記憶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與己無關的。

    即使是最親密的人,如果不能記住他的話,那麽失去了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時間沒有了積累的容器,愛沒有地方存放,恨也沒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孤單。那怎麽能稱之為人生呢?人生呀,就應該是從有了記憶才真正開始的。

    所以說起來,小船哥的人生就始於遇見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兩歲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給起的,我爸爸是1978年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考生,是院子裏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幾乎家家孩子起名都來找他。我爸也很認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樣,暢遊學海,破浪前行,所以我從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說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藍的,雲彩也很美麗,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線。他媽媽正在院裏擇扁豆,他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被一隻小磕頭蟲吸引住了。就在這時,我爸爸喜氣洋洋地走進了院裏。

    他媽媽抬起頭問:“謝老師,你媳婦生了嗎?”

    “生了!是閨女,6斤多!”我爸一邊說,一邊摸摸小船哥的頭,“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後來每每講起這段時,小船哥也都會笑眯眯地摸摸我的頭。

    我因此感謝上蒼,讓我在那一天降臨到這世上。

    時光匆匆,宇宙洪荒,細小如微塵的我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就那樣出現在他麵前,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對何筱舟來說,我總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吧!一想到這裏,我就會覺得溫暖,周身充滿力量。

    因為我是那麽喜歡他,也許從他記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歡了。

    第三節

    小船哥總是幹幹淨淨的,眉眼漂亮,連笑容都清透。他的襯衫總飄著一股好聞的香皂味,整齊利落。他不會一個襪筒高,一個襪筒低,也不會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們院子裏的人都說何叔叔家會生養,有個這麽精神、聽話、懂事的兒子。的確是,我不記得小船哥和誰吵鬧過,他不會和別的男孩子一樣去做無聊的惡作劇,也不像辛原哥那樣默然籠著一層陰鬱。他是恬靜疏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兩口子沒念過什麽書,可是小船哥不知隨了誰,從小就喜歡讀書。小船哥看過很多小人書,他的零花錢從來不買粘牙糖這樣的零

    食,也不買泡泡膠之類的玩具,都用去租書了。五分錢一本書,他常常租十本迴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纏著他給我講故事,《楊家將》《嶽飛傳》《聊齋》,他都能講得繪聲繪色。我尤其喜歡聽《西遊記》,每當小船哥一念起“話說唐僧師徒四人……”,我就眉開眼笑起來。

    《紅樓夢》我也喜歡,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紅樓夢》的撲克牌,他遞給我黛玉和寶釵的,我就收下,遞給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們常表演這個節目,逗得院子裏的大人們“咯咯”地笑。他們都知道我愛黏著小船哥,有時候我媽故意逗我,說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煙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小船哥的媽媽李阿姨對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準給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會做一種麵糖,像小兔子的形狀,裏麵是糯米麵,外麵裹一層砂糖,眼睛點上山楂紅絲,我一口氣能吃三個。李阿姨也開過玩笑,說要我給她做媳婦,可他們都不當真,唯獨我是認真願意的。

    我們家對門的院子住著一個原先國民黨的高官,我管他叫將軍爺爺,他在秦城監獄裏坐了十幾年的牢,後來通過統戰工作,被放了出來。他一生沒有婚娶,小院裏隻有他一個人住,養了滿院子的花花草草。將軍爺爺打仗時落下了病,腿腳不利索,小船哥總去幫他澆花,我便也跟著去。

    院裏有一個大水缸,灌滿了澆花用的涼水,我趴在缸邊,把胳膊浸在水裏,特別涼快。可將軍爺爺和小船哥都不讓我這樣,怕我掉進去。為此,小船哥還給我講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學課本上學到要早多了。

    院子裏有葡萄架、無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蘭。而站在花叢中,笑著唿喚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第四節

    我腦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樣分清我的記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都是因為秦川一直在搗亂,所以我的童年撲麵而來,讓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說從1980年開始,醫院婦產科的床位就格外擁擠起來,每張床上都顛倒著個兒躺著兩個大肚子的孕婦,遠遠望去,就像一隊排列整齊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幾天,他媽媽和我媽媽就躺在同一張產床上。

    據說我們倆沒出生時就開始了不懈的戰鬥,臨產前曾經隔著兩層肚皮互相踢過對方,滿月那天就開始打架,會爬的時候互相拱,會

    走的時候互相推,會跑的時候互相追,會說話的時候互相逗悶子……簡直沒消停過一會兒。

    我媽說,這叫冤家。

    秦川是我們院子裏的異類,因為隻有他不是獨生子女,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姐姐。

    姚阿姨懷秦川的時候還沒有《超生遊擊隊》這麽有教育意義又風趣的小品,計劃生育政策是嚴肅且不可違抗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膠廠和胡同居委會幾乎每天都到院裏做他們夫婦的思想工作,因為總是前後腳到,兩撥人熟了之後還順道解決了廠內一個大齡女青年和街道一個喪妻中年男子的婚姻問題。可是直到那兩位談完戀愛結了婚,姚阿姨仍然沒把孩子打了,眼瞅著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那時候秦叔叔沒正式工作,我奶奶說他從小就是胡同裏的頑主,什麽都不吝,居委會見著他躲都來不及,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姚阿姨是根紅苗正的好青年,所以兩撥人都從她身上下手,居委會的趙主任說,你多生一個,戶口解決不了。廠子領導說,國家下的文,超生就開除公職!可姚阿姨沒那麽多話,翻來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盡管這兩撥人無比鍥而不舍,但最終還是沒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唿萬喚始出來的秦川小朋友最開始不叫這個名字,秦叔叔給他取了一個讓人過目不忘,過耳迴頭,前確有古人,後肯定無來者的名兒,那就是:秦始皇!!!

    我媽說,在醫院的時候,大家就都知道有個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氣太大,沒法不知道。

    抱著秦川的時候,秦叔叔會喜不自禁地四處顯擺:“我兒子,秦始皇,帶把兒的!”

    喂奶的時候,秦叔叔會心疼地說:“秦始皇,你別咬你媽啊!”

    換尿布的時候,秦叔叔會噓噓著:“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可以想象那時協和婦產科裏每個人頭上要頂多少根黑線。

    就這樣,姚阿姨一聲不吭地隱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著他的小手向眾位孕婦揮了揮:“秦川,跟阿姨們再見!”

    秦川被迫哼唧著搖了搖胖乎乎的小手腕,整個病房鴉雀無聲,秦叔叔說:“衛紅,你叫咱兒子什麽?”

    姚阿姨淡淡地說:“秦川,八百裏秦川的秦川。”

    從此,秦始皇成為了曆史,秦川閃亮登場。

    基本上呢,大多數人早都忘了秦始皇這個名字。隻有我記

    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會在最後使出撒手鐧,吊著嗓子高喊一聲秦始皇,然後轉頭就跑。秦川就紅著臉咬牙切齒地追我,我們倆能一直跑半條胡同,勝負參半。而每次解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第五節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心裏都有個理想的人——喜歡他(她),羨慕他(她),想變成他(她)那樣子。我有,我從小就想成為秦茜。

    秦茜是我們這條胡同裏最招人喜歡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靈靈的,紅嘟嘟的小嘴唇,一頭自來卷,像洋娃娃似的,誰家姑娘站她旁邊都會變成陪襯。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門口玩,都有大人走過來伸出長長的手臂,直越過我的頭頂,去摸摸秦茜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哎喲,茜茜越長越好看啦!”那些手從來沒在我這兒停留過,一次都沒有。

    我媽說我從小就臭美,總去照鏡子。其實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我陶醉,我是在比對我哪兒和秦茜長得不一樣。眼睛比她長點,鼻子比她大點,眉毛比她濃點,嘴唇比她厚點。大人們都說女大會十八變,我堅定地認為,到18歲那年,我一定會華麗變身。那時沒有玉女掌門人,也沒有國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間能變成秦茜那樣就好了。當然了,遺憾的是,我這輩子也沒能變成她那樣。

    秦茜特別有人緣,不僅大人們喜歡她,小孩們也都愛和她玩。她是我們大院這邊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塊玩點什麽,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繩、踢毽、捉迷藏、踢鍋、吃毛桃、丟手絹、一網不撈魚、老鷹捉小雞……她全部在行。那會兒我們跳皮筋前要分撥兒,先選出倆頭兒來,然後泥鍋泥碗你滾蛋或者手心手背來挑人,秦茜就永遠是我們的頭兒,她從小個高腿長,什麽五鉤五卷跳茅坑七顛顛都跳得特別好,隻要和她一撥兒就能玩很長時間,不用被替換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著她,被選上的歡欣鼓舞,沒選上的沮喪萬分。而秦茜特別仗義,因為我們倆是一個院的,所以她每次都會選我。

    秦茜還有好多好多優點,但這些都不是最令我羨慕的地方,我最羨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邊兒大,他們一起上學了。

    9月1日開學那天,一早院子就熱鬧起來。大夥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學了,都親切地招唿著。隻有東屋辛原哥他們家沒有動靜,自從辛偉哥出事,他們家就很少主動和院裏的人搭話了,門總是關著,就連最熱的三伏天,也很少打開透氣。

    秦茜上學的事都是姚阿姨一個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沒了工作。秦川不到一歲時,秦叔叔就去廣東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邊進貨,倒騰很多小玩意迴來賣,什麽力士香皂、電子表、大喇叭腿褲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鮮時髦的東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縫,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幾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還用新棉花給我絮過整套的棉襖棉褲。

    秦茜開學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紅圓點的連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來就像童話書裏走出來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書包,兩個人手拉手站在院裏,一副又高興又緊張的樣子。

    梳著羊角辮的我和淌著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後麵傻乎乎地看著,直到把他們送出了院,剛剛消停點的時候,我才忽然醒過懵兒來:小船哥去上學,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於是我一把拉住著急上班的媽媽,聲音洪亮地嚷:“我也要上學!”

    我媽不耐煩地說:“你還不到歲數呢!等著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時間的神秘強大,我再怎麽努著勁兒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遠也趕不上小船哥的。我垂頭喪氣地迴過頭,看著正蹲在地上揪貓尾巴的秦川,更加覺得悲從中來,“哇”一聲大哭起來。

    第六節

    小船哥他們上的小學就在我們燈花胡同裏,叫燈花小學。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兒上的小學,不隻他們,燈花胡同裏隻要念過書的,幾乎都是燈花小學的校友。傳達室裏的王阿姨從我爸上學那會兒就在那看門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學的時候,還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燈花小學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解放後房子被收歸國有,就改成了小學,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幾間青磚大瓦房,那裏還有鬧鬼的傳說。後來學生越來越多,青磚瓦房拆了,在原地蓋了三層小樓,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學。燈花小學是我們胡同裏的最高點,大家都以此為地標,給人指路的時候說“還沒到小學呢!”或者“過了小學往前走就是!”

    不過現在有幾十年曆史的燈花小學已經不存在了,因為00後的孩子比我們80後少多了,所以小學招不到學生,就並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學。和大多數北京人一樣,我小學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燈花小學最高的三層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學

    的孩子們一起坐在院門口看。從這裏能看到小學樓頂圍著的那圈尖尖的鐵柵欄,可無論我怎麽使勁伸長脖子、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平台上的人影,隻能聽見大喇叭廣播裏變了調的聲音。

    正在我左顧右盼分外著急的時候,秦川突然站起來:“我看見我姐了!”

    “哪兒?哪兒?”孩子們都圍向他。

    “就在樓頂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點點。

    大家擠作一團,有的說看見了,有的說沒有。

    我站在秦川身後,根本就看不見什麽第三排,他肯定是為了顯擺撒了謊,看著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我氣不過:“根本就沒有!”

    秦川迴頭,瞪著我:“有!就你這個小不點兒看不見!”

    我小時候又瘦又小,秦川總叫我小不點兒,周圍人哄笑起來,我氣得臉通紅:“你撒謊!尿床鬼!”

    大夥笑得更厲害了,秦川愛尿床,昨晚他尿濕的褥子還在院裏晾著呢!

    “小不點!”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點!”

    “尿床鬼!”

    “小不點!”

    “秦始皇!”

    我終於使出撒手鐧,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聲,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臉的時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第七節

    由於秦川的存在,我對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的詞從來沒有過美好的感覺。長大後,當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時罪惡的麵孔出現時,我的很多朋友都會叫著說:“真好啊!你們一起長大!多浪漫啊!”每每這時,我都望天不語,欲哭無淚。

    浪漫?

    被揍得灰頭土臉浪漫嗎?被追著滿胡同跑浪漫嗎?被搶走冰棍浪漫嗎?被弄壞洋娃娃浪漫嗎?被揪散小辮兒浪漫嗎?被搶走好不容易從沙堆裏挖出的膠泥浪漫嗎?被推一個大馬趴摔掉一顆門牙浪漫嗎?被從小到大各種欺負浪漫嗎?

    秦川是我們這片兒的小霸王,他就是西遊記裏的黃風怪,是哆啦a夢裏的大胖,是刺蝟索尼克裏的蛋頭博士,是恐龍特急克塞號裏的格德米斯,是七龍珠裏的魔人布歐,是藍精靈裏的格格巫,是聖鬥士星矢裏雅典娜的敵人們,是我能想到所有壞蛋的集合,是我成長中最大的煩惱,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滅掉的人……

    在我年幼

    無知的時候,我曾經還管他叫過川子哥,從我會說話開始,到我不再大舌頭為止。在我心裏,隻有小船哥那樣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傳說了。這肯定是我們胡同裏的小孩的共識,因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負過。家長帶著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興師問罪,姚阿姨使勁給人家賠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們院的必演劇目,隔三岔五就會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媽告過秦川的狀,可因為是天天見的鄰居,抹不開情麵,我爸覺得又是孩子鬧著玩的事,沒必要上門說去。我媽幹脆將之上升為階級矛盾,狠狠地叮囑我,說秦川他們一家子都是不讀書、不好好學習的人,讓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沒覺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們家每一個人我都喜歡。秦奶奶熱心腸,下水道不通啦、水龍頭壞啦、房上油氈漏雨啦……院裏的事都靠她張羅。秦叔叔每迴從廣東迴來都給我帶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總給我好吃的,給秦川、秦茜買冰棍時,肯定少不了給我也買一根。所以我也不長記性,頭天剛被秦川推水坑裏沾一褲腿泥哭著迴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喬喬,出來玩!”我就又應聲而出了。

    那是一宿覺就能解決恩怨的年紀,不像長大後,愛呀恨呀,要用一輩子來消化。

    所以雖然我無比地討厭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學那天,我還是挺高興的。

    我們倆是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師、同學、桌椅板凳、黑板、國旗、課程表,剛進學校什麽都新鮮。可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興趣,我來上學是為了能見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們班講台前,正帶領同學們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筆直,從第一節按摩睛明穴到最後一節幹洗臉,他都隨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節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學生裏數他最認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這麽多人裏還是最棒的一個,我內心不由得驕傲著。正這麽想著,陪我一起來的秦川突然哼了一聲:“真沒意思啊!”

    “啊?”我納悶地看著搖頭晃腦的他。

    “所有人都齊刷刷的,每天上學就幹和大家一樣的事兒,沒勁!”秦川似乎一分鍾也不想多待,扭頭走了。

    第八節

    秦川從小就這樣,他總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說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麽都沒覺得不好,但也說不出什麽是好的。

    他對上學的厭惡很快就付諸行動,一年級他不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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