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上午,孫虎生都處於神情恍惚的狀態。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羊群在山坡上吃草,腦海裏翻騰著近些天裏發生的事情。這兩三天的經曆,對於孫虎生來說,似乎比三年來接受的“再教育”更加具有振聾發聵的影響;也似乎在真正融入眼前環境的道路上實現了一次飛躍。這一飛躍,仿佛與父輩所信奉並以此教導子女的不能犯“生活作風錯誤”的人生原則之間裂開了一道鴻溝。父親可以說完全具備了自律、謹慎、本分的做人品格。但他悲慘的人生結局使作為兒子的孫虎生對這些品格的價值產生了極大的懷疑。然而,盡管孫虎生逐漸地采用了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社會,但人性善的一麵依然能夠打動他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天良。

    黃秋鳳在激情過後說的一句話不時地在孫虎生耳畔縈繞:“真沒想到你是頭一迴。我真個是造了孽咧,把你這麽好的人給糟蹋了。”這讓孫虎生無言以對。他突發奇想,覺得人類社會的秩序隻有交給黃秋鳳這樣的女性來安排,才能夠變得無比的和諧。

    中午圈了羊,孫虎生有意從王承龍家門口經過。他朝院內探頭張望,正遲疑要不要進去,身後傳來伴隨著爽朗笑聲的話語:“往裏進,看啥哩。”黃秋鳳正擔著一擔水迴來。孫虎生跟到廚房窯裏,拎起一隻桶,幫忙把水倒入已經見底的水缸,再拎另一隻,被黃秋鳳攔住了:

    “這桶不倒咧,一陣做飯用。”

    “倒了我給你再擔一迴。”

    “不用,不用。”黃秋鳳連忙阻止:“今兒個夠咧。明兒個不夠再說。你幫咱擔水,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你不怕莊裏社員們說閑話?嘻嘻。”

    “怕啥哩。誰狗日的胡吧嗒,我把他個屁嘴煽歪。”

    “嘿嘿。說著耍哩。咱真個也沒啥害怕。你甭迴去咧,就在這兒吃,我一陣就做好。”

    “不咧。我還是迴去。我迴去也得擔水哩。”

    “那就連緊迴去。一陣學校放學,耿老師也要迴去做飯哩。”黃秋鳳似乎不經意地問了句:“你來有啥事嗎?”

    “我……我想夜裏過來。”孫虎生仿佛鼓起極大勇氣才說出來。話沒落音,臉色已經泛紅。

    黃秋鳳“撲哧”笑出聲:

    “能行。你來就是咧。遲些來,娃們就睡著了。就這屋,我把門留著,你直接掀門進來,別敲門。”話語十分平靜。

    孫虎生告辭,邁著輕快的步伐朝自家院子走去。

    下午,天氣依然如同上午一樣陰沉沉的。孫虎生的心情卻似乎開朗了許多。山頂的一草一木也好像變得無比親切。剪過毛的羊個個都漸漸變得肥碩。長著一對彎彎的大犄角的牡羊幾乎無心吃草。它輪流跟在一隻隻母羊的身後,伸出鼻子嗅那些母羊的屁股。發情期到了。羊群中正醞釀著的生殖活動的氣息,對於孫虎生仿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感染力。從山頂俯瞰,小小的村莊盡收眼底。但隻有一處院落仿佛具有磁石般的力量不斷地吸引著孫虎生的目光。那就是黃秋鳳家的小院。他巴不得天立刻就黑下來。

    晚飯後的時間更加難熬。孫虎生呆在自己的窯洞裏有點顯得坐臥不寧。如果在以往,這時候可以隨便去王承龍或劉翻身家轉轉。可兩家這一陣哪家也去不得。他隻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卷解悶。正在這時王承孝進了院子。他見孫虎生的門開著,沒有徑直去耿麗萍的窯洞,拐進來和孫虎生打招唿:

    “喝咧?老孫。”

    “喝咧。”

    “沒出去遊?”

    “沒。”

    王承孝見孫虎生顯得不願搭理自己,便知趣地告退:

    “那你蹴著 ,我過去和耿老師說句話。”

    “嗯。”

    “哦。老孫,沒事到我屋裏遊去。” 王承孝腳剛邁出門檻又迴身說:“我大一個在屋裏僦著也心慌哩,想叫人去諞呢。”

    “好。我這一陣就去。”孫虎生似乎被王承孝的話剛剛提醒,想到了一個去處。

    “老孫,去了別給我大說我在你院裏呢。” 王承孝趕忙囑咐了一句。

    “嗯。”孫虎生頭也不迴地出了院子。雖然他對王承孝的態度表麵上還顯得有點別扭和不自然,但在內心裏對王承孝與耿麗萍倆人間關係的看法已不經意中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孫虎生似乎是在突然間對二人的處境萌生出了極大的同情。

    王登雲老漢正獨自坐在自家的炕頭吸旱煙鍋,見孫虎生進來,趕忙招唿:

    “你今兒個咋過來咧。連緊上炕。”

    “沒啥事,就是閑遊哩。”

    “湯喝咧?”

    “喝咧。你也喝咧?”

    “喝咧。來吸兩鍋水煙。我給你取好的。” 王登雲打開炕櫃取出一個油紙小包。打開小紙包露出半塊甘字牌水煙。他點著欄杆上的小油燈,端到孫虎生跟前,把水煙袋和麻秸杆細簽遞給孫虎生:“這還是那翻身帶迴來給的,舍不得一下抽完哩。”

    孫虎生也不推辭,接過煙袋,熟練地撚個煙泡摁進煙袋鍋,把麻秸杆在油燈上點燃,“咕嚕嚕”抽起了水煙。抽過兩三個煙泡,他吐了口痰,把煙袋交還王登雲手中:

    “還是你吸吧。”孫虎生從衣兜裏摸出紙煙:

    “水煙味道不錯,就是太麻煩。我還是吸這。”說著也遞給王登雲一支。

    王登雲接過煙卷沒有點燃,繼續裝他的旱煙鍋。

    “你剛過來時碰著我那完貨 後人了沒有。”

    “沒有。”孫虎生不動聲色地撒了個謊。

    “湯喝畢碗一撂就朝外跑,好像外頭有勾死鬼哩。”

    “年輕人嘛,說不定正談戀愛呢。嘻嘻。”

    “老孫,你咋也跟上這莊裏人胡說哩。我那虧先人的完貨把咱的臉都臊成尻子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看他娃總有一天要招禍哩。老孫,今兒個咱把話說到這搭咧,我舍張老臉張口把你求一下。”

    “求我?咋咧?”

    “按說咱把自家的後人管不下,咋有臉說旁人呢。你們知青是一搭來的同學,你幫咱給耿老師說說,再甭和咱那虧先人的完貨胡黏咧。”

    “這話我可說不成。甭管他倆是不是真的談戀愛,我都不能把人家說成胡黏嘛。再說,這戀愛婚姻自主,親娘老子也不能隨便幹涉,何況我是個兩姓旁人,你讓我咋說?”

    “啥戀愛婚姻自主!他娃王承孝是定過親的,他娃個人不曉得嗎?不是胡黏是啥?話說迴來,即使談戀愛也要門當戶對哩,你鬆娃沒尿泡尿照一下個人是個啥鬆樣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

    “王家爸,這話從莊戶老農民嘴裏說出來嘛還情有可原,可你畢竟有文化還當過幹部。你給娃定的親,人家個人不願意就不能強迫嘛。你若要鼓著 成,不就是包辦婚姻?何況耿麗萍算不得天鵝,你家承孝也不能說成是癩蛤蟆。即使說要門當戶對,也沒啥不合適。耿麗萍她爸也一樣是個右派……”說到這,孫虎生猛然覺得有點失言,忙打住,猛吸了兩口煙。

    “嗐!咱那虧先人的完貨真個是強球扳不到尿壺裏。你說啥都不聽。我王登雲也不是那不懂政策的老農民,隨便幹涉兒女婚姻自由呢。可現實問題擺著哩,你們知青肯定不能一輩子蹴在咱農村。即使是你們知青之間,人一走茶也涼咧。李建國和耿麗萍不就是例子。更甭說咱是農戶。”

    “雖然說如今知青開始大批抽調迴城呢,可紮根農村的口號仍然還沒有改變嘛。說不定人家兩個真心好,耿麗萍能成為紮根派的典型呢。”

    “唉,你老孫甭給我吃定心丸咧。那麽好的事情能叫咱那完貨遇上?即便是遇上了,也還得看人哩。同樣是知青,也分三六九呢。若是遇上你老孫這麽個人,咱沒說的……”

    “哎,哎,王家爸。你咋也說哩說哩胡說哩。我又不是女知青。”

    “嗬嗬。我也就這麽打比方一說。實話說,假如我再有個女子,你能看上,就給你哩。單怕你看不上咱這莊戶人呢。”

    “不說了。怎麽扯到我頭上了。我走咧。你那話反正我貴賤不能幫你說去。”

    “不說就不說。我不能硬鼓著你說去。急著走啥呢,咱蹴下再慢慢諞一陣。”

    “不諞了。明兒個有空再來。”說罷,孫虎生起身下炕。

    “外麵黑盡了。你把電筒拿上。”王登雲在炕頭沒尋到電筒。“嗐!電筒咱那完貨拿走了。要不你點上盞燈提上?”

    “不了。咱這莊裏的路,我閉著眼睛也能摸著。”孫虎生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和做的事情是不能夠明火執仗的。

    天已完全黑了,山村格外寂靜。孫虎生行走在村間小路上,心有點突突直跳。這是一種過去在村裏走夜路從未有過的感覺。也難怪,畢竟是去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孫虎生來到院子門口,四下瞅瞅,見沒什麽動靜,於是徑直走到廚房窯洞推門。門果然“吱呀”一聲開了。孫虎生閃身進去,門從身後又關上了。他絲毫沒有察覺,身後正有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盯著自己。

    “來了。”黑暗裏從炕頭傳來嗓門壓得極低的聲音。

    “嗯。”孫虎生從衣兜掏出火柴想點燈,卻被伸過來的手攔住了。

    “甭點燈。上來把衣裳脫到那邊。”

    孫虎生握住了黑暗裏伸過來的手順勢想擁抱對方,但被輕輕推開了。

    “你先上炕脫了衣裳蓋上被睡下等著,我去一迴茅房。甭急,就迴來。”黃秋鳳耳語一般悄聲說:“再別言喘咧。咱悄悄地。夜裏聲音傳得遠。”

    門被輕輕地拉開一人寬的逢,黃秋鳳躡手躡腳出去,又輕輕將門拉住。自始至終沒發出剛才孫虎生推門時的“吱呀”聲。

    窯洞裏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孫虎生開始摸索著脫掉衣服。被子已經鋪開,還留著剛出門去的女人的體溫。孫虎生躺下蓋上被子,身體微微有點哆嗦,緊張和興奮交織在一起,等待著一整天都在巴望的那一時刻的到來。

    門再一次被悄無聲息地打開又關上。一個身影閃進來,上了炕。黑暗裏倆人彼此誰也看不清對方的麵容。孫虎生隻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兩個赤裸的身體終於緊挨著躺在了一起。這時,一切似乎進入了短暫的停頓。孫虎生一整天都在腦海裏演練和策劃的程序此刻卻好像一時不知從何開始了。

    沒有光亮的屋內靜得可怕。並排躺著的倆人彼此仿佛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耳朵裏能夠清晰可辨的僅有倆人的唿吸聲。孫虎生意識到躺在旁邊的身體正在靜靜地等待著自己進行後麵的行為。她不像第一次那樣主動。她這樣做無疑是公平的。因為既然你自己提出“想夜裏過來”,你就理當不容質疑地擔負起發動的義務。

    毫無疑問,人生的第一次令孫虎生獲得了異乎尋常的感受。他對女人產生了全新的認識。尤其是黃秋鳳那種真誠給予並表現出熱切渴望得到的強烈的性感,使孫虎生仿佛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以及錯誤的對象那裏得到卻是最恰如其分的性感體驗。那種不扭捏造作、不加掩飾而奔放的熱情,深深地打動了孫虎生的心靈。他的內心中居然閃現出一種莫名的責任感,似乎麵對黃秋鳳這樣的女性,自己是在履行一個男子漢義不容辭的天職。

    “世界觀的轉變,是個根本的轉變。”在這一天多裏,孫虎生頭腦中對事物看法發生的改變,是過去十年甚至二十年從未有過的。他的腦海裏浮現出許多往事,遠的,近的——身為老革命、老幹部的劉隴生的母親,突然被“揪”出來,胸前掛著牌子,脖頸上吊著破鞋,被押上台批鬥;家屬院流傳的耿麗萍母親的流言蜚語;王有生、王再生出生的曖昧;王元宵家廚房窯裏目睹的情景;耿麗萍懷孕……等等,在孫虎生腦海中對這一切的看法都變得與過去截然不同了。

    孫虎生開始主動作為。他的手伸向了身邊女人的胸部。乳房聳立,彈性十足。孫虎生感覺到這哺育過兩個兒子的乳房依然十分完美。其實,孫虎生對於女性乳房的感覺可以說是幾乎毫無經驗。盡管他幼兒時和大多數孩子一樣得到了母親的哺乳,但他對母親乳房的記憶也已經極其模糊。西方有心理學家竟然研究出這樣的結論——男孩最初的性感教育來自吮吸母親的乳房。假如孫虎生聽了這結論一定會斥之為一派胡言。他對母親乳房保留的那一丁點模糊記憶並非來源於自己的哺乳期,而是發生在自己五歲時的一次“吃奶事件”。那天,妹妹蘭萍出生剛從醫院迴家。孫虎生清楚地記得家裏在場的家庭成員不少。有父親、母親,還有從老家農村專程來看小孫女的祖父、祖母。大人們環繞著繈褓中的小女嬰,開心十足,幾乎完全冷落了在一旁玩耍的小孫虎生。

    “虎娃,過來,幫妹妹嘬一下你媽的奶。”祖母操著家鄉口音招唿小孫虎生。好像大人們在議論,妹妹體弱,吮吸無力,讓他把“奶口”給吸開。對如何吃奶早已失去記憶的孫虎生顯得有些害羞,退縮不肯上前,引來一陣哄堂大笑。“看我娃,吃你媽的奶還害羞呢。忘了小時候咋吃啦?”孫虎生的確是忘了,或者壓根不記得是咋吃的。扭捏地走近母親的孫虎生剛用小嘴巴銜住乳頭,母親“哎呀”叫了一聲就把他推開了。又一陣哄堂大笑。“哈哈,我娃真是苯得連吃奶也忘了。咋就用牙咬你媽的奶頭呢?”孫虎生氣惱地跑進裏屋,頂住門,任憑誰哄也不開。在大人們的輪流哄勸下,不知過了多半天才結束了那場“吃奶事件”。

    孫虎生正在撫摩的是一對與記憶中母親的乳房完全不同的乳房。這乳房令他性感、衝動,使他充滿即刻行動的欲望。孫虎生撫摩的手在兩隻乳房間遊動片刻後緩慢地沿著腹部向下移去,卻被另一隻手握住了,阻止了繼續向下行進的路線。他的手被握著的手導向另外的方向。他立即理解了這種導向的意圖,翻身俯上了女人的身體。孫虎生感覺一開始進入得不大順利,似乎比清晨的初次還要更費周折,二人的配合也有點慌亂,但最終還是成功了。

    完事後,倆人並排靜靜地躺著,沒有言語。孫虎生仿佛聽到了微弱的抽噎聲。

    “咋了?”孫虎生壓地嗓門輕聲問。得到的迴答除了繼續抽噎外隻有沉默。他有點不知所措,難道自己不慎做錯什麽嗎?他側身用手去撫摩女人的臉,手指上立即沾滿了淚水。他繼續發問:

    “有生媽,到底出啥事了嘛?”

    “我不是有生媽。我們把你騙咧。”

    隨著話音落下,抽噎聲更強烈了。孫虎生聽到的是另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他撫摩臉龐的手被對方推開了。他感到女人自己在拭淚。

    孫虎生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麽迴事。他對自己居然能上這樣的當暗自覺得有點好笑,但更多的是不斷湧上心頭的酸楚。他此刻的心情真的可以用難以名狀來形容。他輕撫著女人的肩頭低聲說道:

    “這事誰也不怨。我知道你倆都是好心人。”

    女人的臉貼向男人寬闊的胸膛,任憑熱淚沾上去。倆人再次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半晌,男人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另一個女人又輕手輕腳地進來,上了炕,迅速脫了衣服。兩個女人激動地擁抱了。兩對乳房緊貼在一起似乎在分享剛剛離去的男人遺留的體溫。

    這樣的輕手輕腳並沒能躲開一直暗中隱蔽在院牆外的一雙賊溜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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