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和王承賢出發去蘭州。

    他們同樣先步行到公社所在地梁源鎮,在王承華的飯館等候去縣城的班車。王承華掏出五元錢和幾斤全國通用糧票硬塞在王承賢的手中。王承賢推辭不過說,錢我暫時收下,糧票隊裏開《證明》給換了,我們帶著呢。王承華說,這是全國糧票,你們路過陝西要用呢。王承賢說,全國糧票也換了,帶著呢。“窮家富路”,還是帶上,王承華說著,堅持把糧票和錢讓她一起揣進兜裏。

    到了縣城,他們買好次日清早的車票,然後在長途汽車站旁邊的旅社登記了住處。晚飯時分,王承賢遲疑地不肯去飯館。她說,咱們吃點帶的幹糧好嗎?剛出門就頓頓吃飯館,等到了蘭州得花多少錢呀?孫虎生說,沒關係,到蘭州就迴家了,再不用到街上吃飯館。好說歹說,二人去縣城僅有的兩家飯館中的一家要了兩碗素麵。一人一碗二兩的素麵當然都吃不飽,迴到旅社又啃了些包袱裏帶的幹糧。孫虎生想起了曾經學過的課文《梁生寶買稻種》。

    次日清晨,他們登上了開往寶雞方向的班車。班車是用解放牌卡車充當的。車上僅車廂兩側靠車幫各有一排硬板坐席。坐不到坐席的乘客就得盤腿坐在車廂的底板上。這還是乘客不太多時的情況。假如乘車人多,兩旁的坐席則被撤除,乘客像沙丁魚罐頭似的站立在車廂裏隨著汽車行駛的顛簸擁來擠去。公路是沙土鋪成的。卡車顛簸得很厲害。車身後麵揚起一溜衝天的黃色灰塵。遇到汽車減速或停車,後麵尾追的黃塵立刻卷向車廂,朝乘客劈頭蓋臉地撲過去。乘客們個個都變得灰頭土臉。幸虧孫虎生戴著一頂舊的草綠色軍帽,這是他買了一頂新的藍哢嘰布帽與劉翻身交換來的。王承賢也包起了自己帶在包袱裏的頭巾。那些沒戴帽子和沒包頭巾的男女乘客,看上去個個都成了“白頭翁”和“白毛女”。

    汽車行駛了將近三個小時,到達陝西境內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名叫“天堂”,距離他們出發的縣城僅五十公裏。去寶雞的乘客要在這裏換乘陝西省的班車。據說陝甘兩省為這條路上的班車直通曾經多次協商都沒達成一致意見。甘肅方麵提出雙方各自發車對開,陝西方麵不同意。原因是甘肅境內隻有五十公裏路程,而陝西境內卻比這要多三倍還多。再說陝西方麵寶雞是“地級”市,地級市所屬的運輸公司和你一個縣級所屬的運輸公司對開班車,情理不通。於是雙方隻能在這邊界小鎮交換乘客。這裏屬於陝西省的麟遊縣管轄。在這裏,甘肅糧票和陝西糧票能通用。

    渾身上下裹滿灰塵的乘客從卡車上下來,腳一落地便開始使勁拍打身上的塵土。卡車四周刹那間又淹沒在彌漫的灰塵之中。寶雞方向來的車還沒到。孫虎生和王承賢走到離卡車稍遠些的地方,相互用頭巾和帽子撣去背上的塵土。孫虎生帶王承賢來到一家飯館門前。王承賢說她不想吃飯,感覺有點惡心。孫虎生說,從早起到現在還沒吃一口東西,不吃咋成?路還長呢。

    飯館裏沒有其他顧客,隻有一個大師傅模樣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桌旁點著油燈抽水煙袋。孫虎生問,師傅,能不能先給碗開水或麵湯喝?中年人咕嚕嚕吸足一口煙,“噗”地吹滅手中燃著的麻杆簽,口鼻往出噴著煙霧反問,你們吃什麽?孫虎生看到牆壁上掛的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肉麵4角二兩;素麵2角二兩;蒸饃5分二兩;炒肉片8角;炒雞蛋5角;肉絲湯3角;雞蛋湯1角5分。孫虎生征求王承賢的意見,她說你看著辦。孫虎生說那就四碗素麵。王承賢趕忙說就三碗吧,我吃一碗。中年人吹滅桌上的油燈,起身進了灶房,很快又出來手中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湯。孫虎生得寸進尺又提出要求,師傅,給舀點涼水擦把臉成不?中年人沒吱聲,進灶房拿出一隻沾滿油汙的搪瓷臉盆,從牆角的水缸裏舀了一瓢水遞給孫虎生,然後轉身進灶房煮麵條去了。孫虎生取出背包裏的毛巾招唿王承賢也來洗一把。王承賢這才注意到孫虎生滿麵塵土,心想自己肯定也是這模樣。

    倆人的毛巾在搪瓷臉盆裏一蘸,盆中的一瓢水即刻見了底,也就隻能湊乎擦一把了。

    擦過臉,喝了麵湯,王承賢感覺好多了。素麵端出來了,雖然這機器壓的麵條不如自己手工擀的好吃,但饑餓已叫人顧不得對口味做任何挑剔。孫虎生稀裏唿嚕幾口就吞下了頭一碗麵,接著又來第二碗。兩年多的知青生活使他養成了狼吞虎咽的習慣,麵條進了他的嘴似乎沒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吞完第二碗麵,孫虎生用手抹一抹嘴,從衣袋裏摸出一支香煙點上。王承賢問,沒吃飽吧?給你再要一碗?孫虎生說算了,咱就著麵湯湊乎吃點帶的幹糧,到了寶雞咱再好好吃一頓。其實王承賢自己吃一碗也不飽,聽孫虎生這樣說立即打開包袱取出一隻自己在家烙的麥麵和玉米麵兩和餅,掰一半遞給孫虎生。孫虎生又張口向那中年人討麵湯。那人剛才端出麵條,收了錢和糧票以後就又坐到原來的桌旁點起小油燈抽水煙。他懶得起身,讓孫虎生自己進灶房去盛麵湯。王承賢說我去吧,端起兩隻碗進了灶房。

    王承賢慶幸自己這次是跟著孫虎生出門。她看出知青的能耐就是比農民大一些。就在他們吃飯的當口,有好幾個剛才和他們一同從車上下來的農民乘客走進飯館來討水喝,都被那中年男人揮手拒絕了。他說,吃飯就有麵湯,不吃就沒有。王承賢覺得這城鎮的人看來是不如鄉下人厚道。在鄉村,甭說走到你門前討口水喝,即使討口吃的,盡管主人家很窮,也很少會被拒絕。其實她不明白這是環境使然。假如鄉村也像這城鎮天天有人上門叨擾,再厚道的人家也會不勝其煩。吃完幹糧,喝完了麵湯,王承賢說咱走吧。孫虎生卻並不急於起身。他問那中年人,你這的茅房在哪裏?中年人迴答在後院。有狗嗎?迴答沒有。孫虎生對王承賢說,不急,還早呢。寶雞的車還沒到。你先去上茅房,出來我再去。說著又點起一支煙,還扔給中年人一支。中年人接過煙卷夾在耳朵上表情立即變得和顏悅色。王承賢這才覺得的確需要上茅房了。她沒想到這知青小夥子平日裏看上去什麽都滿不在乎愣頭愣腦,實際上卻粗中有細,辦事周到。

    他們終於再次登上另一部卡車,開始了更加漫長的旅途。汽車在陝西麟遊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上穿行。這裏山大溝深,林木茂密。有些路段居然樹陰蔽日。路邊不時能看到羅圈腿搖搖晃晃的行人。看來這裏的“大骨節”地方病比黑河川裏更嚴重。“大骨節”病又稱“瘤拐子”,是在這一帶山區流行的一種地方疾病。患者關節變形,行動不便。嚴重的早起下不了炕,得揉搓活動好長時間後才能慢慢下地。當地人打趣說:拐子有“三大”,腔子大,卵子大,骨節大。除了骨節大是明擺著的,前麵兩大都無法考證。據說,腔子大是因為能夠隔山喊人。其實山深人靜,聲音自然傳得遠。卵子大是說,拐子個個幹活有氣無力,嫖風卻勁頭無比。

    王承賢開始感覺暈車了。公路的狀況和甘肅境內差不多,汽車照樣顛簸得厲害。連續的彎道以及汽車在行駛中忽地爬坡忽地下坡,讓乘車人感到身體不停地搖來晃去的同時,心也仿佛一陣被提起懸在半空 ,一陣又被猛然拋下。這可以說是暈車者最難忍受的路段。已經有人趴在車幫上向車廂外公路上嘔吐。這一來引發了連鎖反應。一名坐在離車幫較遠的婦女,起身還沒來得及將上身探出車幫,嘴巴像被衝開了的閘門,隻見一股渾濁粘稠的物體噴射而出,射向一位老頭的腦袋,來了個“醍醐灌頂”。被殃及的還有老頭旁邊一位小媳婦,她穿著肯定隻有出門才舍得穿的新花布衣裳。頓時吵罵聲響成一片。肇事婦女顧不得他人的咒罵,隻顧趴在車幫上繼續作嘔。坐在婦女身邊的一位男人,可能是女人的丈夫,趕忙摘下自己包頭的白羊肚手巾,一麵替兩位受害者擦拭一麵不停地道歉。王承賢也忍不住了。她也將身體探出車幫開始嘔吐。剛才吃喝進的素麵、幹糧、麵湯的混合物,一股腦從胃裏湧上來,衝出嘴巴噴到公路上。來不及從嘴巴噴出的居然由鼻孔奪路而出。鼻涕和眼淚也伴隨著嘔吐開始向外傾瀉。孫虎生從王承賢的包袱裏幫她取出毛巾遞給她。在飯館濕過水的毛巾接觸到臉部的皮膚,王承賢感覺舒服多了。她抹去眼淚和鼻涕,惡心得到了緩解。她有點難為情地對孫虎生笑笑說,很久沒坐過車了,沒想到暈車這麽難受。早知道剛才就啥也不吃了。孫虎生說如果不吃會更難受。她說這陣好多了。可好景不長。不一會她又感到仿佛一隻手伸進了自己的腸胃裏在不停地抓撓。她忍不住又趴到車幫上嘔吐,但這迴卻似乎沒多少東西可吐。她感覺腸胃在劇烈地痙攣,仿佛要把五髒六腑的水分統統從嘴裏擠壓出去。這樣又折騰了幾次,王承賢覺得幾乎精疲力竭了。她真有點後悔答應承龍大哥去蘭州。孫虎生說你閉上眼打一會盹,睡著了就會好受些。她照孫虎生說的開始閉著眼睛打盹。經過這一番折騰,她也的確十分疲勞,不一會便迷迷糊糊。她的身體隨著汽車顛簸搖晃不由自主地歪向坐在旁邊的孫虎生。汽車猛然一顛,王承賢被驚醒。她趕忙坐正,朝孫虎生抱歉地一笑。孫虎生說沒關係,你就靠著我睡吧。王承賢心頭一熱,浮起一絲感激之情。她把身體的重心慢慢地傾向孫虎生,逐漸放鬆的身體感覺越來越舒服。王承賢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王承賢夢見自己正跟著父母迴家鄉。那時縣城到鎮上還沒有通班車。他們顧了一掛馬拉的木輪大車,晃晃悠悠走了一整天。弟弟承孝被母親摟在懷裏,她依偎在父親身邊,一家人荷載著比行李更沉重得多的心情迴到了老家。爺爺奶奶在門前迎接他們,兩位老人還不到花甲之年,已是形銷骨枯、顫顫巍巍。晚上奶奶摟著她睡覺。盡管奶奶瘦骨嶙峋,她還是感覺到了慈愛和溫暖。幾天來路途的疲勞和緊張被驅散了,她仿佛被奶奶當作嬰兒擱在搖籃裏輕輕搖晃著入睡了。搖籃一直在不停地晃動,她睡得無比香甜。不知過了多久,搖籃的晃動突然停止了。她被嘈雜的人聲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汽車已停,乘客們正紛紛起身下車。

    寶雞到了。天已經擦黑,馬路邊亮起了路燈。盡管路燈不算很明亮,但對於剛從山溝裏出來的孫虎生和王承賢來說,比起那一到夜間隻有星星點點鬼火般的油燈閃亮的村莊,這小小城市的夜景已經可以夠得上是燈火輝煌了。王承賢問我們現在去哪裏?孫虎生迴答,去火車站,路上先找個飯館吃飯。王承賢似乎覺得這旅途就剩了兩件事,除了坐車就是吃飯。 孫虎生說要吃飯還得抓緊點時間,晚了飯館就都下班了。王承賢想起他在天堂時說過到了寶雞要好好吃一頓的話,心裏嘀咕,不知這好好吃一頓得花多少錢。她和鄉親們對知青最一致的看法是“不會過日子”。大概這是知青的通病,因此公社下達指示,知青的口糧由生產隊代為保管。知青每個月或每半個月按定量向生產隊領取。即使這樣他們也常常不到月末就斷糧。而且總是在月初領到糧先一口氣吃完了麥麵,接下來頓頓吃雜糧。

    他們來到一家羊肉泡饃館。孫虎生說這是當地的特色風味,這頓飯由他來請客。王承賢不明白什麽叫“請客”。孫虎生解釋說就是這頓飯的飯錢由他一人付。王承賢說那咋成,倆人吃飯咋能你一人掏錢?孫虎生說你就甭管了,我不是也吃過你家的飯嗎?隊裏給我路上每天補助四角錢呢,今晚是路上最後一頓飯了。王承賢說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掏錢。孫虎生說,叫你甭管你就甭管了。

    飯館不算大,但比起梁源鎮和天堂鎮的飯館來大多了。飯館裏冷冷清清,五六張飯桌隻有兩三個顧客每人捧著一隻大碗似乎在喝湯。售票的櫃台後麵一名女服務員正在低頭數錢。孫虎生來到櫃台前叫了聲“同誌”。女服務員抬起頭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問道,要幾碗?大的小的?孫虎生說要兩碗大的,四個餅。女服務員說一元兩角錢八兩糧票。她接過孫虎生遞給她的錢和糧票又問,五個餅成不?要不得給你找二兩陝西糧票。孫虎生說成。女服務員說,那你再給五分錢。她遞給孫虎生兩隻大陶瓷碗。碗邊各用一個木夾夾著一片二指寬寸把長的硬紙板籌碼,木夾上刻著數字編號。孫虎生把碗和餅端到王承賢坐的桌邊,交給她一隻碗,然後坐下來從挎包裏取出毛巾擦擦手,接著開始往自己那隻碗裏掰麵餅。王承賢悄聲問,為啥不要點水擦擦臉?孫虎生笑了笑說,你以為還在鄉下?你瞅她們那模樣,能給你洗臉水?王承賢想,看來這地方越大,越不講人情。孫虎生說,先湊乎用毛巾擦一擦,吃過飯到火車站再洗,那裏有賣水的,五分錢一臉盆。王承賢一聽嚇了一跳,一臉盆水就要五分錢?頂一顆雞蛋呢!她想起自家的那幾隻下蛋母雞,不知弟弟承孝會不會忘了喂它們。她也取出毛巾擦了擦手,學孫虎生的樣子往碗裏掰麵餅。她見麵餅在孫虎生手裏被仔細地掰成指甲蓋大小的碎塊,覺得很奇怪。孫虎生解釋說,這麵餅隻有六七成熟,要在羊肉湯裏再煮一煮才能吃,掰碎煮出來好吃。這時另一名女服務員來到桌前朝他們麵前擺上一小碟辣醬,催促道,你們快點,我們要下班了。這位女服務員體態豐腴,一說話露出兩顆包金門牙,充分顯示著這年頭身居這種崗位者的生存優越性。孫虎生這才注意到其他顧客已經都離開了。他沒理那胖子女服務員的茬,反倒問她怎麽沒有糖蒜?女服務員沒好氣地迴答,沒了,你沒見就要下班了?有生蒜要不要?孫虎生說要。女服務員一邊往灶房走一邊嘟囔,來得這麽晚還吃得挺全乎。不一會她出來走近桌前把幾個蒜瓣朝桌上一扔,又催促道,快點!說罷她去幹其它事了。除了他倆坐的這張桌子,她把其它桌旁的凳子全都倒扣在桌麵上,然後開始掃地。他倆見這情景趕忙加快速度掰麵餅。孫虎生自己把兩隻碗從窗口遞進灶房裏。胖子女服務員正掃地間居然停下來朝地上擤鼻涕,然後擤鼻涕手在自己那沾滿油汙已失去本色的白大褂上抹了兩把,全然不在乎有客人在。孫虎生厭惡地瞧了她一眼心想,真不知客人到了她家會怎樣!他想起蘭州人挖苦家裏來客人最沒規矩的四種行為:“上炕卷席子、吃飯擤鼻子、掃地、打孩子。”當然飯館門前招牌上兩個鮮明的大字“國營”表明這並不在她家裏。窗口有人喊,泡饃好了!孫虎生急忙起身朝窗口奔去,生怕那胖子女服務員動手。羊肉泡饃還沒端上來王承賢就早已經聞到噴鼻的香味。等吃到嘴裏她才明白孫虎生為什麽說這是特色風味。她覺得這是自己從記事以來吃到的最可口的美味佳肴。她也似乎更加明白了為什麽人們都向往城裏人的生活。她更感覺到“人比人沒活頭,驢比騾子沒馱頭”這話說得可真是太對了。

    火車站廣場上候車的旅客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正如孫虎生說有婦女小孩在那裏擺著臉盆賣洗臉水。旁邊還有賣醪糟湯、茶雞蛋、燒餅等小吃攤。孫虎生問王承賢,你不是剛才說要洗臉嗎?王承賢急忙迴答,我不想洗了。其實她是心疼五分錢。孫虎生說,那就算了,等上了車再洗,西安發的車到這裏還有水。你等在這裏,我去買票。王承賢把手伸向懷中說,你等等,把錢拿上。孫虎生一擺手說,不用。他把背包交給王承賢便朝售票處走去。不一會他迴來了。王承賢問,買到了?他迴答買到了。我看看。他交給她兩張小硬紙片。她借著路燈燈光看到那小紙片上印著“站台票”三個字,票價隻有五分錢。她滿懷狐疑地看看孫虎生,心裏嘀咕,花一盆洗臉水的錢買的票就能到蘭州?從縣城到這裏的汽車票每人就花了四元多呢。孫虎生詭秘地笑了笑說,你甭管,跟我上車就是了。

    他們跟著身背手拎大包小包的人流進站上了車。這是一趟由西安發往蘭州的普通客車,也就是俗稱的“慢車”。車廂裏旅客不算太多,大部分是沿途的農民。行李架上和座椅下麵有不少竹子背簍。這大都是甘肅甘穀一帶農民的行李。他們百分之百是逃票乘車。王承賢跟著孫虎生找到一處座位。在安置行李之前孫虎生說先把毛巾取出來晾晾,一會開車後去洗臉。在天堂鎮小飯館裏濕過水的毛巾已經被捂得有點餿味。王承賢暗自思忖,這趟出門假如不是跟著孫虎生而是跟著翻身他哥占龍,真不知旅途會是什麽樣。

    列車啟動了。孫虎生帶王承賢到洗漱間教給她怎樣用水,然後盡快迴到座位,等王承賢洗完迴來他自己才去洗。這當間列車已經停靠過一個小站,車廂裏走動的人又多了起來。待剛上車的人坐定,孫虎生起身朝坐在車廂一頭的女列車員走去。女列車員二十來歲年紀,身著製服,眉清目秀。孫虎生來到她對麵坐下開口說道:

    “師傅,我是知青。”

    女列車員皺皺眉頭,冷冷地問:

    “知青怎麽?沒買票?”

    “嗯。我幫你打掃衛生。”

    “少來這一套。我問你,你一起幾個人?”

    “兩個。”

    “還有一個呢?”

    “在那邊。”

    “那個女的?”看來她早已經注意到了他們。

    “是。”

    “她也是知青?”列車員的眼睛都夠賊的。

    “她不是。”孫虎生據實迴答。

    “怎麽迴事?自己不買票還帶個女人。你把那鄉下女人帶到蘭州做什麽?現在又不逢年過節,至少是逃避勞動吧?”口氣變成了審訊。

    孫虎生的臉色變得微紅,急忙解釋:

    “我們是生產隊派出來的。”

    “生產隊派出來的?騙誰呀?生產隊派你倆去幹什麽?”“你倆”用異樣的音調說出來。

    “我說的是實話,沒騙人。我去給你拿《介紹信》。”

    孫虎生迴到座位旁向王承賢要來大隊開的《介紹信》。趁女列車員看《介紹信》的當口他向她簡單敘述了情況。“噢,上星期在蘭州車站被撞的那個人?好像還是從我們這趟車上下去的。”女列車員口氣緩和下來。孫虎生暗想,咋這麽巧。他沒想到還有更巧的。女列車員仔細端詳著他問道:

    “看你有點麵熟,是鐵路子弟嗎?”

    “不是。”孫虎生本想說是,可又怕萬一被問多了說漏嘴,還是據實說了。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蘭州七中。”

    “是長征團的?”

    “是。”

    “哦,對了,想起來了。四一八甘報社事件,你參加了,還受了傷?對嗎?”

    “你看到我了?”

    “對呀。我那時是火車頭的。我們當時離你很近。你被送到中心醫院的當天我們還去看過你呢。”

    孫虎生仔細打量了一下麵前這位女列車員,似乎沒一點印象。

    “我們當時去了好些人,你可能記不起來了,是跟我們的頭頭去的。”

    孫虎生對當時的情況的確記不清了,隻記得亂哄哄的。留在他腦海裏的隻有一張大眼睛的女護士的麵孔。

    “你們地方學校分配怎麽搞的?我們鐵路學校參加過長征團的大都分配了工作,沒插隊。我弟弟就是長征團的,紅一團。他就沒下鄉,直接分配工作了。”

    孫虎生這迴沒說實話:

    “我們帶頭表了決心的,不能不下。”但他心裏卻在想,帶頭表了決心的還真的沒下。

    “哦,看來你思想不錯,在農村肯定表現也好,要不生產隊能派你出差?沒事,你們就坐在那裏別挪地方。查票時有我呢。”

    孫虎生向她道了謝,迴到自己的座位。王承賢小聲問,你們說啥?孫虎生微微一笑說,沒啥,我們已經認識了。她沒問你車票的事?我就是和她說車票的事呢,她同意咱們不用補票了。王承賢覺得這真是神了。

    列車過了天水站。上車的旅客還沒完全坐定,忽然車廂裏開始騷動。不少人從前麵車廂湧進來穿過走道急匆匆湧向後麵車廂。這節車廂的好多人也紛紛起身跟著一同湧向後麵的車廂。孫虎生意識到要查票了。刹那間車廂裏幾乎沒了人。原來坐在他倆旁邊和對麵的幾個人這會兒都沒了蹤影。孫虎生對王承賢說,你躺下睡一覺,我先看著咱的東西。你睡醒了換我。王承賢說,你先睡,你也乏了,從早起坐車到現在一直關照我呢。孫虎生說,還是你先睡。這些人都跑了,就是快查票了。一會兒查票來了我還得對付。說罷孫虎生起身取下王承賢的包袱讓她作枕頭,自己坐到了對麵的座位上。王承賢躺下身子閉上眼睛一會工夫便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她的確困了。鄉下人睡覺早,平日裏這時候早就睡醒一覺了。

    果然來查票了。佩帶臂章的列車長身後跟著乘警。那個女列車員也跟在後麵。她對車長小聲耳語了幾句。到了孫虎生座位旁車長說,小夥子,把你的《介紹信》拿出來看看。孫虎生掏出《介紹信》遞給他。他仔細瞅了瞅那上麵的公章紅印,然後交還孫虎生,說道,小夥子,不是因為你有《介紹信》就不讓你補票。別說大隊革委會,即使是有公社、縣革委會的《介紹信》也不能免費乘車。不讓你補票,因為你是知青。說完便帶著一行人繼續查票去了。後來女列車員迴來悄悄告訴孫虎生,車長的一個孩子也剛剛下鄉做了知青。

    王承賢枕著包袱看上去睡得很香,露出安詳寧靜的神情。孫虎生以前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觀察過她的這張臉。他發現原來這張臉很動人,屬於那種乍一看不起眼,越看越耐看的類型。臉部的每個器官和每個部位包括額頭、顴骨、下巴以及下唇與下巴間的凹陷,如果把它們單獨列開,並沒有什麽特別,但它們的組合卻十分和諧。恰似那“增一厘太長,減一厘太短”。如果她不是一身農村女子打扮,即使和全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相比也不遜色。

    車廂裏的人又漸漸多起來了。剛才背著背簍消失了的又像是突然冒了出來。王承賢睜開眼睛看到周圍都坐滿了人,過道裏還有站著的。她坐起身,立刻有人坐到了讓出來的空座上。她小聲對孫虎生說,你睡吧。孫虎生說,不著急,一會過了甘穀再睡。其實這一陣要睡也隻能趴在茶幾上打盹。果然,到了甘穀,周圍那些人背著背簍唿啦一下全都下了車。孫虎生對王承賢說,這些人都是背著化肥到陝西去換糧食的。這一帶十年九旱,土地貧瘠。農民靠種地根本養活不了自己。他們每年把種子撒到地裏便把莊稼交給了老天爺,等收獲季節再迴來收割那每年一季的運氣,其餘大部分時間則出外謀生。這裏的男人大都會織毛衣。他們用摻著麻絮的羊毛自製“混紡”的“純毛”毛線,然後自己織成毛衣在列車上或沿途車站兜售。還有的賣炒蠶豆、燒雞、煮雞蛋等自製食品。據說常有不識貨的旅客吃到了烏鴉冒充的“燒雞”。他們還有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每年領到分配的化肥後用背簍背到陝西去換糧食。當甘肅地方政府的統計報表上顯示這裏按計劃施用了化肥若幹時,這些化肥大部分已經悄悄地被施到了陝西的農田裏。這一帶農民不知從何時起就年複一年地重複著這樣的活動。他們艱難地生存著,體現出頑強的生命力。他們乘火車從不買票,逃不過被趕下車就乘下一趟。他們碰到貨車也敢扒上去,被戲稱為“鐵道遊擊隊”。多年以後“改革開放”,這裏出現了不少白手起家的“首先富起來”的富豪。

    難熬的一夜終於過去了。天亮不久列車到達蘭州車站。

    下了車,孫虎生連背帶提拿起所有的東西,讓王承賢空手跟在他後麵走,囑咐她,如果有人攔住問,就說是進來找人的。王承賢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心砰砰直跳。幸而一路沒人攔,他們由東閘口順利出了站。旅途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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