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裏出大事了。

    上午學校還正上課,大隊副主任金懷存帶著基幹民兵把老師王承孝抓走了。耿麗萍也沒等放學就把娃們都打發迴家,自己迴去關了門一直沒出來。

    孫虎生圈了羊,徑直去了王登雲家。

    王登雲蓋著被子躺在炕上。劉占龍盤腿坐在炕頭悶聲抽旱煙。王承賢立在炕邊抹淚。黃秋鳳在一旁說著寬慰的話。見孫虎生進門,王登雲禮節性地要掙紮起身,被孫虎生攔住了:

    “王家爸,你睡著,甭起來。究竟出了啥事?”

    “噯!早知道有這一天哩。咱虧先人的完貨終歸把禍招上咧。”王登雲歎口氣恨恨地說。

    “聽說中央來了文件,社員不能和知青那個。誰弄咧就是犯法呢。”黃秋鳳說到“那個”二字不由得和王承賢對視了一下,臉色變得微紅。

    “文件聽說過,可那是針對幹部的,不是針對社員的。有些建設兵團的領導或者公社、大隊的幹部,利用職權糟蹋女知青,影響壞得很。聽說中央下文件是要嚴厲打擊這些現象呢,不是針對普通社員的。”

    “老孫,你說的可當真?那他大壞孫咋把咱承孝抓走咧?咱尋他問清楚。”黃秋鳳是急性子,說著就要走人。

    孫虎生攔住她:

    “還是我去問。隊長不在,娃們還要吃了飯下午上學哩。”

    “你的羊還沒迴來,學校早把娃們放了羊了。下午怕也不上學咧。哦,耿老師早就迴她屋裏關了門一直沒見出來。要不你先迴去看看沒出啥事吧?”

    “不會有啥事。我還是先到大隊把事情問明白,免得大家都牽心。”

    “那我和你一搭去。你脾氣大,別再和人爭執起來闖禍。”

    孫虎生和黃秋鳳相跟著去了大隊。後晌倆人迴來了,帶迴不好的消息:王承孝已經被押往公社了。聽說還要押到縣裏的看守所。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大壞孫金懷存親自帶民兵押解王承孝去公社,文書讓他們帶話通知家屬準備點衣物送去,但肯定見不到人。

    耿麗萍把自己關在屋裏午飯也沒有吃。上午金副主任帶民兵抓走王承孝時隻對她簡單說了兩句話,要她為了自己的前途堅決和王承孝“劃清界限”。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和王承孝的關係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和王承孝關係會怎樣發展,耿麗萍自己心裏也一直沒譜。其實一開始就不過是一種心理失落的填補,對此她自己心裏明白,所以沒有更長遠的打算。懷孕後一直在盤算設法悄悄處理掉再說,為這天天都在心急如焚,不料又出了更大的麻煩事。

    孫虎生從大隊迴來後沒迴家做飯,和黃秋鳳一起在王登雲家吃了。王承賢做好飯在等他倆迴來。孫虎生吃過後想起耿麗萍一定也還沒有吃飯,話剛出口一半又立即打住了。他看到大家的麵色都很難看,連平日裏總是慈眉善目的王承賢也陰沉著臉。孫虎生明白沒人會打算讓他帶點吃的迴去給耿麗萍。他告辭了,出門走不遠,身後王承賢追了上來,把一碗菜和兩個“角角饃”朝他手上一塞,沒吱聲轉身迴去了。望著王承賢的背影,孫虎生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耿麗萍沒吃孫虎生帶迴來的飯菜,一直關著門躺在床上,直到下午副隊長王元祿領著大隊文書前來通知事情,這才起身。

    大隊通知從明天起臨時讓孫虎生去學校代課。

    孫虎生本想推辭,王元祿說,如果你不去,大壞孫就要叫他侄兒去呢。

    正式代課教師的人選要大隊革委會討論決定才成。眼下老主任帶隊參觀,大隊委員不全,不能表決。從前大隊革委會開會討論決定王承孝當代課教師時,大壞孫副主任金懷存就推薦他侄兒與王承孝競爭。正式代課教師夠了一定年限可以轉為“民辦教師”,而且以後有指標還可以轉為國家正式教師,可以說熬到“民辦教師”就與“吃國庫糧”的國家幹部隻有一步之遙了。因此,區區代課教師在這小小的偏僻山區也是人們明爭暗鬥的職位。王承孝當初能得到那個職位,全靠王承龍以大隊革委會成員的身份為之力爭並且得到了老主任的支持。

    幫助副隊長王元祿勸說孫虎生接受這職位的還有王元宵。他的醉翁之意當然首先在於孫虎生空缺出來的羊倌“職位”。

    孫虎生終於同意了,那表情卻仿佛“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知青紮根農村的信心早已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因此孫虎生對這樣一個“苦熬”“升遷”的職位根本就失去了興趣。

    接下來的兩天,孫虎生和耿麗萍一道去河對麵的學校給娃們上課,放學也一道迴來。第三天下午,孫虎生下了最後一堂課放學時,發現耿麗萍帶的那個班的教室裏吵吵嚷嚷卻不見下課。他進去看到教室裏學生都在惟獨不見老師耿麗萍。詢問學生,答案是耿老師被大隊副主任金懷存叫走了。於是孫虎生宣布了下課放學,學生們一哄而散。

    孫虎生從學校出來過了河還沒走到自家院門時遠遠看到大壞孫金懷存從裏麵出來。二人對麵相逢,金懷存麵堆笑容向孫虎生打招唿:“放學咧,老孫?”那笑容看上去很勉強。孫虎生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算是迴答,沒有停留腳步與金懷存擦肩而過。

    迴到院裏,孫虎生看到耿麗萍已經在廚房準備做飯。他見耿麗萍臉色十分難看,於是問“出了什麽事情?” 耿麗萍搖搖頭沒有迴答。雖然沒有得到答案,但孫虎生還是感覺一定發生過什麽事。

    王承龍參觀歸來了。他沒想到自己不在家的幾天裏莊裏出了如此大事。他從大隊打聽到這迴王承孝是碰上了“嚴打”風頭,這一點由王承華從公社領導那裏打探來的消息裏也得到了證實。這次上級的精神是“矯枉過正”。要刹住女知青被奸汙的歪風,不“過正”就不能“矯枉”,要“矯枉”就必須“過正”。這年頭“風頭”是碰不得的,誰碰到誰倒黴。省城蘭州市就剛槍斃了一個才十九歲的青年,罪名是“打、砸、搶”,罪行其實隻是搶了一頂軍帽。這也是為了“矯枉過正”。王承孝碰上了“風頭”,活該倒黴。王承龍還打聽到是自己莊裏有人向大隊揭發的。說到被揭發,人們立即想到十有八九是劉好好和劉懷貴兄弟倆幹的。

    孫虎生暗自琢磨一定要找機會整治一下劉家的壞孫壞鬼兄弟。沒想到壞鬼劉懷貴送上門來了。這是出事後的第四天,孫虎生吃過晚飯打算出去轉悠,到了院門口碰上劉懷貴正向院內張望。劉懷貴見孫虎生出來想要躲避卻被孫虎生一聲喝住了:

    “壞鬼!做啥哩?”

    劉懷貴怯生生地囁嚅道:

    “沒做……做啥,你喝咧?”說著把一隻手藏到了身後。那隻手好像拿著個信封。

    “你手裏拿的啥?”

    “沒啥,沒啥……” 劉懷貴嘴裏依舊囁嚅著腳下不由得朝後退了兩步。

    “拿過來,我看一下!”孫虎生搶上一大步揪住了劉懷貴的脖領。

    劉懷貴嚇得趕忙把剛才藏在背後的信封亮在孫虎生眼前:

    “老孫,丟脫,丟脫。你看,這是金主任讓送給耿老師的。”

    “拿來。”孫虎生伸手去接信封。劉懷貴麵有難色,將拿信封的手縮了迴去。

    “拿來!”孫虎生使勁一揪脖領,劉懷貴乖乖地把信封交到了孫虎生的手中。孫虎生看到信封是封著口的,表麵上果然寫著幾個字:“耿麗萍同誌收”。看得出寫字的人極力想把字寫得工整些,但字體依然十分難看。

    劉懷貴哀求道:

    “老孫,丟脫嘛。信給了你咧,你手丟脫,有話好說嘛。”

    孫虎生脫鬆開對方的脖領說了聲:“滾!”

    劉懷貴屁滾尿流地一溜煙跑開了,跑出幾步才迴頭說了句:“你把信交給耿老師呃。”

    孫虎生迴到院子裏剛打算去敲門把信送給耿麗萍,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進了自己的窯洞,用毛巾蘸了點臉盆底上的剩水,把信封口蒙濕,輕輕地揭開了。一頁信紙上與信封同樣極力工整地寫道:

    “首先.讓我們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願我們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敬愛的耿麗萍同誌:

    你好!

    首先讓我對你表示無限的道歉.我昨天的冒失行為完全是因為我對你的無限愛戴.所以一時衝動造成了不良後果.讓你誤會以為我要對你發生不好的事情.其實我對你是一片成心.決不像反革命分子王承孝那樣欺騙你的感情.讓你受騙上當.他的手段是十分惡劣的.和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是一丘之駱.他的罪行已經老實交代了.而我對你是滿懷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熱情.真心願意和你在革命的道路上共同前進.你是一位立場堅定的好同誌.所以大隊革委會才選撥你當了代課教師.這也是我愛戴你的表現.我也是一個有革命理想的迴鄉知識青年.當年完小畢業我學習刑燕子童家耕的榜樣.迴鄉參加了革命生產.毛主席發動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積極響應.參加了革命造反派隊伍.後來被當選為大隊革命領導班子成員.擔任了領導職務.我一定努力鬥私批修戒驕戒躁.在革命的道路上奮勇前進!但是我的家庭卻是很不理想的關係.我們是封建老式的包辦婚姻.我的屋裏人是個沒有革命覺悟也不進步的落後婦女.經常拖我的革命後腿.這也是造成我愛戴你的原因.希望我們今後能夠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共同前進!你有什麽困難也告訴我.我一定盡量幫你解決.

    十分愛戴你的革命戰友加同誌  金懷存”

    孫虎生讀完後感到哭笑不得。滿篇除了從報紙上抄來的詞句,就是狗屁不通的胡言亂語;標點除了驚歎號畫得很有力度外其餘都是實心圓點。還有那些“一片成心”、“一丘之駱”、“選撥”、“刑燕子”、“童家耕”等詞語中一目了然的錯別字更讓人忍俊不禁。孫虎生把信裝進信封折疊起來揣進衣兜,打算不再把它交給耿麗萍。

    孫虎生正要再次出門時耿麗萍從自己屋裏出來問:

    “剛才你在門口和誰說話呢?”

    “壞鬼。那狗孫在門口鬼鬼祟祟的,被我臭罵了一頓,跑了。”

    “你平白無辜罵人家幹啥?” 耿麗萍幾天來一直陰沉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

    “平白無辜?這壞鬼還有他那壞孫哥我一見就來氣。聽說王承孝就是被他倆告發的。”孫虎生後麵一句話出口立即感到後悔。果然耿麗萍的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孫虎生,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

    “明天星期天,你陪我去趟公社行嗎?”

    “有什麽事要辦嗎?”

    “我想……”耿麗萍遲疑了片刻,鼓足勇氣說:“我想去衛生院把那手術做了。”她避免說出“人流”二字。“你和方大夫比較熟悉,幫我說說可以嗎?”

    “怎麽?你不等我媽的迴信了?”

    “算了。反正已經到了如今這種地步,無所謂了。”

    耿麗萍幾天來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鄉親們的目光突然變得異常冷漠。就連以往熱情稱唿她“耿老師”的那些自己的學生也表現出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還有少數學生甚至流露出不恭敬的情緒。王有生和王再生兄弟倆就是那少數學生中情緒最明顯的。人們態度的變化說明了他們把她當作了王承孝被抓的罪魁禍首。王承孝被抓、鄉親們的冷漠以及腹中還沒有被處理掉的“孽障”,這一切形成的重壓幾乎讓耿麗萍的心理接近了崩潰的邊緣。

    耿麗萍感情生活恰似歌德所言“就好像推一塊石頭上山,石頭不停地滾下來又推上去。”那塊因李建國的離去而滾落至山腳的“石頭”,剛剛被推到距離山頂尚且十分遙遠的坡上,卻又突然無情地滾下去,跌入了幾乎難測的深淵。在她今後的人生道路中,若要再去尋找並推動那塊“石頭”的話,必定得上天賜予非凡的勇氣不可。

    “還有,你能借給我點錢嗎?我看你前兩天收到了匯款單。我的錢都買毛線了。我想給王承孝織件背心。織好以後還得麻煩你給他家,讓他姐有機會帶給他。別告訴他家是我送的。錢下個月我媽寄來零花錢我就還你。”

    “匯款還沒顧得上去取呢。正好明天去取出來。錢你就用吧,不用還了。匯款是劉隴生寄來的,反正咱們都是同學,你有困難,就算他幫你了。”

    “不行。我和他沒那麽深交情,不像你。你們是鐵哥們。我不想同時欠兩份人情。”

    “那咱先不說這了。我明天把隊裏的架子車借上,迴來的時候拉你。”

    “不用。那讓人看見像什麽話。咱早點走,迴來時走慢點,天黑前到家就是了。”

    其實,女人做了人流手術後究竟會怎樣,二人心裏都沒底。能和正常人一樣步行二十多裏路嗎?這還是很讓人擔心的。

    “要不這樣,明天一早我去河對麵找良醫借自行車。他兩個娃都在咱這兒上學呢,量他也不能不借。要不我這陣就去他家先打個招唿。”說罷,不等耿麗萍表態便出門走了。

    孫虎生騎著自行車,耿麗萍坐在後架上,二人一大早向公社出發了。二十多華裏的路程用了一個多鍾頭,因為有些路段得下車推著走。

    他們到達公社所在地梁源鎮的時候公社衛生院的大門還緊閉著。公社衛生院星期天是不休息的,隻是開門晚些。孫虎生建議先去飯館裏坐會兒,喝口水歇一歇。

    王承華剛開了門正在掃地抹桌子,見孫虎生進門立刻裂開嘴大嗓門招唿:

    “老孫,今兒個沒集沒會啥風把你給吹來了?快先坐,我給你泡茶。你早起吃咧沒……”他那個“有”字還沒出口,看到了隨後進來的耿麗萍,臉上立刻褪去了笑容,好像剛剛還火紅的日頭一下子就被濃雲遮住了光芒。

    孫虎生隻顧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一個條凳上,沒有注意到王承華臉色變化,說道:

    “耿麗萍來看個病。”

    “噢,怕是虧了人的心病吧?” 王承華半分鍾前的熱情似乎逃離得無影無宗,也絕口不提泡茶,卻一邊低頭隻顧掃地一邊仿佛在自言自語地嘟囔。

    孫虎生騰地站起身作色道:

    “王承華,你說啥?”

    “我說啥?你聽見我說啥咧?” 王承華板著麵孔。

    “你屁嘴別胡說。再胡說就扇你哩!”

    “哎!你這老孫,臉變得咋比夏月天的老天爺還快呢?你扇,你扇。你還憎得很。”

    “你的臉才說變就變呢。你把剛才那話再說一遍,看我敢不敢扇你?”

    耿麗萍忍著眼淚拉扯孫虎生出了飯館門,一邊說道:

    “算了,算了。別跟他一般見識。”

    等二人走遠了,王承華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忿忿地自言自語:

    “呸!二球貨。說翻臉,就翻臉。”

    正巧有熟人走過,問:

    “咋咧?好像是你莊裏的知青。”

    “就是。沒咋。一句話不對就發憎 哩。碎娃娃的牛牛,越撥弄越硬。”

    孫虎生表麵裝作毫不在乎,心裏還是有點懊悔。王承華這人平時大咧咧,說話沒分寸,但對知青一直都還不錯,尤其對他孫虎生更是沒說的。孫虎生每迴來公社都能受到王承華的格外款待。昨天耿麗萍說要做點幹糧帶上,孫虎生阻止了,說帶上糧票正好到飯館改善一頓。這一鬧恐怕得餓著肚皮往迴趕路了。

    到了衛生院,孫虎生硬著頭皮麵對方大夫狐疑的目光說明了來意。方大夫臉上明顯寫著“好小子,人品可比不上你媽”。

    方大夫問耿麗萍有沒有帶著衛生紙。耿麗萍難為情地搖搖頭。真是的自己怎麽連這都沒想到。將近三個月沒有來例假了,按計劃買的衛生紙還在衣箱裏閑擱著。方大夫說沒關係,去街上商店買兩包就是了。小孫你去買吧,手術後才用呢。見孫虎生有點遲疑,方大夫笑道:

    “事到如今還不好意思?”孫虎生頓時紅了臉。耿麗萍連忙說:

    “我自己去吧。”說完不免又有點心虛,自己兜裏連一分錢都沒有。

    “就讓他去吧。男子漢大丈夫還不敢買個衛生紙?咱立馬做準備,早點做完手術你好多休息一陣。”

    趁耿麗萍做手術的時候孫虎生去郵局取出了劉隴生匯來的十元錢,順便到商店買了一條“岷山”牌香煙,給耿麗萍買了一包紅塘,剛要出商店門,又轉身迴去掏出糧票和錢買了一斤餅幹。這就不用餓著肚皮趕路了。買衛生紙時的確讓孫虎生為難了好一陣。他站在櫃台前半天張不開嘴,直到鑲著金牙的女售貨員問他還要什麽,他才伸手指指貨架囁嚅般說要兩包紙。他雖然故作鎮靜,但臉上還是微微有點發燒。售貨員把紙拿給孫虎生時眼神中明顯流露出狡黠的譏笑。這讓他渾身都覺得不自在,走在街道還似乎感到周圍無數眼睛在注視自己。孫虎生如同體驗了一迴不做賊也心虛的感覺。

    耿麗萍手術結束,沒有其他病人,方大夫讓她在床上多躺著休息一會。孫虎生瞅機會悄悄給方大夫做了解釋,消除了自己的幹係。

    耿麗萍休息了一陣,感覺好些,說我們慢慢往迴走吧,時間還早,不用著急趕路。倆人要告辭,方大夫卻要留他們吃午飯:

    “我已經給公社職工食堂打過招唿了,也沒什麽好吃的,就是饅頭和大鍋燴菜。我讓單另給炒了倆雞蛋。迴去後有條件的話買隻母雞燉湯喝了補一補。還有盡量別勞累,得恢複幾天。”

    耿麗萍過意不去,剛要張口謝絕,孫虎生搶先說“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謝謝方大夫。” 方大夫笑著說“你小子和我還客氣啥。以後有事隻管來。”

    吃過飯,倆人隨方大夫一道去衛生院取自行車。孫虎生突然問道:

    “方大夫,像她這種情況能不能辦病退?”

    “據我所知,這種病因不行。”

    “那有其他辦法嗎?”

    “有,但得先到縣醫院去開《證明》。公社一級衛生院的《證明》不起作用。有了縣醫院的《證明》,還得由大隊、公社和縣安置辦逐級蓋章批準才能辦理準遷手續。”

    “縣醫院您有熟人嗎?就算看我媽的麵子,您給幫個忙。”

    “嗬嗬。幹嗎要看你媽的麵子?看你的麵子就夠了。算你麵子大,縣醫院的院長曾經和我是同學,他也認識你媽呢。我給你寫個條,你們方便時去找他。”

    孫虎生隨方大夫進了診斷室。耿麗萍等在院裏。方大夫低聲對孫虎生說:

    “這關係不能多用,你幹嗎不考慮自己?她既不是你女朋友,這件事又不須你負責,你想到辦病退迴城這條路,為什麽不留給自己?”

    “我不著急走,和隊裏的鄉親們關係都不錯。她出了這事後精神壓力太大,加上莊裏人都拿冷眼瞧她,再呆下去恐怕要出問題呢。”

    “看來你這小夥子還很重義氣。你媽人就不錯,我們實習生對她印象都很好。”

    孫虎生揣起方大夫寫的條子,跟她道了別,騎車帶著耿麗萍出公社上了迴村的路。

    耿麗萍心緒不寧地坐在自行車後架上。不能平靜的心情中最多的是對孫虎生看法的巨大改變。過去她雖然也暗自在心中佩服過孫虎生那種敢做敢為的男子漢的勇氣,但在根本上還是把他列在自己不喜歡的人的行列裏。耿麗萍從自己幼兒時的記憶中就能搜尋到孫虎生和劉隴生兩個“討厭鬼”的影子。可是,恰如“冤家路窄”一般,耿麗萍與他倆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上小學時他倆還因為耿麗萍挨過家長的揍,因為她“狀告”他倆在放學路上惡作劇欺負女同學。最初分配知青點時,耿麗萍也不願意和他倆分在一個隊,正如一開始孫虎生不願意和李建國分到一個隊一樣,也是因為帶隊老師做工作再加上李萍和尹華是她同班最要好的朋友,才勉強服從分配,與他倆繼續“冤家路窄”地呆在了一個知青點上。那時李建國已經偷偷地給她寫過情書。她也基本上接受了這種求愛。但假如要讓她的兩個好友與那兩個討厭鬼將來也配成“對象”,耿麗萍心裏可真是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讚成。不過他倆和她倆最終並沒有成為“對象”,而且連朝這方麵發展的一點跡象也不曾有過。這讓耿麗萍一直暗暗地“幸災樂禍”。她認為像他倆那樣的就不該有女孩喜歡。他倆中誰輪到擔水那天如果女生洗了頭,一定會表現得很不高興。劉隴生比孫虎生還損,他提議,為了節約用水,女生應當把辮子剪成文革初期那麽短。為此耿麗萍曾詛咒他倆一輩子都打光棍。然而,這時耿麗萍心中過去對孫虎生的一切成見仿佛在瞬間化為烏有。她甚至對劉隴生的看法也有了改變。這個曾經十分令人生厭的家夥居然真的信守諾言,每月都從自己二十四元的工資中拿出五元寄給孫虎生補貼“煙錢”。耿麗萍交給衛生院的兩元錢手術費就是剛取出的劉隴生的匯款。相比和自己恩斷義絕的李建國以及為了前程各奔東西的兩個摯友,孫虎生和劉隴生這兩個自己最不感冒的男生卻有著其他人缺少的品質。他們才真正算得上義氣為重的哥們。孫虎生此刻在耿麗萍的感覺中,就仿佛一個一直長不大的頑童突然變得異常地懂事了。她側身坐在自行車後架上,很想把自己的臉貼向孫虎生那寬闊的後背。她感到這才是真正能夠被依靠的男人的脊梁。可她沒那樣做,恐怕會引起誤解。她認為孫虎生現在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發自一種同情心。她斷定在孫虎生的內心裏還是保留著對自己的輕視,隻不過這種輕視如今變得不輕易流露出來罷了。她一點都沒察覺其實孫虎生的內心也在發生悄悄的改變,更做夢也想不到孫虎生自己也已經有過對女人的感受。

    出了公社路上好長一段二人沒話。孫虎生打破沉寂問耿麗萍:

    “做手術疼嗎?”

    “當然疼。做手術還有不疼的?”耿麗萍想起手術時疼痛難忍的那一刻,真的猶如撕肝裂膽一般。

    “咋沒聽到你叫喊呢?肯定比不上養娃疼。那天送王承虎媳婦到衛生院養娃,還沒到衛生院的手術台,一路上連哭帶叫,還把他們王家的先人罵了個一塌糊塗。連咱隊長都聽得憋氣,娃養下後隊長把王承虎說了兩句,王承虎還扇了媳婦的耳光呢。哈哈。”

    “你還幸災樂禍呢。女人剛生了孩子咋能扇耳光嘛!你們男人心腸這麽狠?”

    話一出口,耿麗萍暗自失笑,自己咋無意中把孫虎生也歸到“你們男人”裏了。果然孫虎生反駁:

    “我哪是幸災樂禍嘛。我是覺得可笑。你沒聽到她罵的那話,真是笑死人。”

    “別說了,肯定是難聽話。”

    耿麗萍不想聽,聽了也不想笑。肚子還在隱隱作痛,笑起一定來會增加痛苦。這會兒車子每一顛簸都加劇疼痛呢。真是鄉下人說的話:不養娃的不知道x疼。確實還無法和生孩子比較哪個更疼,因為沒有體驗。如果生孩子比這還要疼,那可真的沒有勇氣生孩子了。迴想起手術台上的情景,的確稱得上是痛苦萬狀。方大夫說你如果疼痛難忍叫出來也沒關係。這讓她十分感動。她讀過好友李萍在來信中訴說自己在醫院做人流的遭遇:醫生兇巴巴的。冰冷堅硬的器械肆無忌憚地在裏麵亂掏。自己剛叫出聲就被一頓訓斥,“叫什麽叫?這點疼都忍不住,以後還怎麽生孩子?平時不注意,胡搞亂搞。這下知道教訓了吧?”這真的叫人感覺是在遭受肉體和精神雙重的折磨。這也是耿麗萍原來希望能找李阿姨做手術的原因之一。她終於還是強忍著沒有叫出聲,太難為情。她含著淚咬牙挺了過來。真的是堅硬的器械在裏麵掏,不過不像李萍說的“亂掏”,而是在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掏。她能感覺到方大夫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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