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村裏,王承龍不用說一定要叫孫虎生到自己家去吃晚飯。

    他倆到家還未坐定,有人報信說大隊捎來口信要王承龍即刻去接公社打來的電話,有緊要事情。王承龍對老婆說了聲“湯好了你們先喝,甭等我”,就急忙又出門走了。

    屋裏隻有孫虎生和黃秋鳳二人相對。黃秋鳳低聲說:

    “今晚說好我娃他大去和翻身做伴哩,承賢過來和我睡。你晚些時候過來,我讓她在這屋裏等你。”她見孫虎生遲疑沒有迴答,又說:“要不叫她去找你?你院裏今兒個也就剩你一個咧。”

    孫虎生沒有迴答,卻反問:“你咋不去?”

    黃秋鳳撲哧笑出聲來:“瓜子!我要知道你是頭一迴,說啥也不能把你給糟蹋咧。人家承賢可真正是黃花閨女哩。咋?你還不滿意?”

    正在這時,兩個剛放學的兒子風風火火地奔進來。有生嘴裏嚷著“媽,喝湯吃啥呢?”

    “吃啥呢?吃你媽的腿哩!長下嘴就知道吃!看誰在呢?進門也不知道問一聲!”

    兩個娃這時才看到坐在炕頭的不是他們的父親而是孫虎生,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幾乎異口同聲說了句“孫老師好”,轉身一溜煙跑出門去了。孫虎生沒做代課老師之前他們在他麵前從沒這樣拘謹過。

    王承龍帶迴壞消息,耿麗萍乘坐的班車在縣城附近出了車禍,人已經被送到縣醫院搶救。搶救工作由縣革命委員會組織進行。公社革委會得到指示,要求盡快通知家人。王承龍剛才接到公社文書電話就是詢問耿麗萍家的詳細地址。

    飯後,孫虎生跟著王承龍去大隊部給公社文書迴電話。王承龍說:

    “早知道剛才是問這事情,叫你跟上一搭去就好咧。看把人來迴跑的這冤枉路。”

    大隊部裏文書一個人守在電話機旁。他見二人來到,神情十分惋惜地告訴他們,剛才又接到電話通知,耿麗萍已經搶救無效死亡了。

    聽到這一噩耗,王承龍和孫虎生怔在那裏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們不敢相信上午還坐在一起吃飯的一個好好的人,現在居然去了另一個世界。人生的無常真是太難預料了!王承龍歎口氣說:

    “唉!晌午就不該叫那我兒喝酒。酒後開車就容易出麻搭哩。”

    王承龍話說出口又有點後悔,因為這話或許會讓孫虎生心裏更加難受,他一定懊悔不該和那唐師鬥“十三太保”。孫虎生的表情果然越來越凝重,但他懊悔的不僅僅是和司機鬥酒,而是聯想更多。他想假如自己不幫耿麗萍辦病退手續,她一定仍然在小學校做代課老師。盡管鄉親們的臉色依然難看,但那總比現在的結果強千萬倍啊!他還聯想到,假如自己不對劉翻身傳授火車上逃票和從東閘口溜出站的竅門,劉翻身或許現在正在蘭州上班而不是變成殘廢躺在炕上。

    王承龍趕忙又說:

    “不過也不一定是那唐師的責任。剛才電話裏公社文書說好像是和石油普查隊的車碰咧。石油上那夥我兒開車都野得很。”

    孫虎生從衣兜裏摸出煙盒,遞給每人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文書趕忙劃火柴給大家都點燃了,說:

    “多餘的話先不說咧,那頭公社還等著迴電話哩。”文書說著一手摁住電話聽筒,另一隻手使勁搖那電話的搖把。這是那種裝著幹電池的老式電話機。電話通了,不用轉接,公社文書一直守在總機旁等著迴話呢。

    王承龍從文書手裏接過聽筒,他聽到那頭公社文書扯著嗓門問:

    “是王隊長嗎?地址問來咧?”

    “我隊的知青老孫在邊上哩,讓他給你說。”

    孫虎生接過聽筒,幾乎是用在山坡上喊羊的聲調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耿麗萍母親學校的地址告訴了電話另一頭的公社文書。公社文書說這下就好了,他立即發加急電報通知她母親,明早再試著用長途電話聯係。

    那年頭長途電話很費事,得從公社先接到縣上郵局,然後轉到地區,再由地區轉到省城。公社文書讓孫虎生把電話再交給大隊文書,他傳達公社領導的指示:大隊安排兩個人明天一早去公社搭車去縣上協助處理善後事宜,縣運輸公司派車在公社等候。

    大隊文書說,那明天大隊就不安排別人了,就你倆去最合適。就這麽定咧。

    即使大隊文書不安排,王承龍和孫虎生二人在心裏也都不約而同地暗自琢磨要去縣城看耿麗萍,為她料理後事。

    從大隊部迴村,二人一路合計去公社的事。王承龍說,咱今晚連夜去公社住在承華那裏咋樣?要不明早得急趕哩,縣裏來的車不知道能不能等咱。孫虎生心裏實在不願意去王承華那裏和他們擠在一個炕上,還得合蓋被子,上次送王承虎媳婦去公社生娃住在那裏,身上就染了好多虱子。再說,剛來迴走了四五十裏路,再摸黑走二十多裏,非累爬下不可。他正在心裏為這犯愁,恰好路過良醫家門前,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去借自行車。

    良醫聽說了耿麗萍的事,也很惋惜,唏噓一番,又說:

    “還是人家耿老師課教得好。那金鱉娃能教啥麽!我娃們都說哩,他連人家耿老師和孫老師的碎腳趾頭都抵不上。”良醫說的“金鱉娃”就是大隊副主任金懷存的侄子,官名叫金富學。學生當麵叫他金老師,背地裏卻仍稱唿他的小名“鱉娃”。

    “話咋能這麽說?人家瞎好也是老師哩,學生娃娃咋能這麽編排老師嘛!娃們不懂事,咱大人可不能跟上娃們胡咧咧。”王承龍不同意良醫的說法。

    “那壞孫我兒能當個啥老師嘛!現在都反對‘師道尊嚴’哩,不允許老師打學生。你還不知道吧?今兒個那我兒打了幾個學生呢。我的娃也被他打咧。我屋裏人氣不過,去學校和他嚷了一仗。聽說挨打的還有你娃呢,你迴來還沒聽說?”良醫堅持自己的看法。

    “打學生?還沒聽說呢。為啥?”

    “當然開頭娃們也有錯誤。幾個娃課間到河邊耍,捉住一個碎鱉娃兒,跑迴學校故意問那我兒,‘金老師,你看我們捉住個啥?’那我兒臉一變說‘不知道!’娃們還不識趣,起哄哩,‘金老師連鱉娃都不認得’。那我兒一下火咧,滿院子把娃們攆著連踢帶打,末了還把幾個娃趕出學校不叫上課。我娃哭著迴來,臉上扇下的巴掌印子還在呢。”

    “無論再反對啥‘師道尊嚴’,你說這麽壞的娃還不該打?!迴去問清這事我還要再打呢。你一個良醫,治病救人哩,咋沒是非觀念嘛!娃們慣得上天咧,一點不尊重老師,還咋教育呢?”王承龍聽得也火了,可不是對金鱉娃,而是對良醫不滿。

    良醫仍然不能完全認同王承龍的說法:

    “也不能光怪學生不尊重他,肯定是他平時教課沒水平。你說娃們咋不敢對耿老師和孫老師那樣?我說孫老師,你就甭返城了,在咱這紮根對咧。咱幫你瞅個好媳婦……”

    王承龍打斷他的話頭:

    “對咧!人這會兒哪有心思聽你這少鹽沒油的淡話嘛!連緊說你的車子能不能騎,明早我倆借用一下成不?”

    良醫見王承龍真的惱火了,趕忙連聲說:

    “能騎,能騎。我立馬把車胎打飽,你們推上走。”其實全大隊能借出良醫自行車的人也沒幾個,他對王承龍和孫虎生算夠給生麵子了。

    “車子今晚就先不推咧,明天一早我們過河來順路再騎。”王承龍說罷,二人告辭離開了。

    王承龍和孫虎生天蒙蒙亮就出發了。王承龍不會騎自行車,一路都是由孫虎生帶他。孫虎生騎車騎得渾身是汗,到了公社太陽才剛剛出山。二人到王承華的飯館裏剛歇了一會兒,縣裏來的車就到了。車是運輸公司向縣革委會借的北京吉普,司機說還要趕迴去有別的事,得立即出發。王承華剛剛生著火,來不及做飯了,給他二人兜裏揣了兩個冷饃。

    到了縣招待所,接待他們的是縣知青辦的老楊。老楊說原本這交通事故的善後處理沒知青辦什麽事,可死者是知青,知青辦就不得不出麵了。老楊是個好人。孫虎生上次來知青辦給耿麗萍的手續蓋章,碰上縣裏開會,招待所滿員,老楊還讓他在自己的辦公室住了一宿。老楊說縣革委會讓知青辦出麵主要是做好家長的工作,請你們來也是為了配合我們做這項工作。孫虎生問能不能先看看遺體。老楊說今天別看了,死者母親接到通知昨晚已經乘火車趕往寶雞,明天下午就能到這裏,等到了一同看吧。遺體停放在縣醫院的太平間裏,醫院的規定很嚴格,太平間不得隨意進入。老楊還說,你們和死者母親的吃住都已安排好了,住就在這招待所,吃飯在職工食堂,費用由縣運輸公司報銷。糧票你們帶著嗎?孫虎生迴答走得急,忘了。老楊說沒關係,打個條先欠著,以後還就是了。如果家裏沒糧票,縣上給你們出個證明,迴去後到糧管所用原糧換上些。這些事你們找我辦就成。

    老楊說完要告辭,讓他們倆先休息,臨出門又說,你倆這麽早趕來還沒吃早飯吧,食堂早飯已經開過了,要不讓給你們現做點?王承龍趕忙說不用了,我們帶著饃哩。

    老楊走後,二人悶頭抽煙,感到百無聊賴。王承龍抱怨:

    “把人緊忙叫來咧,又沒事幹讓休息哩,還不如明兒再來呢。”

    孫虎生說,咱出去轉轉,二人走出了招待所。

    孫虎生帶王承龍來到縣醫院。王承龍問到這做啥呢,人家不是不叫隨便進太平間?孫虎生沒做任何解釋,卻帶王承龍找到了院長。孫虎生上次拿方大夫的條子就是找的這位院長。院長聽說來意,立即親自陪他們前往太平間。院長說,怪不得傷員送來時覺得名字有點熟,原來就是你給辦病退醫療證明的那個女同學。人送來時已經幾乎沒有脈搏了。顱內和腹腔出血很多,沒來及做手術心髒就停止了跳動。

    所謂太平間就是醫院後院的幾孔陰冷的窯洞,從裏麵散發出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院長命人打開其中一孔窯洞,耿麗萍的屍體就擺在一塊用土坯支起的鋪板上,身體完全罩在醫院的白床單下麵。院長輕輕地掀開床單一角,露出了死者的臉部。

    耿麗萍如同睡著了一般靜靜地躺著,仿佛一個疲憊的跋涉者終於得到了長久休息的機會。醫院已經為她做過了麵部清理和簡單整容。她看上去麵色煞白,麵容卻十分安詳,絲毫沒有留下垂死掙紮過的痕跡。她的嘴巴半張著,似乎還有沒說完的話希望留在這人間,可如今誰也聽不到了,永遠聽不到了。

    孫虎生過去從沒有如此仔細端詳過這張臉,也決沒有感到過它的美麗動人。然而此刻他卻突然發現這張臉竟然是那麽的漂亮,漂亮得令自己難以置信。這張孫虎生十多年來熟識的臉好像變得有些陌生,讓他感到仿佛過去一直遮在朦朧的麵紗後麵似的。

    醫院條件簡陋,沒有冷藏存屍設施。他們不能在裏麵久留,很快就出來了。當窯洞的門被咣當一聲重新鎖上時,孫虎生不由得想象自己若像耿麗萍那般躺在冰冷鋪板上,孤獨地呆在那黑洞洞、陰森森的窯洞裏的情景,心中頓時產生出一種無比淒慘的感覺。

    倆人一路沉默無語迴到招待所。服務員告訴他們,知青辦老楊來過,等了他們一會兒又走了,留下話要他們去一趟他辦公室。

    孫虎生輕車熟路,領著王承龍徑直來到老楊的辦公室。老楊辦公室裏有一爿火炕,孫虎生曾在上麵睡過一宿。

    老楊說,找你們是想了解一下耿麗萍同誌的生前事跡。縣革委會領導指示,盡量做工作讓家長同意就地安葬。如果工作做通,下葬前開個追悼會,所以得事先準備一篇《悼詞》。

    聽老楊說要了解耿麗萍的生前事跡,王承龍和孫虎生都一時不知從何談起。倆人陷入了沉思。老楊給二人遞上煙卷,黃金葉牌的。

    “不著急,慢慢想一想。你們先迴招待所吃午飯。吃過飯下午咱再談。”老楊說。

    “耿麗萍那娃表現好著哩,就是這猛然間一時半會不知咋說呢。”王承龍解釋。

    這時,縣革委會下班的鍾聲敲響了,二人正要起身告辭,老楊卻有了新的主意:

    “要不這樣,寫悼詞的任務就交給小孫好咧。你們是同學,又同在一個隊裏插隊三年,沒有人能比你了解的情況更多。聽說你現在也是代課教師,那文字也應該沒問題。”

    孫虎生聽老楊這樣說,也覺得義不容辭,答應了。

    “你們下午就在招待所寫《悼詞》。寫完後我先看看,還得領導審查。”老楊拿出一疊稿紙和一支圓珠筆遞給了孫虎生。

    午飯後,在招待所房間裏,孫虎生抓耳撓腮、苦思冥想了好半天也沒寫出一個字。

    王承龍一聲不響地坐在床邊,一副有勁使不出的模樣。他卷好一支喇叭筒旱煙煙卷朝孫虎生遞過去:

    “來,先吸一鍋,不著急,慢慢寫。”

    孫虎生沒有接煙卷,說:

    “你吸吧,我出去買兩盒紙煙。剛從縣革委會迴來,一路想啥呢,把買煙給忘咧。”

    “要不你寫著,我去給咱買。”

    “還是我去。轉一下或許思路開了。”孫虎生說著起身出了房間朝街上走去。

    孫虎生買了兩盒“寶成”牌香煙和一盒火柴。他點燃一支煙溜達著進了商店隔壁的新華書店。書店裏冷清清的,書架上也沒什麽新書。文藝書籍都是已經讀過的《金光大道》、《豔陽天》之類,其他就是革命樣板戲劇本。他看到有修改版的《歐陽海之歌》,請女售貨員拿出來翻了翻。這本書文革前他就讀過了,而且讀了好多遍。每次讀時都為歐陽海的英雄事跡感動不已。他翻開書後發現修改部分十分明顯,就是把原書的幾頁舊內容拿掉,加進去幾頁新內容,就連新內容的紙張都與書裏其它紙張明顯不同,一看就是將原書拆開重新裝訂的。原來,新內容增加了歐陽海憤怒批判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的情節,刪去了原先寫的歐陽海認真閱讀、深刻領會《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精神的情節。看到這樣的修改,孫虎生對自己曾經敬重的作家金敬邁產生了反感。英雄怎麽能這樣隨心所欲的塑造?尤其是修改後的內容說,歐陽海讀了《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感覺好像吞了一隻蒼蠅般惡心,隨手就把那本書扔出了營房窗外。修改前後的情節截然相反,這不是隨意胡編亂造嗎?

    孫虎生把書擱到櫃台上繼續用目光在書架上搜尋。女售貨員給他取過書後就懶洋洋地坐迴櫃台裏麵的一隻長凳上,並不過來招唿。突然,削價處理的書架上一本書吸引了他的眼球——《革命青年的榜樣——金訓華》。這本書上次迴蘭州時在書店見過,但沒舍得掏錢買,不知現在削價到多少錢了。他問:

    “同誌,那本書現在定價多少?拿來看一下。”

    “定價在後麵標著呢,你買不買?” 女售貨員並不立即起身,卻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買不買要看了才定哩,哪有先說買才看的?!”孫虎生提高嗓門衝女售貨員嚷道。

    女售貨員一看他要吵架,不想和他接招,慢吞吞過來從書架上取下書,啪地一聲拋到櫃台上,扭頭張望別處了。孫虎生看到書後一個紅色印章蓋著“定價肆角”的字樣。隻相當於兩盒寶成煙的價格,他摸出買煙時找的零錢,抽出兩張兩角票重重地拍在櫃台上,轉身就走。女售貨員在身後叫住了他,“哎,哎。還沒蓋章哩。”

    孫虎生仿佛被手中新買的書激發了靈感,疾步趕迴招待所,開始坐下奮筆疾書。王承龍則躺在床上翻看《革命青年的榜樣——金訓華》。

    不大工夫,《悼詞》就寫成了。孫虎生點燃一支煙卷,又從頭到尾自己欣賞了一遍,修改了幾處錯別字,然後遞給王承龍。王承龍看後讚口不絕:

    “寫得好極了!不愧是知青,到底比咱這老農民有文化。”

    “嗬嗬,天下文章一大抄。還不都是報刊雜誌上看來的詞語。”自從昨晚聽到噩耗後直到這會兒,孫虎生頭一迴露出點笑容。

    “老孫,咱兄弟關住門說句話,金訓華就為搶救兩根電線杆把一條命搭上咧,你說這劃得著嗎?就算那是集體財產,總沒有人命貴重嘛。”

    孫虎生對身為共產黨員和隊長的王承龍提出這樣的問題並不感到驚訝,因為他太了解這位土生土長漢子頭腦裏天生自發的“以人為本”的思想了。他沉思片刻反問:

    “你不也就為了排一枚啞炮差點搭上性命,你說劃得著嗎?”

    “那可不一樣。啞炮不排除,工程就無法進行了。誰叫咱當時是突擊隊長哩,總得有人上呢。那就和戰場上一樣,沒法算賬咧。”

    “那咱不說排啞炮,就說那迴隊裏的犍牛跌進狐泉裏,你啥話沒說就跳進去鑽到牛肚子下麵套繩索。元宵後來對我說,他看見你跳下去,當時嚇得渾身打顫,尻子裏都沒脈了。他說狐泉沒深淺,萬一朝下坍塌,救都來不及。你說,雖然牛是集體的財產,可是能比人命貴重嗎?”

    王承龍這下被問住了。他沉吟道:

    “說得也是,人到那會兒的確也顧不得算劃著劃不著咧。”

    “我把稿子給老楊送過去,你跟我一搭去嗎?”

    “去。蹴在這屋裏沒事幹也怪心慌人的。”

    二人正要出門,老楊來了。

    “正要給你送稿子去呢。”

    “寫完咧?那正好。我看看。”

    老楊接過稿子仔細閱讀起來。《悼詞》稿子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首先,讓我們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今後我們的隊伍裏,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隻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製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裏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式,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我們今天在這裏為耿麗萍同誌送葬、開追悼會,就是遵循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耿麗萍同誌雖然是個普通的下鄉知識青年,但她也是做過許多有益工作的。盡管耿麗萍同誌的死沒有董存瑞、黃繼光、歐陽海那樣英勇,沒有江竹筠、劉胡蘭、趙一曼那樣悲壯,但她生前堅定不移地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積極投身於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這片廣闊的天地,她的死也應當是重於泰山的!

    耿麗萍同誌下鄉插隊落戶以來,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努力改造世界觀,‘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堅定不移地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為上山下鄉革命運動做出了應有的貢獻。尤其是她被選拔為大隊小學代課老師後,更加積極努力工作,認真堅持毛主席的革命教育路線,為培養貧下中農可靠的革命接班人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受到了廣大貧下中農的好評。

    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耿麗萍同誌雖然離我們而去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將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間。

    耿麗萍同誌安息吧!我們還活著的人將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繼續前進,永遠前進!”

    老楊讀完也誇道:

    “寫得不錯,簡潔明了,有力度。你再辛苦辛苦,往整齊裏謄寫一下。要拿去給縣革委會領導過目哩。涉及到知青的問題,縣領導一把手親自過問呢。現在中央對知青問題重視得很。好些地區知青工作出了問題,被《內參》通報了。”

    王承龍問,啥叫《內參》?老楊解釋,內參就是縣級以上領導內部參閱的文件資料。像我這一般幹部也看不到。老楊給他倆每人一支黃金葉牌香煙,自己也點燃一支,趁孫虎生謄稿子的當間和王承龍閑聊起來。

    “你大隊裏和女知青出了事正被縣公安局審查的那個小夥叫個啥來,好像也姓王,叫個王啥來……一時還記不起咧。”

    “叫王承孝,是我的本家兄弟。” 王承龍神情立即變得低落。

    “那女知青也是你們隊的?人還在隊裏嗎?”

    “女知青就是耿麗萍。”

    “啊!”老楊神態大變,“太粗心咧。這是工作嚴重失誤呢。得連緊去給領導匯報!嗐!咋鬧的嘛,文件看過的,咋就沒有想起那名字嘛!”老楊不斷地拍打自己的腦袋。

    老楊說罷起身要走。孫虎生說,這稿子還沒有謄完呢。老楊說,先不謄了,假如不讓開追悼會,謄了也是白費勁。得連緊先給領導匯報。老楊說完日急慌忙地走了。孫虎生一拍桌子,忿忿地罵了句“他媽的!”把稿子丟在了一旁。

    王承龍勸解:

    “老孫,甭生氣。我看你還是謄完。又沒說一定不能開追悼會咧。即使不開了,咱謄好保存起來也是個紀念。你也甭責怪老楊,如今這形勢就是這樣,誰都沒辦法。老楊這人我看是個好心人,也沒架子。甭說幹部到了咱那搭,就是咱到了公社也都是咱一個勁地給那夥公社幹部讓煙哩。人家老楊一個縣上幹部,不停給咱讓煙呢。”

    “縣上幹部咋哩?有啥了不起?即使省上、中央幹部,也是人民的勤務員。這是毛主席說的,誰敢不同意?公社幹部那是嚇唬老百姓的,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說的對,不過咱劃不著為這生氣。嗬嗬。”王承龍也是頭一次露出一絲笑容。

    這時,從外麵傳來開晚飯的鍾聲。

    晚飯後他們剛迴到房間,老楊急匆匆地趕來。他的神態明顯帶有欣喜和如釋重負的樣子。“你們晚飯吃咧?”“吃咧。”縣城的人相互問候不像鄉下人問“喝咧?”

    “你吃咧?”王承龍問。

    “沒有呢。剛從領導那裏出來,沒顧上迴家就趕來了。領導指示,追悼會可以開。中央的政策精神是針對那些不是知青的人,包括幹部、社員群眾,如有和知青發生關係的,要嚴懲不貸。但不追究知青的責任。就是說出了那事,知青一點沒責任,責任都在對方。既然她沒責任,追悼會當然能開。這是政策性很強的問題。”

    “哈哈。一說政策,咱農民就辨不來方向了。鄉村裏老農民的話,幹部的嘴就是政策,想咋說就咋說。”一來二往和老楊熟了,王承龍忘記了場合,居然打起哈哈。

    “老王!”老楊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可不敢胡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你們作為基層幹部,直接拿政策和群眾見麵哩,咋能跟上落後群眾這樣胡說哩嘛!”

    王承龍看到老楊如此嚴肅,嚇得吐了一下舌頭,趕忙檢討:

    “楊主任批評的對。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導哪能忘嘛,咱的確不應該跟上老農民說那落後話。嗬嗬。”末了還幹笑了兩聲。

    “嗬嗬。”老楊也笑了。氣氛緩和了。“就是嘛,政策的問題可馬虎不得,弄不好就犯錯誤哩。那咱把《悼詞》謄好,我明兒個一早送去給領導過目。”

    “你在這等還是我謄好給你送過去?”孫虎生問。

    “我等一會拿上吧。反正字數不多,你辛苦一下。”老楊說著從衣兜裏掏出煙盒。

    王承龍趕忙拿起桌上孫虎生買迴來的寶成牌香煙:

    “來,楊主任,吸咱的。”

    “還是吸我的,我的好。咱有好的不吸瞎的。”“瞎”就是不好。老楊還是給二人每人一支“黃金葉”,自己叼上一支。王承龍趕忙劃火柴給點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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