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麗萍隔著門檻和孫虎生說話。自從其他知青走後,倆人從沒進過對方的窯洞。二人同處一室的機會隻有在廚房窯洞裏做飯吃飯的時候。

    “孫虎生,我想求你幫個忙。”

    “什麽事?”

    耿麗萍左顧右盼了一下,似乎有點遲疑。孫虎生邀請她:

    “進來說吧。”他把自己經常不疊的被子朝床裏邊推一推騰出給耿麗萍坐的位置。

    耿麗萍在床邊坐下後仍沒有開口,眼睛盯著地麵,似乎在數亂丟在地上的煙頭。孫虎生下意識拿起笤帚把地麵的煙頭掠到了門後麵的旮旯裏。劉隴生和李建國在的時候也總是這樣,煙頭滿地扔。扔多了就掃到門後邊堆著。香煙斷頓時再把這些煙屁股揀起來一個個撕開用殘餘的煙絲自製卷煙。

    “我們之間雖然一直有點別扭,但我知道你的人品,不會對別人抱幸災樂禍的態度,更不會落井下石。”

    孫虎生聽得莫名其妙。

    “幹嗎說這些?好像沒什麽別扭嘛。”

    “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李建國,所以也看不起我。隻是你們嘴上不說罷了。”

    “我們以前的確對李建國有點看法,但對你確實沒有。再說你倆現在不是已經分手了嗎?你有什麽事,盡管說好了。現在隊裏就剩了咱倆,我怎麽能不幫你呢?”孫虎生有點言不由衷。其實他心裏果真有些看不起耿麗萍,倒不是因為李建國,而是也聽到了有關王承孝和她的風言風語。他覺得耿麗萍就是那種愛黏男人的女人。他尋思,耿麗萍幹嗎要找自己幫忙呢?為何不去找王承孝?

    “我懷孕了。”耿麗萍仿佛鼓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這幾個字。

    孫虎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懷孕?是王承孝?”他立刻把這事和那個名字聯係起來。

    “嗯。他說他要來找你,我想還是我自己對你說。”

    “我能幫什麽忙?”

    “我想求你給李阿姨寫封信問問,看能不能走後門不要介紹信做人流。”李阿姨就是孫虎生的母親。

    說話時二人盡量避開對方的目光。孫虎生沉吟片刻,沒做答。

    “如果為難就算了。我自己再想別的辦法。”耿麗萍說著站起身準備離開。

    “沒經過醫院檢查,你真的能斷定自己懷孕了?”

    “我們女生每個月都有生理反應,你們男生不懂。”

    孫虎生心想,怎麽不懂?早就從《醫療衛生常識手冊》上看到過了,不過是在下鄉以後才真正見到女生們用過的帶血的衛生紙。知青的廁所和農民社員家一樣不分男女隻有一個。人們去廁所時總是放重腳步弄出響動,假如已經有人在裏麵則咳嗽為號。女生們每次都把用過的衛生紙認真掩埋起來,但又常常被亂竄的豬或狗刨出來並且銜到四處亂丟。王承華家的狗就時常把這種紙頭叼迴自家院裏。王承華女人在地頭議論這事時,弄得女生個個紅了臉。因為誰都知道那肯定是女知青用過的。孫虎生至今沒弄明白女農民社員們是怎樣處理這種事情的。

    “可以,我寫信問問。你幹嗎非得迴蘭州做?擔心這裏醫療條件?公社衛生院的方大夫我熟,可以請她幫幫忙的。”孫虎生避免說出“人流”兩個字。他也聽過老鄉們把這叫做“刮娃娃”。

    “我不想在這裏鬧得沸沸揚揚。”

    這倒的確是應當擔心的。知青的故事,哪怕屁大一點,也會傳得四鄉皆曉。

    孫虎生盡快給母親寫了封信。信封的地址沒有如同以往寄給家裏而是寫到了母親的單位人民醫院。因為他怕妹妹蘭萍拿到信後會拆開看。

    一封家信從發出到收到迴信一般得十來天。約莫快收到迴信的時候,耿麗萍比孫虎生更急切地盼望著。耿麗萍終於盼來了那封讓她望眼欲穿的別人的家信。當鄉郵員在學校門口把信交給她帶轉收信人時,她的心都在怦怦直跳了。放學後她急忙帶著信迴到知青點。這時孫虎生放羊還沒有迴來。她把信擱在進門一眼就能看到的風箱上,開始點火做飯。她希望孫虎生進門首先看到信並且立即拆開閱讀。她不時地朝那封靜靜地躺在風箱上的信封望一眼,恨不能隔著信封看穿那裏麵決定自己命運的內容。

    耿麗萍似乎感到讓孫虎生寫信和他媽媽商量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應當找個借口請假迴蘭州直接去求李阿姨。李阿姨的人品是有口皆碑的。她和自己母親的人格分水嶺就在於當丈夫被打成右派時沒有提出離婚。母親雖然對她解釋過說離婚完全是為了孩子的政治前途著想。她不相信這樣的說法。她認為母親主要還是為了自己著想而又希望孩子分擔道義責任。其實這種所謂“道義責任”並不能被擺上社會意識形態的桌麵。因為時代需要的是“站穩立場”和“劃清界限”等等價值標準。從這一角度出發,母親的行為似乎無從指責,因為“家庭溫情脈脈的麵紗”並非“無產階級革命”維護的東西,反倒是應當去破壞它。人們在衡量一個人的人格時仿佛在使用雙重標準:一個是公然宣揚的符合社會政治需要的標準,另一個是私下裏評價個體行為的標準。兩個標準似乎遵循著完全相反的價值取向。孫虎生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遭到了同樣悲慘的命運。而自己父親更加悲慘的是在遭到社會拋棄的同時還遭到了家庭的拋棄。兩個父親在同一地點又幾乎在同一時間離開了人世。假如他們有過彌留之際,二人在那人生的最後時刻對家庭親情一定懷著截然不同的思緒。

    孫虎生圈罷羊迴來了。他進門後準備幫耿麗萍燒火,一眼看到了風箱上的信。他立即拿起來拆開信封開始閱讀。耿麗萍正從瓦罐裏舀出一碗玉米麵粉,她裝作不經意地偷偷觀察孫虎生讀信時的表情。看到孫虎生的眉頭越皺越緊,耿麗萍預感到信中的內容十有八九與自己的期望相悖。

    孫虎生看罷信沒有吱聲,隨手把信又擱在風箱上,然後坐到爐灶前拉風箱添柴燒火。耿麗萍見孫虎生並不急於告訴她信中的內容,隻好強作平靜地把盛著玉米麵粉的碗放在鍋台上,用手抓起一把把麵粉撒在鍋中滾開的水裏。她內心正如這鍋中的開水激烈地翻滾,又像懷著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她一隻手往鍋裏均勻地撒玉米麵粉,另一隻手操一根擀麵棍在鍋中不停地轉圈攪動。她做的這種飯在當地被稱作“攪團”,是最簡單的一種雜糧做法。所謂“攪團”其實就是一鍋糨糊。隨著鍋裏的“攪團”越來越稠,耿麗萍覺得自己的腦袋也如同糨糊粘做了一團。她撒完了最後一把麵粉,繼續攪動了一陣,蓋上鍋蓋,讓攪團在鍋裏悶一會兒。孫虎生也停止拉風箱,撤了灶眼裏的火,隻留下餘溫尚在的灰燼。耿麗萍感到很憋悶,想出去透透氣,她放下手中的擀麵棍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說:

    “你一會先吃,不用等我。我有點惡心,先休息一陣。”說罷,她迴了自己住的窯洞。

    孫虎生沒有自己先吃,他瞅了瞅案板上盛在一隻粗瓷大碗裏的白菜燴蘿卜,拎起一隻地頭幹活帶湯水的小瓷罐,走到院子裏朝窯洞裏的耿麗萍大聲說:

    “我去隊長家要點漿水,迴來咱再一起吃。”

    耿麗萍聽見孫虎生說去要漿水,趕忙走出來朝著他的背影說:

    “你去劉翻身家要,他家的漿水剛做好。”她立即懊悔自己剛脫口而出的話,臉上有點燒乎乎的感覺,臉色也泛起了紅暈。她暗自埋怨自己多嘴,心想孫虎生一定在暗暗嘲笑自己:“你咋知道人家的漿水剛做好?”

    孫虎生走出門不遠,迎麵碰到了王承孝,手裏也拎個比較大一些的瓷罐的。

    “老孫,你走哪達去呢?”

    “去你姐家要點漿水。”

    “你甭去咧,我給你們送來了。”

    “哦?這麽巧。”

    “我姐家的漿水剛發(酵)好。我也是去她家要哩,順便給你們送一點。正好碰見你,我給你倒上,就不去你屋裏咧。我大還等著燒湯哩。”

    王承孝把自己罐裏的漿水倒了一半在孫虎生的罐裏,剛要轉身離開又迴過頭來問了句:

    “你家裏今兒個來信咧?”

    “嗯?”

    “沒啥,沒啥。隨便問一下。”王承孝自知失言,慌忙離開了。鄉郵員去學校送信,他當然知道。話一出口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餘。

    這句問話也讓孫虎生心裏感覺很別扭。這種別扭的感覺還不僅僅為剛才這一句話。似乎已經有些天了,他一見到王承孝就有種不同以往的異樣感覺。孫虎生過去也曾聽到過莊裏傳播有關二人的流言蜚語,他那時並沒有在意。可自從耿麗萍自己說出實情,他在內心裏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把倆人視做與從前一般。有時他也為自己內心感覺的變化有點好笑,用王元宵的口頭禪說,“驢把馬日死,費的是他們的勁”,和自己本來就沒什麽關係。可是,人的心理變化有時是十分微妙的。

    孫虎生迴到廚房窯洞裏,看到信仍然靜靜地躺在風箱上。耿麗萍沒有趁他出去之際看信裏的內容。其實孫虎生希望她那樣做,這樣就免得對她多費口舌做解釋。雖然孫虎生和耿麗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夥伴和同學,但二人之間的語言交流和思想溝通都十分缺乏。在一起插隊三年來倆人間直接的對話假如做個統計的話恐怕不超過兩位記數。

    孫虎生把鍋裏的攪團全部盛到兩隻大陶瓷碗裏,刮淨了粘在鍋底的鍋巴,倒進水將鍋刷洗幹淨,然後往鍋裏滴了兩滴麻油,剝根蔥切做蔥花,重新燒起火。蔥花一入鍋,那遠不能浸透全部蔥花的兩滴麻油立即被吸得一幹二淨,沾了油和沒沾到油的蔥花都由於受熱而在鍋底蹦跳,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孫虎生把漿水倒進鍋裏,隨著水氣和油煙的騰起,一股混合著熟蔥花和微微醋酸的清香在窯洞中蔓延開來。

    孫虎生端起其中一隻盛著攪團的大陶瓷碗,舀了兩勺鍋裏熗好的漿水澆在攪團上。這時耿麗萍正好進門,孫虎生把手中的碗朝她遞過去。耿麗萍沒有伸手接碗,說了句“你先吃,我自己舀”,然後端起另一隻盛著攪團的大碗去舀鍋裏的漿水。孫虎生沒吱聲,又往碗裏扒了些案板上粗瓷大碗裏的白菜燴蘿卜,走到門口,麵朝院子坐在廚房窯洞的門檻上低頭隻顧自地吃起來。耿麗萍坐在鍋台邊拉風箱的木墩上悶聲不響地邊吃邊想心事。倆人直到吃完各自的一大碗攪團,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孫虎生的家信依然靜靜地躺在風箱上麵,二人仿佛都忘記了它的存在。

    孫虎生先吃完,從門檻上站起身迴到鍋台旁,把碗放進鍋裏,拿起瓢準備往鍋裏添刷鍋水。耿麗萍說“你別管了,等一會我來洗。”孫虎生聽到這話,放下手裏的瓢,說了聲“那我去劉翻身家轉轉。”話剛落音,人已經出了廚房。

    孫虎生的背影隨著聲音一起消失了。耿麗萍心中生出一陣莫名的悵惘。她清楚地聽到孫虎生隨口說出的是要去劉翻身家轉轉。自從陪王承賢到蘭州照顧劉翻身以後,孫虎生和劉王兩家人的過往都比從前密切多了。劉翻身和媳婦王承賢、哥哥劉占龍以及王登雲老漢和兒子王承孝這兩家人看上去都對孫虎生格外善待。耿麗萍憑著女人的直覺感到王承賢對孫虎生有特別的好感。她又聯想到自己和王承孝的關係——難道天意冥冥之中注定這姐弟倆要和知青之間產生特殊的感情糾葛?

    耿麗萍猛然迴過神來,不由得暗自苦笑,自己的事情本來就惆悵得要命,哪有工夫再瞎操他人的閑心。她的目光落到了擱在風箱上的那封信上。她拿起信封,下意識剛要抽出裏麵的信紙,卻立即又住手了。因為她很快意識到這是別人的家信。

    耿麗萍把信封放迴原處,迅速地洗完鍋碗後迴自己的窯洞去了。

    那封信又靜靜地躺在了風箱上。如果我們擅自取出信瓤,就可以閱讀到下麵的文字:

    “虎生兒見信如麵:來信已閱,很震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信中所說的女同學是不是麗萍?為什麽含糊其辭不說清楚?媽知道你們隊裏隻剩下麗萍一個女同學,難道是別的生產隊的女同學?今天給你迴信,媽心情十分沉重。你還記得你父親生前說過的話嗎?雖然那時你年齡還小,但應當有記憶的。他說過,‘政治運動確實難以預料,但咱家的人決不會犯經濟和生活作風的錯誤。’這話你還記得嗎?媽更加擔心的是麗萍。媽知道她母親從小對她就抱有很大的期望,如果在你們之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怎麽向她母親交代?望速迴信把事情說清楚,犯了錯誤就應當勇於承認!餘言不敘,等迴信。”

    信的落款是“母親”。

    幸虧耿麗萍沒有閱讀這信的內容,否則會更增添她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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