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來到劉翻身家。

    劉家兄弟正坐在炕上吸煙。看樣子也是剛吃過,王承賢還在廚房窯洞裏忙乎。

    劉占龍盤腿坐在炕邊,嘴裏叼著煙鍋。劉翻身靠著一摞被子半躺著也在吸煙。他吸的是用紙頭卷的旱煙。孫虎生進門,劉占龍連忙下炕給他讓座。孫虎生推辭沒上炕,坐在了炕對麵的長條凳上。孫虎生就座的身後擺放著一個落地長方木櫃。木櫃裏裝的是一家人的衣物和一些針頭線腦等零碎。劉占龍掀起木櫃的頂蓋,從裏麵摸出一隻紅色的香煙盒,那是半包“寶成牌”香煙。他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卷敬給孫虎生。平日裏全劉王莊隻有孫虎生才能在劉翻身家享受到這種待遇。孫虎生習慣地接過煙卷,伸出帶吐沫的舌頭從頭至尾在煙卷表麵舔了一道濕印,然後才在劉占龍的煙鍋頭上就著了火。煙卷擱得久了裏麵的煙絲太幹燥,滲進的吐沫能稍稍將幹燥的煙絲洇濕一點。

    劉占龍用自己的煙鍋頭給孫虎生對過火,沒有再上炕,說了句“你倆諞著,我過飼養站了”,抬腿出了門。

    “你來得正巧。我哥正要路過去尋你哩。”

    “有啥事嗎?”

    “沒啥。就是叫你明兒個後晌來喝湯,吃長麵。”

    “啥?你家明後晌又吃長麵?有啥喜慶呢?”孫虎生一聽說吃長麵來了精神。他暗想,這家人真是因禍得福,生活改善了很多。自劉翻身和王承賢成親以來孫虎生已經被請吃好幾迴長麵了。他明白這家人是在以此來表示對自己的報答。這使他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類似一種受到過分迴報的感覺。但長麵的誘惑又讓他每次都沒能下決心謝絕邀請。況且劉翻身已經成了最能和他諞閑傳的聊友,天天來串門也已經習以為常。

    “沒啥事,咱多日子沒吃長麵咧,改善一頓。你明兒後晌圈了羊就來。今後晌你們湯喝的啥?”

    “玉米麵攪團。還熗了你家的漿水。承孝給送去的。”

    “他燒湯前來舀的,說是多舀些給你們順便送一點。聽說你家來信咧。我看你進來時臉色不大好,家裏沒啥事吧?”

    “家裏沒啥,好著呢。聽承孝說的?”

    “是,沒啥就好。人就放心咧。我看承孝好像有啥事哩,今兒個來和她姐嘰咕了半天。走後我問他姐啥事,人家對我沒喘。”

    孫虎生沒了聊天的興致,扔掉煙頭,起身告辭。劉翻身挽留說:

    “咋剛來就走咧?再諞一陣嘛。”

    “不咧。今兒個乏咧,早些睡去了。明兒後晌來再諞。”

    孫虎生出了劉翻身家院子,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借著朦朧的月光往迴走,走到距離自家院子門口不遠時,突然看到一個身影隔牆朝裏麵探頭張望。那身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慌忙離開。孫虎生問了一聲:“誰?”那身影沒迴答,卻加快腳步奪路而逃。孫虎生追趕上去,沒追出多遠就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後脖領。黑暗裏被揪住的人張皇失措地求饒:

    “老孫,別打,別打。我是懷貴。”

    “你我兒鬼鬼祟祟做啥呢?莫非又想做賊?”

    “不是,不是。”劉懷貴連聲辯解,“我閑遊哩,看見有人進了你們院裏。”

    “那你跑啥哩?不做賊心不虛,你跑啥?你看見誰了?”

    “我沒看清。”劉懷貴吞吞吐吐。

    “到底咋迴事?你狗日的不說清楚我把你拉去見隊長!”

    劉懷貴用幾乎要哭出的聲音求饒:

    “老孫,真的沒啥事。我就是看見個人……”

    “到底看見誰?”孫虎生厲聲質問。

    “好像是王承孝。”劉懷貴聲調委靡。

    孫虎生似乎明白了怎麽迴事,恨恨地罵了一句“你真個閑得沒球耍咧!”轉身就走,丟下驚魂未定的劉懷貴在那裏發愣。

    孫虎生進到自家院裏,果然看到耿麗萍屋裏的燈亮著,裏麵傳出竊竊私語的人聲。他沒有直接迴自己的窯洞,卻先推開廚房門,點亮油燈,從水缸裏舀出半瓢涼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肚。喝過涼水,他正要吹燈迴自己窯洞,瞥見了還趟在風箱上的家信。他拿起信離開廚房,迴到自己的窯洞裏,點亮油燈,取出紙筆開始給母親寫迴信。

    次日後晌,孫虎生圈了羊直接來到劉翻身家。

    劉占龍背著背簍也迴來了。他把路上拾到裝在背簍裏的牲畜糞便倒在自家茅廁邊的糞堆上,放下背簍,拔出插在腰間的煙鍋邊裝旱煙邊走迴屋裏。他見孫虎生已經坐在炕頭,招唿一聲“來咧”,脫了鞋赤腳蹲在那長條凳上低頭吧嗒吧嗒隻顧吸煙。

    孫虎生挪挪身體招唿劉占龍:

    “來,老劉,上炕。”“老劉”是知青對劉占龍的稱唿。

    “不咧。一陣湯喝畢就迴飼養站哩。”

    孫虎生看出主人沒有請其他人的意思,於是邊準備下炕穿鞋邊說道:

    “我先迴去一趟,給耿麗萍打聲招唿。”

    劉占龍見狀連忙跳下凳子阻攔:

    “不用你去,我出門口隨便叫個碎娃跑去說一聲就對咧。”說罷趿拉著鞋出去了。

    王承賢端著木盤進來,端來的居然是一碟剛出鍋的炒雞蛋。那黃燦燦誘人的顏色和撲鼻的香味真讓人垂涎欲滴。王承賢把盤裏的竹筷分別遞到孫虎生和劉翻身手裏說道:

    “你們先吃著,麵一會兒就好。”說完轉身出去了。王承賢從進門到轉身出去始終低垂著目光沒有抬頭瞅孫虎生一眼。

    麵對這香噴噴的炒雞蛋使孫虎生首先產生的想法是這家人今天一定有什麽事情,而且這事情還一定和自己有關。他從這一家三口的神情裏也察覺到了異樣。劉翻身用手中的竹筷指點著木盤中盛炒雞蛋的碟子招唿孫虎生:

    “來,來,咱先吃著。”

    “等你哥迴來一起吃。”

    “不用等,不用等。他一時就來咧。”話沒落音,劉占龍果然進來了。他把條凳挪到離炕近些,又蹲上去,拿起盤裏給他預備的竹筷也開始招唿孫虎生:

    “來,甭客氣。咱先吃著。麵一時就下好咧。”

    孫虎生忍不住還是問道:

    “你家今兒個肯定是有啥事吧?又擀長麵又炒雞蛋。”

    劉家兄弟麵麵相覷,似乎一時不知如何迴答。還是劉翻身先開口:

    “沒啥,沒啥。就是改善一下夥食。”劉翻身從部隊學來新詞。

    孫虎生從劉翻身的語氣和神情中還是能覺察到話說得言不由衷,但他索性不再追問。因為他知道這些農村人的脾氣,不到他們自己認為瓜熟蒂落時不會提早解開悶葫蘆。

    長麵端來了。三個人一碗接著一碗,各自一口氣吃了四五碗。這當間幾乎誰都沒有言語,窯洞裏隻聽得“唿嚕,唿嚕”往嘴裏吸麵條的聲音。王承賢幾次進來送上新出鍋的麵條,撤走吃完的空碗。

    吃完了麵,劉占龍把碗筷拾到木盤裏端出去送到廚房。劉翻身把那半盒寶成煙遞給孫虎生,自己用裁好的紙頭卷旱煙,半晌沒話。孫虎生感到有點沉悶。他覺得劉翻身似乎在為一件很難張口的事情尋找開場白。這時,劉占龍走進來。他嘴裏“吧嗒吧嗒”吸著煙鍋,找出兩個帶燈罩的小油燈開始擦拭。這提醒了孫虎生。他說道:

    “我也正要借你家的油燈哩。”

    “這不是,給你預備好咧。”劉占龍咧嘴一笑,露出他那咬著瑪瑙石煙鍋嘴的煙鏽斑斑的牙齒。

    “那我拿迴去添油。”說著孫虎生就要下炕穿鞋。

    劉翻身趕忙阻攔道:

    “你不用迴去添油。你坐著諞,甭管咧。我哥一搭裏添好順便給你帶到地裏就成咧。你地裏也甭去咧。”

    “那咋能成?”

    “那咋不成?每家出盞燈又不是每家出個人。你的燈送到就對咧嘛。再說一燈油有個啥麽。甭往心裏去。”

    自從劉翻身迴來,這家人比從前大方多了。

    劉占龍拎著兩隻油燈出門走了。孫虎生和劉翻身吸著煙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的話。平日裏孫虎生來閑諞,王承賢也常常拿著針線活坐在一邊旁聽,時不時還插幾句,可今天除了端菜送麵就再沒進來,似乎有意在迴避。孫虎生思忖,莫非也是為了那件事?昨天聽劉翻身就說過王承賢和王承孝姐倆曾在一起嘰咕。孫虎生昨晚已經給母親寫了迴信,信中解釋了情況。他早起把信交給了隊長王承龍,因為王承龍明天一早要去縣城,從那裏集合出發參加地區組織的生產隊幹部參觀團。參觀團的目的地是六七百裏以外的莊浪縣,去參觀那裏的“農業學大寨,農田基本建設先進典型”。聽說那裏的梯田修得能趕上山西的大寨了。

    劉翻身終於說到了正題:

    “老孫,有個事想請你幫忙哩。”

    “有事就早說嘛,看把你憋了這麽大工夫。”

    “話不好說,人一時張不開口。”

    “有啥不好說嘛。隻要能辦到的,咱之間還有啥不好意思的?”

    孫虎生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肯定是那件事情。王承孝不好意思張口,托了他姐夫替他說話。可是劉翻身下麵的話卻讓他無論如何也沒料想到。

    “老孫,你看我這癱瘓身子,我媳婦沒辦法養娃麽。可咱這農村沒個娃今後的日子就難過哩。”

    孫虎生聽得如同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

    “那我能幫啥忙?我又不是良醫。即使我是良醫,你這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治好的。莫非你想再去蘭州治療?”

    “不是,不是。”劉翻身連忙搖頭,“甭說蘭州,就是去北京上海怕也是治不好。”

    “那你叫我幫啥忙呢?快說嘛。你平日裏說話挺幹脆,沒有像這麽拖泥帶水過。今兒個咋咧?快把人急出一頭腳汗了。”孫虎生末尾加了句打趣的話。

    “老孫,你甭急。聽我慢慢說。你看,我全家都覺著你這人是個好人。不光咱家,全隊裏鄉親心裏都亮清,你就是有時候脾氣有點瞎,心腸好得很……”

    孫虎生急忙打斷話頭:

    “你就連緊說要幫忙做啥事。說這些閑話做啥嘛。”

    劉翻身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卷遞給孫虎生,依舊慢吞吞地說:

    “甭急,老孫。是這……我如果說得不合適,你別生氣。”

    “你真個要把人急死哩。幫忙嘛,能幫就幫,幫不上就是沒法子,生哪門子氣嘛。你再不說我走咧。”孫虎生說著做出要下炕的樣子。

    劉翻身連忙說道:

    “我說,我說。是這……今兒個夜裏你就甭迴去睡咧。隔壁窯裏炕給你鋪好了。今夜裏就讓我媳婦和你睡那邊……”

    “啥?”

    孫虎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隱約聽說過這山村裏曾經有“借種”的習俗。而且王承龍家的兒子們就是這種方式得來的。但這話從眼前這位自己已經熟悉不過,還在外麵當過兵的劉翻身嘴裏說出,實在讓孫虎生難以置信。他狠狠地吸了口煙,任憑從鼻孔和唇間徐徐唿出的煙霧在眼前慢慢飄散,一雙眼睛陌生似的盯住劉翻身的臉。

    劉翻身麵色尷尬,迴避著孫虎生的目光,張口結舌地說:

    “我說……說咧,不合……合適也甭……甭生氣。不情願也……也沒啥。別漲氣,老孫。”

    孫虎生的神情慢慢緩和下來,看上去已不像剛聽到那句話時那麽激動。他突然開口說了句也讓劉翻身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話:

    “那你家準備給我多少錢?”

    劉翻身用驚異的口吻問:

    “咋?你咋還要錢呢?”

    劉翻身心想這家夥平時愛耍笑,會不會又在開玩笑?可孫虎生一臉正經:

    “那當然。你說集市上拉樁的種馬、叫驢哪個是隻管草料不給錢的?”

    聽了這話,劉翻身仿佛全身的血液湧一下子到了腦門,變得臉紅脖子粗,帶點氣急敗壞的語氣說道:

    “你……你把人當成啥麽?”

    “你把人當成啥麽!”孫虎生氣哼哼地狠狠甩下這句話,下炕穿了鞋,頭也不迴地出門走了。

    他二人對話的時候,窯洞門外的窗前一直有個人影在偷聽。就在孫虎生下炕穿鞋的工夫,人影急忙離開進了隔壁的窯裏。孫虎生走後,那隔壁的窯裏傳出一個女人低聲的抽噎。

    孫虎生出了劉翻身家院子,沒朝自己住處走,卻漫無目的地上了通往山頂的小路。月光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不能朗照。雖然道路不能十分清晰可辯,但孫虎生對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他每天去山頭和山後放羊的必經之路。他真想如同往日走夜路那樣大聲唱一曲《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可他終於沒有開口。因為歌聲會響徹整個寂靜的山村,就連河對岸的山頭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他向河對岸的山頭望去,突然看到一副奇妙的景象。河對岸東莊和西莊的山頭上燈火閃爍,有如繁星點點。他扭頭看到臨近的周莊和自己生產隊的山頭同樣也有燈火閃亮。遠遠望去點點燈光仿佛懸掛在半空中,這使孫虎生記起了學過的一句古詩:“疑是銀河落九天。”

    孫虎生竟然不知不覺來到了山頂。一溜數十盞玻璃罩油燈擺放在一塊平地的田埂上。油燈附近燃著一堆篝火,有人叼著旱煙鍋坐在篝火旁。孫虎生走近火堆,看到坐著的人是王元宵。王元宵見來人是孫虎生,顯得十分驚訝:

    “老孫,你黑燈瞎火地咋到這山頂來咧?我還以為壞鬼我兒這麽快就轉迴來了。”

    “睡不著,沒事幹,閑遊哩。”孫虎生說著在篝火旁蹲了下來。

    “睡不著到這山頂有個啥遊頭,在村裏遊著尋女人嫖風,那多美嘛。嘿嘿。”

    “你個屁嘴胡說啥呢!”

    “嘿嘿,嘿嘿。說笑哩,甭生氣。我知道你們知青不嫖風。不像我們老農民,一天不說x,日頭不落西。” 王元宵說話間磕去煙鍋裏的煙灰,將煙鍋頭插入煙荷包裏又裝好一鍋旱煙,用手掌擦拭了一下瑪瑙石煙鍋嘴,朝孫虎生遞過去:“來,老孫,吸上一鍋。”

    孫虎生接過煙鍋,揀起一根小樹枝在篝火上燃著,然後點著了煙鍋,也如同農民那般吧嗒吧嗒吸了起來。他吸過幾口以後,把煙鍋從嘴裏拿開,朝地麵啐了口吐沫,問王元宵:

    “咋就你一個在這裏看燈呢?你剛才說壞鬼咋咧?”

    “隊裏派了我和壞鬼兩個人。壞鬼我兒說怕後半夜冷迴家取衣服去了。我看那我兒怕是嫖了風咧。”

    “咋還得到後半夜?莫非要把油燈的油熬幹不成?”

    “就是的。隊長通知說咧,今兒個夜裏上頭要下來人在咱這川裏視察呢。等視察到咱這搭怕就到後半夜咧。”

    “你說這熬燈費油地搞球啥名堂嘛。”

    “熬燈費油也比人們黑天半夜都到這山頂混工分強。這黑洞馬虎地來做活也是樣子貨,肯定是磨時間哩,反倒把覺耽誤咧,白天做活也沒精神了。”

    “那你說叫上頭發現了咋辦?隊長怕得挨批判哩。”

    “沒事。這名堂大隊幹部心裏也亮清呢。你不信到對麵那些山頭看看,都和咱這搭一球樣,頂多有兩個看燈的。”

    “哈哈,那你今兒個撈了個好差使。元宵在山上看燈呢,咱隊長也真個會派活。你定定在這搭坐著烤火就把工分掙了,明兒個白天還能躺倒在炕上睡大覺。白天睡足了,夜裏出去嫖風就來勁咧。哈哈。”

    “嗨,老孫你咋也胡說哩。我腰子鬆得連自家婆娘都弄不轉咧,還嫖啥呢。”

    “你狗孫敢說你不嫖?上迴那事情你咋給我說來?哈哈……”

    王元宵四下瞅瞅趕忙阻止:

    “噓——老孫,快別哪把壺不開提哪把。這夜靜了話傳得遠呢,千萬不敢叫壞鬼我兒迴轉來聽著。”接著他把話頭岔開道:“老孫,我聽壞鬼說他親眼看見承孝到你院裏嫖風哩。”

    孫虎生皺了皺眉頭,隔著火光盯住王元宵的臉問:

    “壞鬼親口對你說的?”

    “就是剛才上山來閑諞說的。哄你我就是嫖客日下的。不過壞鬼我兒的話十句有九句半聽不得。那天翻身辦喜事,人家承孝和耿老師大天白日在一搭諞閑傳呢,狗日的壞鬼就當人家那個哩,還把我硬拉上看好戲呢。叫我日撅了一頓。”

    “你給壞鬼我兒說,胡說別人我不管,再胡說我們知青的壞話,小心我聽見把狗日的屁嘴煽歪哩。”

    “不過,老孫,我說句實話,咱莊裏好些社員在背地裏都說承孝和耿老師談戀愛呢,你說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依你看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看不是真的。人家耿老師一個省城的女子能看上他個鄉裏娃?再說承孝已經說下媳婦咧,彩禮都給了。他就是有那想法,他大也不同意。”

    “你們真個是整天瞎操閑心哩。你常說那話,‘驢把馬日死,費的是他們的勁’。你們閑得沒球耍,整天抬上一張屁嘴胡吧嗒呢。”孫虎生沒好氣地搶白了幾句,把煙鍋往王元宵手中一塞,站起身朝下山的路走去。

    孫虎生走到半山腰,聽到前麵有腳步聲。不一會兒腳步聲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其中還夾雜著人上坡喘粗氣聲。孫虎生判斷來人一定是劉懷貴,於是停住腳步閃身在路旁。待劉懷貴來到近前,孫虎生猛然低聲喝道:“誰?!”

    “媽呀!”劉懷貴正低著腦袋爬坡,被這突如其來的猛喝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差點滾下山坡。孫虎生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一下子打破了寂靜傳遍山莊,引得王承華家的狗也汪汪地叫了起來。劉懷貴驚魂稍定,爬起來拍打著褲腿略帶哭腔抱怨:

    “老孫我兒你要咋哩?這半夜三更的,人嚇人要嚇死人呢?把我滾下去跌死了你要償命哩。”

    “把你壞鬼我兒跌死就為民除害咧。你個壞孫以後再到處胡說誰誰到我們知青院裏嫖風的話,我把你狗日的舌頭割咧。”

    劉懷貴一下子噤若寒蟬,待孫虎生走遠才嘟囔道:

    “元宵我兒狗日的,屁嘴比驢球還長。”

    孫虎生下山路過場院邊的飼養站,看到有個人影蹲在路邊吸煙。煙鍋頭的火光一閃一閃照出的是劉占龍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孫虎生看清那張臉的主人想要繞道時已經來不及了,劉占龍也看到他迎麵站起來打招唿:

    “老孫,你咋從山上下來咧?”他見孫虎生從山頂方向走下來很奇怪。“上山頂看了看。”

    “嗐。給你說咧,人不用上山。燈帶上去就成了。山上就派了兩個看燈的。你見了吧?”

    “你蹴在這搭做啥呢?咋還不睡?”

    “有生他大派我在這搭瞅著哩,看視察團到了河對岸路上過河進村不。來了要進村得連緊通知社員們上山呢。”

    孫虎生明白了劉占龍是被派望風的,一旦“鬼子進村”就立即報信。

    正說著遠處果然傳來了汽車馬達轟鳴聲,接著河對岸路口轉彎處出現了汽車的燈光。汽車好像有三四輛的樣子,到了離河邊不遠處停下了。車上有人下來,在車燈閃耀下,頓時路邊人影幢幢。河對岸東莊和西莊傳出一連串的狗吠。劉占龍和孫虎生緊張地注視著對岸。對岸的車燈不停地變換方向,掉頭,人影上車,汽車關門聲,不一會兒燈光和馬達轟鳴聲都消失在黑暗之中——視察結束了。在社員們沒有看到模樣的視察團裏,不但有領導,還有毛澤東思想宣傳站的采編人員。第二天,以《挑燈夜戰學大寨,熱火朝天修梯田》為題目的報道,通過報紙和有線廣播傳遍了每一個生產隊。

    劉占龍和孫虎生二人同時鬆了口氣,告辭各自歸宿。劉占龍抱著疑團迴飼養站,孫虎生揣著別扭迴自己住處。視察團走後本可以安然睡到天亮,二人卻都失眠了。

    孫虎生迴到自己住的窯洞,和衣倒在床上。他從床頭摸索出一支煙卷點燃,仰麵朝天默默地躺著,心亂如麻。從劉翻身家帶出來的煩惱並沒有被丟在山頂上,而是依然緊緊地跟隨著他。他後悔自己那樣對待劉翻身。劉翻身雖說是一個殘疾人,但也是個七尺男兒,能做出那樣的決定,其本身肯定已經經曆過了心靈的自我戕害。孫虎生覺得自己的行為無疑是在一個受傷心靈的瘡口上撒了把鹽。而且自己分明是做了一件以怨報德的事情。不過他在內心深處確實不是有意要傷害劉翻身,而是由於自己逐漸養成的用玩世不恭的方式應對突如其來變故的習慣使然。

    孫虎生不明白劉家為什麽偏偏選擇自己去做這件事情。不說旁人,難道劉占龍不是正常的男人?何況是給他劉家傳宗接代。雖然劉占龍比弟媳婦大十歲,可三十歲的年齡應該是正當壯年。在這山區農村,翁媳“扒灰”、叔嫂通奸的現象人們一點都不覺得新鮮,不發生這種事情反倒被認為是怪事。莊裏的大多數人早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劉翻身的婚姻其實是劉占龍的豔福。而且認為實際上是兄弟倆娶一個媳婦占了大便宜。這件事難道是王承賢本人的意願?孫虎生腦海裏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也就在這時他的手指間猛然一陣疼痛,他連忙甩掉夾在指縫裏將要燃盡的煙頭。孫虎生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僅傷害了一個應當得到同情幫助的男人,同時也傷害了一個格外善待自己的女人。孫虎生的眼前不斷變換閃現出王承賢不同的身形:火車上熟睡的麵容、刹那間瞥見的雪白的身體、輕輕地依在自己肩頭的腦袋以及緊緊箍住自己脖頸的臂膀……

    孫虎生的意識變得朦朧——仿佛一切都如同在夢幻之中,一切都在重新體驗,重新感受之中……

    正在此時,一件令孫虎生萬萬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窯洞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一個婀娜的身影飄然走進,徑直來到床前。他慌忙想坐起身,但被來人用手溫柔地按住肩頭阻止了。孫虎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清來的竟然是王承賢!

    孫虎生剛才的煩惱一下子跑得沒有了蹤影。他似乎意識到那件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他甚至感到事情本來的方式就應當是現在這樣,如果不是劉翻身采取錯誤的方式,事情或許就會成為另外的結局。

    坐在床邊的王承賢正對著一時間目瞪口呆的孫虎生微笑。這是孫虎生過去從未看見過的笑容。孫虎生的意識開始破碎,一切都發生得讓他始料不及、毫無準備。他感到王承賢的身體正慢慢俯下來壓住了自己的身體。這身體在他毫無覺察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除去了全部的衣服,一絲不掛,如同曾經瞬間瞥見的那樣粉妝玉琢一般雪白。孫虎生開始慌亂不知所措,體內正在升騰起一種無比強烈的衝動。他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那赤裸的身體,想讓自己正確地做接下來的事情,但是慌亂中仿佛自己的一切行動都不聽指揮。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失控,一切努力都類似徒然掙紮。那種掙紮無力挽迴的失控終於來臨了,孫虎生差點失聲大叫。一種曾經經曆過的無奈失敗的肉體自發宣泄成了他最後感覺的定格。

    孫虎生驚醒了,褲襠裏粘糊糊濕漉漉的感覺使他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點燃油燈,沮喪地脫下褲子,用褲頭幹燥的部分擦拭了下身,把髒褲頭扔進床下的臉盆,從枕頭下摸出一條幹淨褲頭換上,吹熄油燈,拉開被子重新躺下了。

    這時,從附近傳來了公雞打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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