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麗萍的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公社革委會和縣安置辦都沒怎麽刁難。《戶口遷移證》和《糧食關係證明》也都已經辦妥,隻等迴蘭州了。學生們冷漠的態度似乎弱化了耿麗萍對自己任教兩年多的這所鄉村小學的留戀。她好多天再沒有去過學校。金懷存的侄子已經正式取代耿麗萍做了代課教師。

    “孫虎生,我想去看看王承孝他大。你說我該不該去。”吃過午飯,耿麗萍忽然說。

    “你這不是自找不痛快嗎?”孫虎生話到嘴邊,沒說出來卻改口道:“去道個別倒也應該。別家也罷了,老漢臥床不起呢。看看也應該。可是……”

    耿麗萍明白“可是”後麵的意思,沒等孫虎生說完,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陪我一起去行嗎?哪怕他罵我一頓。”

    “行。”

    耿麗萍拿上事先在大隊代銷店買來的一包茶葉。二人相跟去了王登雲家。

    王家也剛吃過。王承賢正在廚房洗涮,見二人進院門,邊在圍裙上擦拭濕手邊迎出來站在院子當間。她沒有言語,眼神木然。孫虎生先開口說:

    “耿麗萍來看一看你大。她明兒個就走咧。”

    王承賢沒言喘,眼球朝上翻了翻露出許多眼白,下巴向她大睡的窯洞揚了揚,算是同意他們進去,也沒有給她大通報一聲。

    王登雲已經聽到了院裏的動靜,本來是仰麵朝天躺著的,在他倆進窯門之前翻轉身臉朝了牆閉起眼睛裝睡。

    “王家爸,耿麗萍看你來咧。”

    王登雲紋絲沒動。耿麗萍把手裏的紙包擱在炕頭,鼓足勇氣開口:

    “王家爸,明兒個我就走了,來看一下你。你多保重身體。”態度好似犯了錯誤的學生站在老師麵前。這樣的情形耿麗萍在這兩年多來麵臨過不知多少迴了,但她都是處在與今天相反的位置。

    王登雲依然紋絲沒動,甚至連唿吸也似乎聽不見了。屋裏的空氣好似凝固了一般。孫虎生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跟進來的王承賢說:

    “我大喝了藥,剛睡著。”肯定是撒謊,中藥一般都是早晚服,哪有中午喝藥的。王承賢說完自己也有點臉紅。

    孫虎生趕忙接茬說:

    “那就不驚動了,讓老漢好好休息。完了你給你大說一聲,耿麗萍來給他告別過咧。”

    王承賢送二人還沒出大門,卻聽見窯洞裏傳來她大的唿喚聲,於是折迴窯裏去,進去後立即又返身出來手裏拿著那包茶葉。這時孫耿二人已經出了院門。王承賢把紙包送到耿麗萍麵前,麵無表情地說:

    “我大說這你拿迴去。”

    耿麗萍沒有伸手去接,表情很尷尬。孫虎生連忙擋在二人之間,兩手摁在了王承賢的手上,低聲說:

    “收下,甭推讓咧。給你大說是我給他買的。”

    耿麗萍差點落了淚。

    王承賢表情舒展了許多。她沒有再堅持,卻也沒有立即收迴手。她希望那雙手在自己的手上盡可能多地摁一會兒。窯洞裏又傳來王登雲唿喚女兒的喊聲,還伴隨著強烈的咳嗽。王承賢收迴捧著紙包的手,說了聲“你們慢慢走”,轉身迴了院子。

    王承龍要求隊委們都得去知青屋裏和耿麗萍話別。他說一般社員咱不強求,幹部們如果再沒個表示就太不近人情。人家來的時候咱在村頭敲鑼打鼓放炮歡迎哩,走的時候不能讓沒聲氣灰溜溜地卷鋪蓋走人嘛,不論出過啥事,事情歸事情,人情還得行。

    王承龍沒想到自己向隊幹部們提出這一要求後遇到的唯一阻力居然來自自己的老婆黃秋鳳。她自己不去也罷了,還堅決不讓王承龍拿家裏的雞蛋。為此倆人吵紅了臉。有生和再生也站在他們的母親一邊。王承龍惱火地掄起巴掌要扇兩個小子,嘴裏恨恨地罵道:

    “你兩個碎鬆我兒跟上瞎起啥哄哩?人家耿老師最起碼教了你們二年多。你們狗日的這叫欺師滅祖!”

    黃秋鳳一邊護著兩個兒子,一邊衝丈夫嚷道:

    “你打娃咋哩?你有本事打我。啥老師?老師那叫為人師表,不是害人精。”

    王承龍沮喪地出了自家門,原來想叫老婆給擀兩張長麵條的要求更是提不成了。他隻好去找劉占龍借了兩元錢,到代銷店給耿麗萍買了一雙花尼龍襪子,找零的幾毛錢買了一把黑焦水果糖。

    劉好好沒有親自去,打發老婆李桂花去了。劉好好其實明白自己親自前往也沒什麽,即使孫虎生那小子臉色難看,他也不一定會讓自己當場下不來台,俗話說“好漢不打上門客”嘛。可是耿麗萍和王承孝那件事讓他總覺得心裏不安然。畢竟事情起於自己的兄弟懷貴發現了他們倆的秘密,又是自己唆使懷貴去大隊金懷存主任那裏反映情況。他本來想借此事打擊一下他們王家的氣勢,沒料想事情鬧到把人逮走了。這可成了小小劉王莊裏驚天動地的大事。他能感覺到,莊裏所有的王姓人還包括另一家劉姓人都因此事而增添了對自己家的仇視。李桂花去的時候用手帕包了四顆雞蛋。

    王元祿一手攥著一隻雞蛋。他把兩隻被握得熱乎乎的雞蛋交到耿麗萍手中時顯得很不好意思。他本來想抓隻雞的,可老婆死活不同意。兩個來家串門說閑話的弟媳婦金春梅和劉愛愛也在旁邊幫腔。老婆說,上迴劉隴生和李建國走咱就送了隻雞,這迴那騷情貨走,不去才對呢。金春梅和劉愛愛隨聲附和“對著呢”。老二和老三家平時不走動,兩個妯娌隻有在老大家碰麵才說話。她們三妯娌剛才正在議論王承孝被抓走的事情,得到的共識是“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也不敢往上扒”。王元祿說,都甭扯閑談,隊幹部都得去那是隊裏定下的。再說,其實這雞咱是看老孫的麵子送哩,正好謝個情。要不是他給破案,咱賠那麥子的損失,甭說一隻雞,十隻也擋不住。老婆說,那等下迴老孫走你多抓兩隻,這迴你送兩顆雞蛋就對咧。金春梅和劉愛愛又跟著附和“對咧,對咧”。王元祿無奈,隻得拿了兩顆雞蛋。

    王承虎拎來一隻公雞。這迴全家人都同意送隻雞,也和王元祿一樣是看了孫虎生的麵子。他家和王元祿都是那次破案的受益者,除此以外還要感謝孫虎生幫忙送他媳婦去公社養娃。莊戶人家平時與家庭親眷以外的人交往比較少,受人一點恩惠便念念不忘。

    劉占龍也和李桂花一樣用手帕包著四顆雞蛋。他把雞蛋放下屁股連凳子都沒沾就推說要去給牲口添草,告辭了。

    最叫人意外的是來了王承華的女人。她送來一把粉條,當地人叫做“片粉”。這可是比較稀罕的,除了逢年過節外這鄉村人家一般都不會買這東西吃。粉條在城市鄉鎮都憑票供應,王承華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王承華前兩天迴了趟家,對王承龍說起那天在飯館發生的事。他原本想對王承龍訴說委屈,反而被王承龍訓斥了一頓。王承龍說,莊戶人見識短,心眼狹窄,情有可原。你在外麵工作,見過的時世那麽多,咋也跟上瞎起哄哩。如今社會這運動一個接一個,誰能預料到?誰碰到茬子上誰倒黴,咱三大那麽好的人,還有學問,不也犯了錯誤?何況人家年輕娃娃呢。幸虧你沒惹得那貨真個動了手。那貨打錘出手可狠著哩,你又不是不曉得。王承華說,咋不曉得,那迴他們三個在集市上和什字原上下來趕集的上海知青打錘,我那天忙,沒出門看熱鬧,後來聽參與處理的公社文書說咱那三個憎三 把人家兩個上海知青給打得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不過聽文書說把雙方弄到公社辦公室辦“學習班”,一陣工夫人家就握手言和咧,上海知青還一個勁說啥“不打不成交”呢。你說這事日怪不日怪?最後王承華還是同意堂兄王承龍說的,孫虎生那娃脾氣暴些,人還是好著哩。因此他媳婦今天能來知青屋裏,肯定是他臨走安頓的。

    幾個男人蹲在院裏抽著孫虎生散的紙煙閑諞。兩個女人立在女生窯門口看耿麗萍在裏麵收拾東西。王承華女人從來少言寡語,這樣的公眾場合總是默不做聲。李桂花沒話找話地搭訕:

    “這一走怕是再也不迴來咧。迴了你省城怕就把咱這鄉裏人忘得光光的咧。”

    耿麗萍懶得搭理,就隻顧埋頭收拾東西。

    “聽說你把娃糟蹋咧。可惜的。養下來給了人也好……”

    “放啥屁哩!”李桂花的話被王元祿打斷了:“你個賣x婆娘,x咬人 得很嗎?”

    耿麗萍氣得臉發白,卻又不知如何發作。李桂花受到王元祿突然搶白,一時紅了臉,但立即迴敬:

    “就是x咬人得很,你說咋弄哩?”

    “咋弄哩?問我咋哩?去尋嫖客上一下。”

    “就尋你這嫖客上哩,這來!”李桂花本來是板著臉的,說出這話卻撲哧一聲笑了。

    王元祿堅持繃著臉:“人忙得沒空。承華家的狗跟來在門道外蹴著哩,你出去叫它給你上一下。”說完也忍不住笑出聲。

    李桂花卻並不惱怒:

    “狗沒上過,還不認得咱哩。你上過,你把咱給你那兄弟介紹一下。嘻嘻。”

    倆人從爭吵演變成打情罵俏。王元祿還要開口,被王承龍厲聲嗬斥住了:

    “對咧!屁嘴一張就沒好話。都是些敞口子!”又對李桂花說:“你閑球沒事,正好幫咱擀兩張長麵。”

    李桂花一聽連忙擺手:

    “不行,不行。我還得連緊迴去燒湯呢。屋裏三張嘴還張著等喝湯哩。”

    “那你還不x夾嚴連緊往迴跑,隻管在這搭騷情啥哩?” 王承龍沒好氣地訓斥。

    李桂花一溜煙跑了。王承華的女人說:“大哥,那我給擀麵。”

    “那也好。要不你迴去一趟,把兩個娃也叫來,擀了麵就在這一搭吃。把承華捎迴來沒喝完的燒酒也給咱提來。我們今兒個先喝咧,完了我給買來還上。”

    “喝就喝咧,還啥呢麽。我一陣兒就迴來。”王承華的女人邊說著趕忙走出了院子,身後跟著她家的那條黃狗。

    不一會兒王承華女人迴來了,身後還是隻跟著那條黃狗,兩個娃一個也沒來。兩個娃大的是女娃,上二年級,小的是男娃,上一年級。女人說娃們要寫作業,不肯來。她給安頓吃剩飯了。娃們不肯來其實是怕見老師。

    王元祿和王承虎要告辭,孫虎生挽留他倆吃飯。王承龍也說你倆甭走了,一搭蹴下熱鬧。王元祿過意不去,說咱就拿來兩顆雞蛋,咋好意思吃人家一頓飯嘛。王承龍說,沒關係,下迴你提個雞兒來就對咧。王元祿說,本來就是想提隻雞呢,雞兒沒進窩,跑得沒抓住。他撒了個謊。

    看到王承華女人拎來的僅有七八兩散白酒,王元祿說:“我去代銷店再賒一斤燒酒。”話說了,心裏卻在打鼓。賒一斤散白酒,以後就得拿差不多二十顆雞蛋去抵賬。今年開春自己家的那隻老母雞抱窩失敗,僅僅孵出兩隻小公雞,能下蛋的母雞總共隻有三四隻了。土雞不能天天生蛋,所以每天能收到的頂多也就兩顆雞蛋,這還是燈油和食鹽的主要來源。但是王金祿覺得自己是條漢子,話既然說出口,硬者頭皮也要去賒,頂多今後一段日子裏全家人吃得淡些,摸黑早睡覺罷了。當然屋裏人的埋怨是免不了的。

    孫虎生從衣兜裏摸出兩元錢說:“我這兒有錢,不用賒了。再順便買兩盒寶成煙。”

    耿麗萍在窯洞裏聽到孫虎生要掏錢買東西,趕忙掏出自己的錢出來說:“買啥呢,拿我的錢去買吧。”她寫信告訴母親辦理病退迴蘭州的事,母親匯來了二十元錢。

    孫虎生對耿麗萍說你的錢留著路上用吧,“窮家富路”。王元祿如釋重負,攥著兩元錢滿懷欣喜地走了。王承龍追著喊了聲:“再買一小包調料,要五香粉。”

    王承龍又給王承虎安排任務:

    “碎女子,去把你提來的雞宰了,把毛燙掉。吃完長麵咱蒸雞,晚上喝酒。你一陣跑一趟我屋裏,把酒壺和酒盅取來。”

    王承虎說了聲 “我先去燒水”,就站起身進了廚房窯洞。

    孫虎生低聲問王承龍:

    “王承孝的情況再打聽了沒有?咋樣了?”

    “前兩天承華迴來說人現在羈押在縣看守所裏,看樣子十有八九得判刑。”王承龍說著輕輕歎口氣,“唉,碰到槍口上咧,隻能認倒黴。我三大一家都是人說的那種心強命不強的人。論文化,他爺父在咱莊裏都是人尖子。可論倒黴也真個是沒人能比。你倆今晌午去看我三大咧,是嗎?”

    孫虎生點點頭。

    “是她要去還是你的主意?” 王承龍用目光朝耿麗萍的窯洞示意了一下。

    “她的主意。她要我陪她去的。”

    王承龍點點頭,動容地說:

    “還是你們知青心胸寬廣。大地方、有知識的人就是不一樣。我三大也算有知識的人,還在大地方蹴過,可在咱這僻背山村裏農民當得久了,心眼也就變得曲咧。”

    “你三大那人心眼其實好著呢。人都一樣,這事情攤到誰頭上也很難想得通。”

    “人和人還是不一樣。就說你老孫吧,雖然脾氣有些瞎,時不時愛耍個二杆子,可心胸不曲。咱莊裏人以往也能看得出,你們知青雖然在一個鍋裏吃飯哩,可是也結把把子呢。你和劉隴生就是一把子。當然人家耿麗萍和李建國是一把子。你們之間也疙疙瘩瘩地相處得不咋好。可是出了這事情後能看出你確實夠義氣的……”

    孫虎生聽到“義氣”二字,臉上微微有點發熱,幸而天色已暗,別人不易察覺。他想起了黃秋鳳,產生出一種愧疚的感覺,不知是對那女人,還是對眼前的這男人。

    孫虎生趕忙摸出一支煙卷插到王承龍的唇間,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孫虎生覺得王承龍才是自己見過的心胸最寬廣的人,可他不喜歡當麵說恭維人的話,所以給王承龍點燃紙煙,自己也點上一支,便隻顧吸煙而沉默不語了。

    王元祿迴來了。他先把酒和調料送進廚房,然後過來將兩盒紙煙和找的零錢交給孫虎生。孫虎生說天黑了咱進屋裏諞,自己先進窯裏點著了油燈。王承龍一眼瞅見床鋪上擱著一件嶄新的毛背心,拿起來嘖嘖稱讚:

    “這麽漂亮的毛夾夾,咋沒見你穿過,家裏剛捎來的?”

    王金祿看了也讚口不絕。

    “這是耿麗萍剛織好的。”

    “可惜人明兒個就走咧,不然給咱也織一件。” 王承龍愛不釋手。背心是用棕色混紡毛線織成的,細密的麥穗花紋看上去很有質感。

    “我給她說,讓她給你織一件寄迴來。”

    “嗬嗬。我就是那麽一說罷咧,咋能給人找那麻煩嘛。”

    這時,耿麗萍過來問:

    “麵已經好了,端來這搭吃,還是去廚房?”

    “在這搭吃吧,一會兒還要喝酒,這搭寬展些。”孫虎生說罷趕緊在兩個隊長的幫助下支起一塊鋪板,做了臨時餐桌。

    王承虎進來說雞已經剁成塊了,問拌多少麵粉。王承龍說,就咱這幾個人,你看著辦,別拌得太多,吃了長麵,都是飽肚子。

    蒸雞做法很簡單,把剁碎的雞塊和麵粉、清油、調料拌在一起上籠蒸熟就可以了。做法雖然簡單,而且家家戶戶都養雞,少則五六隻,多則十來隻,可是對於這裏的莊戶人家來說,吃蒸雞卻是多年不遇的奢侈。村裏人能夠清晰記憶的竟然是將近十年前的一次吃蒸雞。那是剛剛度過“三年自然災害”後,全莊裏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蒸了一迴雞。總共才宰了三隻雞,卻拌進去五十斤麵粉、五斤清油。五六十人管飽吃了一頓,慶賀劫後餘生。許多人現在憶起那次吃蒸雞仍然咂吧著嘴說香得不得了,讓知青聽來猶如天方夜譚。哪裏是在吃蒸雞,簡直就是吃蒸麵粉。有人恐怕連根雞骨頭都沒撈到。雞肉差不多是擔當了城裏人燒菜中味精的角色。

    知青們兩三年裏吃掉的雞的數量比全村人一輩子吃過的相加還要多。母雞老得不下蛋了,拿到集市上賣掉;公雞除了留一隻打鳴和傳宗接代,也都被送到集市變成了城鎮人餐桌上的菜肴,以往家家戶戶都是這樣做的。

    知青每吃一迴雞,過後都被社員們當作話題議論好些天。“青年們就是做不來,咋就不做蒸雞?可惜的。”他們吃過和見過的隻有蒸雞一種做法。“就是嘛,啥清燉哩紅燒哩,肯定沒蒸的香。那年咱隊裏蒸雞,滿莊裏都能聞著香哩。他們做的咱就連一點氣味都沒聞著嘛。”“咳,你能讓那夥做成個啥麽?剛來的時候,飯都做不熟,如今能吃到嘴裏就不錯咧。”“就是的,就是的。不過就是把好好的雞兒糟蹋咧。”“哈哈哈,真個是糟蹋咧。”隻有王承龍看法不同:“咋就糟蹋了?你們真個沒見過世麵。你們光知道個蒸雞,人家外頭做雞的法子多的很,你們怕連聽都沒聽過。我就見過靜寧燒雞,雞兒做熟咧還是囫圇的,除過褪了毛,頭腳翅膀啥都長著呢。聽人說靜寧燒雞全國都有名哩。”王承龍去莊浪開現場會,路過靜寧,見到過燒雞,但卻沒吃過。

    吃麵時耿麗萍和王承華的女人沒過來,在廚房吃的。王承虎給大家把煮好的麵條端過來,再端著空碗過去添。王元祿對王承龍說:

    “老哥,”他習慣這樣稱唿王承龍,“咱幾個幹部今兒個帶頭破壞隊裏定的規矩咧,咋給社員交代呢?”生產隊曾經規定社員可以請知青吃飯,但一律不許接受迴請。也就是說社員不準吃知青的飯。

    “今兒個情況特殊。”王承龍壓低嗓門說:“你沒見咱那些社員這些日子對人家啥嘴臉?咱今兒個在這兒熱鬧一下,讓娃走得心裏暢快些。還有,打明兒個起老孫你甭做飯了。由我家起頭,先從幹部家開始排,往後全莊輪流給你吃派飯。一個人做飯又麻煩又費燒的。把你的口糧節省下等走的時候多換些糧票。”

    孫虎生不同意:“飯還是我自己做。誰知道啥時候才能走呢,又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等我口糧不夠吃了就到各家要飯吃。”說完哈哈笑了。

    “那這事日後再說,先安頓明兒個送人的事。耿麗萍來的時候行李最重,明兒個把那驢騾牽上。老孫一個去能成嗎?”

    “能成。”

    “那咱就再不去別人了。明早我過來幫你把行李捆到鞍子上。一路當心些。”

    耿麗萍進來說:“米娃媽要走呢,我留不住。”米娃是王承華兒子的名字。

    王承華的女人跟進來告辭:“大哥、老孫、春花大、念青大,你們蹴著諞,我先迴咧。”王承虎的女兒取名叫念青,意思是念著知青的好處。這名字也是王登雲給起的。

    “等吃了蒸雞再走嘛。”

    “不咧,安頓娃們睡哩。” 女人說罷扭身出了門。孫虎生想攆出去挽留,王承龍攔住說:“算了,由她去。咱莊裏她家最不缺吃的。”

    孫虎生說:“這樣幹坐著等不如我先給咱炒幾個雞蛋把酒喝起來。”

    王承龍連忙擺手:“不炒咧。有福不可重受,油餅不可夾肉。咱就等吃蒸雞。雞蛋煮上給耿老師帶到路上吃。”

    “路上吃不了那麽多雞蛋。還是炒幾個大家吃吧。”耿麗萍說。

    “這會兒想炒也不成,火叫蒸鍋占著呢。”王承虎提醒道:“我新姐剛才下麵時把片粉煮好咧,要不我給咱先拌上?”

    “能成,能成。”

    不一會兒,王承虎端來了涼拌粉條。喝酒開始了。

    王承龍端起酒盅開場白:

    “明兒個咱隊又一個知青迴城,這是好事情。俗話說,不落難,成不了仙……”

    “哈哈,大哥,你說的那是封建迷信。”王承虎打斷了王承龍。

    “哈哈,反正就那意思。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嗨,大哥,你說的那還是四舊。” 王承虎再次打斷了王承龍的話頭。

    “去!廚房裏看一下灶火裏柴火燃盡咧沒,蒸雞鍋裏水幹咧沒。隻管在這搭胡插言呢。啥封建迷信四舊?咱這是諞閑傳哩又不是開會做報告。你叫我說啥呢?說東風吹、戰鼓擂,世界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這碎女子今兒個覺悟高得沒譜咧。”

    “哈哈。隊長,你幸虧在咱這鄉裏蹴著哩,要在省城當幹部,也早和承孝他大一樣被打成右派下放迴來咧。”

    這本來是句玩笑,可在座的人都沒因此而發笑卻反而臉色變得凝重。孫虎生也立即意識到這話說得不是時候,於是圓場:

    “來,來。不管說啥,咱先把酒幹了。”

    “耿老師多少也喝點,今兒個是給你送行嘛。”

    “我抿一點吧,喝多了頭疼,明兒個不能坐車了。”她記起了送李建國和劉隴生走的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的情形。

    孫虎生想緩和氣氛:

    “耿麗萍,咱隊長看中你的手藝了,想叫你也給他幫著織件毛夾夾呢。”

    “沒問題,我迴去盡快織好給你郵來。”

    “不用,不用。說著耍哩。再說我也來不及買毛線。”

    “不要你買毛線。蘭州有時能碰上便宜的處理毛線,質量沒多大影響。”

    “哦,對了,你讓劉隴生領你去找趙解放,那小子現在路子廣得很。”孫虎生說。

    “我自己就能找到他,還用劉隴生領?”

    王承虎去了趟廚房迴來說:

    “蒸雞熟咧,我給咱把籠揭起端來?”

    耿麗萍起身去幫忙。

    不一會兒,王承虎端著熱氣騰騰的籠屜進來,整個窯洞立即彌漫在撲鼻的雞肉香味中。這時,門外傳來了頭遍雞叫。王承龍說:

    “咱連緊吃了喝了就收攤子。明兒個你倆還要早起趕路哩。”

    天剛亮孫虎生就去飼養站牽驢騾,耿麗萍在廚房把昨晚剩的長麵條切短下湯麵。孫虎生剛牽著牲口迴到院裏,王承龍來了。

    “隊長,這麽早就過來咧。一搭吃碗湯麵吧。”

    “不咧。昨晚吃了蒸雞到現在還不餓哩。再說咱習慣吃兩頓,幹早上吃不下呢。”

    孫虎生不由分說還是給王承龍盛了一碗湯麵條。吃過湯麵,王承龍幫孫虎生把耿麗萍的行李捆紮到馱鞍上又抬上了騾背。總共一捆鋪蓋,一隻棕箱。耿麗萍也收拾好了挎包,包裏揣了幾個涼水浸過的煮雞蛋。

    王承龍和他們一起出發了,他沒解釋為何睡了一宿又改變了主意。

    到了鎮上,王承龍說:

    “時間還早哩,先去飯館歇一下,反正班車司機和賣票的都要在飯館吃飯哩。承華給說一下,占個好位置沒問題。”

    見倆人遲疑不肯去,王承龍又說:

    “還記著那事呢?前兩天他迴莊裏,我美美給日撅了一頓。那人有口沒心。走,沒關係。”說罷,他牽著牲口頭裏走了。倆人這才完全明白了他今早改變主意來送行的用意。

    王承華的熱情招唿讓孫虎生暗自感到了一點歉意,覺得自己那次不該一下子翻臉發那麽大火。

    不逢集飯館裏沒客人,王承華待三人坐定後拎出一隻空酒瓶說:

    “你們先坐著歇一會兒,我去打斤酒,迴來壓機器麵。”

    王承龍說:

    “酒就不喝咧,吃麵就成。不逢集不趕會,坐這搭喝酒,公社幹部看見怕影響不好,鬧不好挨批評哩。”

    “沒事,沒事。公社裏走得沒幹部咧,就剩個文書值班哩,連電話員都下鄉咧。檢查農田基本建設情況去了。”王承華說著出了店門。

    耿麗萍說:

    “你們先諞著,我去公社找一趟文書,看能不能把檔案辦好帶上,完了順便去衛生院和方大夫告個別。我不喝酒,飯好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

    “那你掌握好時間,別誤了班車。”孫虎生叮嚀。

    “放心,誤不了。”

    公社大院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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