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碟菜端上了炕桌。一碟炒雞蛋,一碟涼拌蘿卜絲,一碟酸白菜,一碟醃鹹菜。

    有生和再生唿喊著興衝衝地跑進來:“王老師和耿老師來了!”他倆顯得很興奮,因為家裏今天來了這麽多人,廚房裏還不時飄出陣陣誘人的香味。他倆來到炕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桌上的那碟炒雞蛋。劉占龍拿起筷子夾一口雞蛋先朝再生嘴邊送過去,“來讓娃們先一人嚐一口。”再生張大嘴巴湊過來樣子就像窩裏的小麻雀等著老麻雀喂食。王承龍攆他倆:“去,到院裏耍去。一會到廚房裏吃麵。”兩個孩子一人嘴巴裏噙著一口炒雞蛋興衝衝地跑出去了。這時王承孝和耿麗萍相繼走進來。王承龍招唿他倆上炕坐。王承孝脫了鞋上炕盤腿坐了。耿麗萍不喜歡盤腿就挨著王承孝坐在了炕邊。

    黃秋鳳和王承賢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端著燙熱的錫鐵酒壺,另一個拿著剛洗幹淨的很久沒用過的酒盅。王承賢給一人麵前擺上一個酒盅,黃秋鳳挨個在每個盅子裏斟滿了微微冒著熱氣的清澈的白酒。六隻酒盅散發出的濃烈的酒香頓時蓋過了混雜的煙熏味。這酒的香味把人們早已經被調動起來的食欲一下子推向了高潮。王承龍端起酒盅,正準備邀請大家先幹一杯,孫虎生卻搶先對正要轉身出去的兩個女人說:“你倆也上炕來坐著一起吃吧。”王承賢笑了笑沒做聲,黃秋鳳笑著說:“你們來這麽長時間還不知道,咱這裏女人從不上炕坐著吃飯。”話出口又覺得有點不妥,抱歉地看看耿麗萍,補充道:“我說的是咱這鄉裏的女人。你們城裏來的不一樣。”耿麗萍聽到這話也笑著說:“我不喝酒,坐這兒也難受。我到廚房給你倆幫忙吧。”說著就要起身。黃秋鳳急忙按住她說:“不用你幫忙。廚房人多還轉不開身。你就在這裏和他們諞吧。”王承龍也隨聲說:“耿麗萍你不用管她們。你和老孫都是咱的貴客哩,咋能到廚房去嘛。來咱先捉起盅子幹一杯。”兩個女人趁此話當間轉身離開去廚房了。

    炕上的人們都端起自己麵前的酒盅一起湊到炕桌中央的上方碰杯,然後除了耿麗萍大家都一飲而盡。九角錢一斤的薯幹製作的劣質白酒酒精度數卻是很高的,一入口中味覺便受到強烈的刺激。隨著一股熱辣辣的液體的向下流動,整個食道都經曆著一種微微的刺痛感。這股熱流一到達胃裏便立即擴散開來,滲入全身的毛細血管。那迅速流入的被酒精濃縮了的熱量在胃的激烈蠕動作用下,又逐漸地朝相反的方向運動,一直上升到了臉部和額頭。這就是看上去清澈如水,卻令人且喜且懼的白酒產生的魔幻般的力量。這種力量能讓一個你平時熟知的人突然變得麵目全非難以辨認。

    王承賢在窯門口招唿弟弟王承孝出去說話。耿麗萍起身讓開。王承孝下炕穿了鞋出去,聽他姐嘀咕了幾句,再轉身迴來。耿麗萍又讓開。他脫了鞋再次坐迴炕上。王承龍打趣道:“啥悄悄話,還要到門道裏背人說哩?”王承孝辯白說:“沒啥。我姐叫我關照我大少喝些。他身子不好。”這時,酒已經過了好幾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等吃長麵。男人們又點起煙鍋。水煙鍋、旱煙鍋一齊噴雲吐霧,窯洞頃刻間又彌漫在煙草混合的氣味之中。平日裏人稱“一碌碡碾不出個響屁”的劉占龍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如今這世道真是說不清。登雲叔這麽好的人咋就成了右派分子,從城裏攆迴咱鄉裏來咧?再說老孫和耿老師這夥知識青年,本來在城裏呆得好好的,為啥就下放下來叫吃苦呢?人朝高處走,水朝低處流哩。如今怎麽就偏偏把好人朝崖低下掀呢?”

    王登雲急忙攔住話頭說:

    “別胡說。人家是響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哩,咋叫朝崖低下掀嘛。”

    “登雲叔,你甭看我一天到晚不言不喘,心裏亮清著哩。啥再教育哩,毛主席他老人家怕也老糊塗咧。就咱這老農民還能教育人?成天價就會麵朝黃土背朝天下苦,嘴裏就會說些日日戳戳……”

    王承龍打斷他:

    “喝多了吧?占龍。”

    “我沒喝多。心裏亮清著哩。壞人自家做了壞事還蠻給別人頭上扣屎盆子哩。東莊那個壞孫球娃偷了隊裏的玉米,開大會批判的時候硬說是中了劉少奇的流毒咧。真個是狗拉的也成了人家劉少奇老漢拉的咧。你狗日的球娃偷玉米的時候,人家劉少奇在北京呢,認識你是哪一泡屎裏麵的蛆蛆子?”

    語驚四座。大家麵麵相覷。王承龍果斷地指揮劉翻身和王承孝:

    “你占龍哥醉咧。你倆把他摻到偏窯裏睡一陣。等一會兒下麵前先叫你新姐給熗一碗漿水1,讓他吃兩碗漿水麵解解酒勁。”

    王承孝和劉翻身一人架起劉占龍一條胳膊把他扶下炕。劉占龍仍然想賴著不走,嘴裏嘟囔著:“我沒醉,心裏亮清得很……”“你沒醉也睡著歇一會兒。我們爺們諞一陣哩,成了你一個人做報告咧。悄悄睡著去!”王承龍埋怨道。劉占龍這才乖乖被兩個後生架出去了。這個一年到頭也說不了今天這一籮筐話的漢子無疑是醉了。酒的力量真是神奇。如果不是酒,借給劉占龍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說出半句那樣的話。幸虧在座的沒有一個是居心叵測之人,否則在那年月後果將不堪設想。王承龍大聲唿喚院子裏的兒子:“有生——!”兩個兒子應聲奔了進來。王承龍吩咐說:“你占龍爸在你們窯裏睡一陣。你給你占龍爸把被子蓋好,在門口悄悄瞅著,他要翻身掀了被子,你們再給蓋好。”兩個孩子得令跑了出去。兩個後生迴轉來歸了座。

    孫虎生向王承龍要求道:

    “讓有生媽多熗些漿水,我也吃漿水麵。”

    王承龍笑著問:

    “你也喝多了吧?”

    “沒有喝多。就是想吃漿水麵。”

    受了孫虎生影響,大家都說想吃漿水麵。王承龍立即反對:

    “都吃漿水麵,做好的臊子湯咋辦?承孝,你去給你新姐說一聲,熗一盆漿水咱先喝了解酒。麵還是吃臊子湯。”

    王承孝準備再次下炕,被坐在炕邊的耿麗萍伸手攔住了。她說:“我去吧。”無意間倆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又同時像觸電似的趕緊都縮迴了。

    王再生一邊喊叫著跑了進來:

    “大,大。我占龍爸起來搖搖晃晃地到茅房去了。我哥跟著呢,叫我來給你說一下。”

    王承孝說了聲“我去看看。”下炕出去了。劉翻身沒吱聲也跟著下炕走出門。不大工夫倆人迴來說“沒事。吐了一點,又迴炕上睡了。”

    劉占龍這麽一折騰,先前喝酒的氣氛都被破壞了。

    劉占龍是被劉翻身在王承孝的幫助下背迴家的。他沒吃漿水麵。他事後慶幸自己沒吃麵,要不也是糟蹋了。他為那吃進肚裏又全都吐出去的炒雞蛋暗暗地心疼了好多天呢。他嘔吐了不止一次,伴隨著鼻涕眼淚,幾乎把苦膽裏的膽汁都吐光了。這可比不得前麵說那一籮筐夠得上“反革命言論” 的話那般一吐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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