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賢跟著孫虎生走在蘭州的街道上。她感到一切都很新鮮。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麽寬闊的馬路,這麽多的行人,來往穿梭的車輛,路旁林立的樓房……她調動自己所有的記憶也無法將十多年前兒時的印象與眼前看到的一切重合。她昨天到了寶雞就曾在內心發出驚歎,真難以置信自己一夜間又來到一個更大的世界。

    他們離開寬闊的大馬路拐進一條狹窄一些的小馬路,腳步停在了一所中學的門口。孫虎生瞪大雙眼在熙熙攘攘入校門的學生人群裏搜尋著。他沒有尋到要找的人,對王承賢說了聲我進去一下,把背包交給她,自己進了校門。

    孫蘭萍剛剛把書包放進課桌,聽到同學喊她,“門口有人找!”她看到教室門口站著的竟然是哥哥。

    “哥,你咋迴來了?也沒提前寫信打個招唿。”

    “生產隊派我來蘭州辦事,臨時決定的。把家裏鑰匙給我。”

    孫蘭萍把鑰匙交給哥哥,陪他朝著校門口邊走邊問:

    “你們鄉下還到蘭州出差?以前咋從來沒聽說過?你不是在放羊嗎?劉隴生和李建國都迴來工作了,你啥時候能迴來呀?”

    “你放學迴家我再慢慢告訴你。門口還有人等我呢。”

    “哦,你一塊兒還有人?是你們鄉下人嗎?不是那個拎花包袱的女人吧?”

    “是她。”

    “哥,你咋領個女鄉客迴來了?”孫蘭萍壓低聲音嬉笑著問。

    “別胡說!這是我們隊的社員,一起來辦事情的。”說著來到了王承賢麵前。孫虎生介紹說:“這是我妹妹。”

    王承賢微笑著點點頭,麵對孫蘭萍上下打量她的好奇的目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臉色變得緋紅。這時,上課玲聲響了。孫蘭萍說了聲我上課去了,轉身向教室跑去。

    孫虎生家住的是“筒子樓”。這種樓房原來都是用做辦公的,後來慢慢演變為職工和家屬的住房。“筒子樓”沒有廚房,自來水和廁所是公用的。家家戶戶在自家門旁搭建的爐灶使過道變得十分狹窄。過道裏光線昏暗,大白天也亮著兩盞瓦數不大的梨型燈泡。每到燒飯時分,過道裏即刻煙熏火燎烏煙瘴氣。燴炒溜燉煎炸,南北烹調風味和煤爐的煙味混合成難以分辨的氣味肆無忌憚地在狹長的過道裏彌漫。

    孫虎生家隻有一間半房間。其實是三間分給兩家人住。當中那間用隔牆一分為二,然後兩邊的房間分別與兩個被隔開的半間之間開個內門就成了兩套一間半的套間。王承賢第一次看到城裏人住在這麽憋屈的居所裏。這和外麵寬闊的馬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她的記憶中,當年自己家在蘭州時住的是平房家屬院,雖然房間也不大,但院子很大。孩子們放學後都在院子裏玩耍。假如讓自己長期在這裏居住,真不知怎樣才能生活下去,別說雞舍豬圈無法搭建,即使一些柴草雜物也無處堆放,更甭說房前屋後種瓜點豆了。她想象不出缺少了以上內容的生活是怎樣過的。

    孫虎生幫王承賢打來一盆水說:“咱洗洗臉就去醫院吧。你要不要休息一會?”王承賢迴答不用。她比孫虎生急於想看到劉翻身的傷勢病情。

    來到醫院,孫虎生意外地碰到了熟人,就是當年護理過他的那位大眼睛漂亮女護士。提起往事,她笑著說,當年你偷偷地跑了,讓我挨了領導的批評呢。她告訴他們,今天來得不巧,主治醫生和領導全天開會。傷員傷勢很重,仍然在半昏迷狀態,一個多星期一直在搶救室特級護理。家屬目前也不能陪護和看望。如果一定要看,隻能站在門外看一眼。他們遵照護士所言從門口朝病房裏望去,隻見麵目全非的劉翻身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鼻孔插著氧氣管,胳膊紮著點滴。女護士把孫虎生拉到一旁悄聲問和他同來的鄉下女子是傷者的什麽人?得到迴答是未婚妻,女護士用驚異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王承賢,用遺憾的口吻說,這麽年輕,長得也漂亮,可惜她的未婚夫這輩子十有八九不能結婚了。孫虎生問,這麽嚴重?護士迴答,脊椎多處粉碎性骨折,肯定傷了中樞神經,高位截癱的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目前需要手術治療,所以要等家屬來簽字,人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女護士還用“自己人”的口吻對孫虎生說,你們最好要求轉院治療,目前我們這鐵路中心醫院的外科手術技術算不得一流。孫虎生問她轉到哪裏合適?她迴答,省醫或附一1都比較好一些。傷員目前的狀況不適合長途旅行,否則去北京或上海更好。不過轉院的事可能辦起來不容易,尤其是鐵路交通事故,恐怕得路局有關方麵同意。孫虎生謝了她的好意,說迴去商量一下。

    迴到家,孫蘭萍已經放學迴來,正在捅爐子準備做飯。孫虎生要搭手幫忙,孫蘭萍說不用你動手了,你拿桌上盆裏的麵粉去門口換鍋盔2,我炒兩個菜,咱中午簡單點,晚飯給你們做好吃的。孫虎生說那就鍋盔也不用換了,我們帶在路上吃的幹糧還沒吃完呢。孫蘭萍立即感興趣地問,什麽幹糧?讓我先嚐嚐。王承賢已經從包袱裏取出那幾隻剩下的兩和麵餅。孫蘭萍拿起一隻咬了一口,馬上顯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說:

    “哥,這是什麽幹糧?又硬又粗。你們在鄉下就天天吃這個?”

    “天天吃這個還美死了。大多數時間頓頓吃雜糧呢。好多日子都見不到白麵。”

    “你們鄉下真的那麽苦?人怎麽受得了?”

    “受不了?等你畢業後去鄉下插隊,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呢。現在有政策,家裏以前有插隊的,以後畢業的可以照顧一個留城工作。”

    吃飯時母親安排孫虎生下午帶王承賢去浴池洗澡。關於轉院的事她下午上班詢問詢問。

    人民浴池分男女兩部。男部有大池和盆池,女部隻有淋浴。孫虎生在櫃台買了兩個籌碼,一個交給王承賢,指點她進了女部,自己進了男部的大池。

    澡堂裏霧氣騰騰,彌漫著略帶點腥臭的潮濕和肥皂混合的怪味,令剛剛走進的人立即產生一種窒息的感覺。不過人的感覺適應能力是很強的,或者說是嗅覺在不斷刺激下變得遲鈍了,不一會那種窒息的感覺便由減弱到消失,那彌漫著的怪味和室外的新鮮空氣在感覺裏也就沒有了差別。正如門窗緊閉的臥室,在室內睡了一宿的人對熏天的腳臭也會沒有了嗅覺,而剛從外麵開門進入者卻幾乎能被氣閉而絕。洗大池隻有在上午浴池剛開門時水才是清澈見底的,過了中午池中的水就成了類似乳白色的渾濁液體。孫虎生顧不得池中水的清濁,跳進去將齊脖頸以下的身體全部泡入池水裏。一年多沒有進過澡堂了,除了打盆水在窯洞裏擦擦身,就隻有在夏天趁著夜色拿塊肥皂到那涓涓細流的黑河裏給下遊製造一點汙染。孫虎生想盡情地多泡一陣,反正女人洗澡都時間長,不著急。他一邊泡一邊隨意地搓弄自己的皮膚,泡軟後的老垢被搓成一個個小卷先浮上水麵又漸漸沉入水底。池中還有幾個顧客也正在進行著同樣的活動。牆壁上的標語隻說“嚴禁在池中打肥皂”,沒有禁止在池中搓老垢。孫虎生搓夠了,便從池中出來走到淋浴噴頭下,先衝濕了頭發,然後從頭到腳抹上了肥皂。他用的“晨光”牌肥皂是家裏僅剩的一條,一掰兩半他和王承賢一人拿了一半。他後悔走得急沒想到在鄉下買幾條肥皂。肥皂在蘭州是定量供應的,鄉下代銷店反而好買些,因為那裏需求小。

    洗完澡換了幹淨內衣的孫虎生這才有了一種完全迴到城市的感覺。他點燃一支香煙走出浴池男部,卻看到王承賢已經等在外麵了。走在路上,孫虎生注意到王承賢的頭發還是幹的,他奇怪地問,你沒洗頭?王承賢表情不自然地點點頭沒有作答。孫虎生暗想,怪不得她洗得比自己還快。迴到家,孫虎生捅開門口的煤爐,把一隻鐵皮水壺拿到水房盛滿水坐在爐子上,對王承賢說,水燒熱了你在家洗洗頭,洗完後睡一會。我去找劉隴生讓他想辦法幫劉翻身轉院。

    其實王承賢不但沒有洗頭,而且連澡也沒洗。她剛進入女部的更衣室便被裏麵的景象驚呆了。女人們居然在眾目睽睽下個個脫得赤條條的,嚇得她紅著臉轉身逃了出來。雖然她自己是個女人,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公共浴池,也是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其他成年女人。農村茅房都沒有公用的。自家的茅房一般也隻能一個人單獨使用。集體勞動時男人們離開幾步遠背轉身去就可以小便,女人卻一定要跑到十分僻背處,而且都是單獨行事。她們的身體總是盡量包裹得嚴嚴實實,夏天穿的短袖布衫的袖子一般也比城裏女人的長一些。隻有需要給嬰兒喂奶的母親才變得一反常態,仿佛上天特別賜予了她們暴露的權利而敢於不論場合公然亮出自己的乳房。王承賢連別的女人的裸體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更不敢公然脫光了自己,隻能放棄洗澡一直在外麵等著孫虎生出來。

    孫虎生找到了正在上班的劉隴生。他見到孫虎生的感覺首先是十分意外,也很興奮,做夢也沒想到這麽快又能重逢。他聽孫虎生說了原由,立即對孫虎生說,別著急,轉院的事咱一定想辦法辦成,我下午一下班就去你家,這會兒還有點工作要忙,你先迴家等我。

    孫虎生迴到家門口,見房門緊閉,以為王承賢睡覺了,沒加思索用鑰匙打開了門上的暗鎖。幾乎在他推開門的同一刹那,裏麵的王承賢發出一聲尖叫。孫虎生這才看清一絲不掛的王承賢驚慌失措地別轉身兩臂抱著前胸蹲下縮成一團。她嘴裏忙不迭地喊著“趕緊出去……”孫虎生趕忙退到門外把門拉緊鎖上,然後漫無目的地信步下樓來到樓門外麵。突如其來的情景讓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他點燃了一支香煙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剛才的一幕仍然不斷地在眼前反複再現。他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裸體的成年女人。他沒想到王承賢的身體竟然那麽雪白,真如同粉妝玉琢一般。這時他也才意識到自己隻注意到她沒有洗頭,卻沒料到她連澡也沒洗。

    孫蘭萍放學迴家,看到哥哥站在樓門口抽著煙愣神,問道:

    “哥,你一人站這兒幹啥呢?”

    “她在屋裏擦澡呢,你先上去看看擦完了沒。完了叫我。”孫虎生說著把鑰匙交給妹妹。

    “媽不是叫你下午帶她去浴池嗎?怎麽在家擦澡?”

    “她不習慣在澡堂洗澡。”

    “嘿嘿,真是鄉客,可真怪!”

    “別瞎說!趕緊上去。”

    孫蘭萍嬉笑著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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