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和劉隴生迴到蘭州後,趙解放來找他倆。他首先作了檢討:

    “我們當時確實錯了,那是受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影響。聽說後來你們也參加了革命大串聯,還見到了毛主席。你們是第幾次接見?”

    “第七次。”

    “我們是第五次。我們十月六日才出發準備步行赴北京告狀,行至甘草店被省委派人勸阻,後來鐵路局派專列送我們到了北京,參加了十月十八日的第五次接見。”

    他倆也聽說了蘭州市部分中學生組成的赴京告狀“長征團”,現在“長征團”組織已經十分壯大,每個中學都有分團。他們所在的中學是第二十四分團,趙解放是這個分團的頭頭之一。他左臂佩帶的紅袖標上不類過去那樣隻有“紅衛兵”三個字,而是在這三個大字的上下各有一行小字:上麵是“毛澤東思想”,下麵是“紅色長征團二十四團”。他們的《戰歌》雄壯有力:“前進,前進,紅色長征團。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革命風暴中誕生成長,高歌長征上北京。高舉起革命鮮紅的旗,永遠跟著毛主席!”《戰歌》的最後一句就印在他們的“戰旗”上——“永遠跟著毛主席!”

    趙解放正是來邀請他倆參加“長征團”的。老朋友盡釋前嫌,主動和解,他倆從串聯到毛主席接見蓄積起來的“革命熱情”也正需要機會釋放,於是一拍即合,他倆也成了“長征團戰士”。

    公元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部分“革命造反派”組織聯合起來奪了省委、省政府的權,成立了“紅色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簡稱“紅聯”。另一部分“革命造反派”也聯合起來反對奪權,成立了“革命造反派聯合委員會”,簡稱“革聯”。兩大派組織的對立形成了。“紅色長征團”屬於“紅聯”一派。兩派之間摩擦時有發生。機關、工廠、校園、街道等等一切可以張貼的地方都貼滿了“大字報”、大標語。“二•五奪權好得很”和“二•五奪權糟得很”的標語你覆蓋了它,它又覆蓋了你,不停地爭奪著“陣地”。孫虎生和劉隴生也少不了參加這種拎著糨糊桶刷“大字報”、大標語的“革命行動”。

    四月十七日,晚飯後,孫虎生、劉隴生二人和往常一樣結伴去學校,組織有時晚上也有行動。他倆路過蘭州大學後門口時聽到裏麵傳出一陣蒼涼悲壯的合唱聲:

    “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這是那位正炙手可熱的“副統帥”的語錄。

    接著他們看到走出一支好幾百人的支隊伍。他倆從這支隊伍排頭者舉的旗幟和成員們佩帶的菱形臂章可以看出他們屬於對立派。旗幟和臂章上印的字是“蘭州大學革命造反派聯合戰鬥總部”,簡稱“蘭大總部”。這是“革聯”的中堅力量。隊伍中成員們的表情個個異常嚴峻,仿佛真要奔赴戰場一般。不過他倆從旁觀角度看,隊伍中幾個剪著短發戴著眼鏡的文弱女大學生唱出那歌詞的樣子讓人感到很不和諧。

    “團長正要派我去找你倆呢。你倆咋才來?”李建國一見他倆就問。

    “出什麽事了?”孫虎生反問。

    “保皇派占領了甘報社。”“革聯”被稱作“保皇派”。

    “怪不得我們剛才看到蘭大總部的一幫人出發了,肯定也是去那裏。”

    “那我們為什麽不出發?”

    “在等總團的指示。”

    派去報社打探消息的人騎自行車迴來了,帶來的消息是“紅聯”的好多兄弟組織都去了,正和已經占領了報社的“保皇派”對峙,秩序一片混亂。團長問:

    “咱們兄弟團有去的嗎?”迴答是看見有,但人不多。

    大家急切地問團長:“我們還等什麽?”

    這時派去和總團聯係的人也迴來了。他告訴大家總團的頭頭都不在,去“紅聯指揮部”開會了。團長問“見到趙解放沒有”,迴答說“見到了,他讓我們做好出發準備等指示。”趙解放已經於不久前被抽調到總團工作。

    “還等什麽?”“再不出發黃花菜都涼了!”“……”大家求戰心切,七嘴八舌一片亂嚷嚷。“走——”有人已經準備擅自行動。孫虎生和劉隴生受這種場麵的感染,想起剛才那支唱著“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的大學生隊伍,不免也有些興奮。團長見局麵已經如此,就決定不等什麽指示了,立即率領大夥出發。有人還沒忘記扛上了“團旗”。

    快到報社時,從遠處就看得見報社大門外的馬路上已經是人山人海,喧鬧無比,馬路交通都阻塞了。走到近前,他們見大門口擁著的都是“紅聯”一派組織的人。借著昏暗的路燈可以辨認他們的旗幟和袖標。“火車頭兵團”、“八一總部”、“九三總部”……人頭攢動、旗幟飄揚。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震耳欲聾。

    看見他們到來,人群裏爆發出一片掌聲。有人領頭高唿:“歡迎長征團小將!”

    長征團小將們內心很自豪,這種時刻他們總是衝在最前麵。他們慶幸來得不晚,沒有錯過衝鋒陷陣的時刻。人群讓開了一條通道,在夾道歡迎的掌聲裏他幾十個人跟隨“團旗”進了報社院內。進了院內他們這才看清了形勢,“對立派”在前方的台階路上排成了一道道人牆,阻止“紅聯”一派的人前進,兩派正對峙著。

    甘肅日報社的大院在南山腳下依著山勢修成。一條五六十米的台階路把大院分成上下兩部分。報社的“要害”部門都在上麵院裏。有人議論說,“保皇派”的人正在上麵排版印刷,明天天亮就要出報紙。又有人說,我們圍著不放他們下來,看他們怎麽發行報紙。剛到的孫虎生他們一撥人中有人問“為什麽不衝上去?”迴答說“紅聯指揮部”正在召開緊急會議,如何行動最後還未確定。於是,兩派組織就這樣對峙著。為了鼓舞士氣,雙方陣營不時地各自齊聲“吼”起歌聲。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間歇中還夾雜著雙方鬥嘴乃至漫罵聲。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天亮。

    天剛亮,“紅聯”陣營裏出現一陣騷動。“紅聯指揮部”下達了命令:衝上去。人群立刻朝台階路蜂擁而上。“對立派”的成員們本來一排排坐在台階上,看到對方情勢有變,趕緊站起身手挽手組成了一道道人牆。進攻方擁在前麵的人和防守方前排人牆身體接觸了,但由於後麵一排排人牆拚命頂著,進攻一方到此便寸步難行。衝在前麵的人受阻,擋住了後麵的路。進攻方後麵的大隊人馬因此無法施展。人群後麵傳來話讓後退。退下來的人和後麵的人一起商量對策。有人建議:從對方的人牆頭頂越過去,立即得到讚同。首先上的當然是長征團小將。從工人組織裏挑選出來的彪形大漢把他們舉過頭頂往前送過人牆。孫虎生、劉隴生和他們的戰友一個個分別被幾個大漢舉了起來,如同裝填“炮彈”一般朝對方的人牆頂上送了過去。孫虎生覺得自己身體剛一騰空便撲在了好多個腦袋頂上,向前衝的慣性使他失去了身體平衡。他在前衝的一刹那,隻見一雙大眼睛從玻璃鏡片後麵驚恐地盯著他,這是個留短發的女大學生的眼睛。雙方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判斷,兩顆腦袋便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防守一方沒料到對方會采取這種方式進攻,頓時陣腳大亂,隨之人牆也崩潰了。“紅聯”的人群再次蜂擁而上,前麵有人被踩到了,後麵的人繼續向前擁,沒法停下來。進攻的人群一直衝進了排版間,掀翻了已經排好的鉛字……

    孫虎生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他被送到了鐵路中心醫院。他被診斷為右上臂和肩部軟組織挫傷以及輕微腦震蕩。他在病床上躺到下午,感覺好多了。一直守在孫虎生旁邊的劉隴生額頭也有輕微的擦傷。他對孫虎生講述了上午他們被拋上對立派人牆後對方潰敗的整個經過。他還說上午孫虎生昏迷的時候“火車頭兵團”的頭頭還來看過他。現在中心醫院就是“火車頭兵團”在掌權。正說著進來一位手端藥盤的護士。她身著白大褂,臉部幾乎都遮在白帽子和口罩後麵,僅僅露出一對長著長長睫毛下的美麗的大眼睛。她給孫虎生做了肌肉注射,然後又為他紮上了靜脈點滴。孫虎生和她偶爾目光相對時,眼前仿佛出現了幾雙大眼睛的重疊——麵對天安門城樓飽含熱淚的天津女同學的、玻璃眼鏡片後麵驚恐萬狀盯著他的女大學生的以及眼前這鑲嵌在白色帽子和口罩之間的。這些重疊在眼前的大眼睛讓他的內心裏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女護士對孫虎生態度十分友好。她做完了應做的工作後摘下大口罩和孫虎生說話。她臉部的其它部位也很好看,完全配得上那雙美麗的眼睛。她微笑著對孫虎生說,她自己也是“火車頭兵團”的成員,組織的頭頭知道他是今天奪迴甘報社時衝在最前麵的“長征團”小將,囑咐要好好照顧他呢。正在這時,李建國來了。他告訴孫虎生和劉隴生,他們分團因為“甘報社事件”受到總團的嚴厲批評。原因是沒有接到命令擅自行動。其他分團雖然也有擅自前往的,但都沒有打出團旗。孫虎生和劉隴生聽得稀裏糊塗。李建國繼續解釋說,“紅聯指揮部”內部出現了嚴重分歧,昨晚開會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女護士插嘴說,自從“二•五奪權”後分裂就已經產生了。她問他們是“支持肖澤民的”還是“反對肖澤民的”。孫虎生和劉隴生表示不知所雲。李建國知道的情況多一些,因為他剛參加過團裏開會。他迴答“當然是支持的。”女護士又問“為什麽支持?”他迴答,“因為長征團初創準備長征赴京告狀時他贈送了第一麵團旗。”女護士說,“你們受蒙蔽了,他是個‘小爬蟲’。”“你胡說!”李建國厲聲反駁。小小病房眼看成了辯論會。辯論的雙方是漂亮女護士和李建國,孫虎生和劉隴生則如同墜如五裏霧中。孫虎生打斷辯論問李建國:“是團長讓你來的?”“是。”“他要怎樣?”李建國瞅了一眼女護士然後迴答:“團長說如果你需要繼續住院,就轉到蘭醫附設一院。那裏掌權的是自己人。如果不需要就出院迴去,別呆在這裏。”女護士聽到這話立即反對:“不能這樣。不論你們支持還是反對肖澤民,那隻是觀點問題。對於傷員我們醫院還是會認真治療的。”孫虎生表示要立即出院,也不去附設一院。女護士說要出院也得等靜脈注射完了,再說出院還得大夫同意。她說完出去找大夫了。等她把大夫找來,病房裏已經人去床空。被拔下的靜脈注射針頭耷拉在那裏,藥水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滴。

    孫虎生和劉隴生沒去蘭醫一院,也沒去學校,直接迴了家。從此,他倆和朋友再次分道揚鑣,開始釣魚、下棋,成了“逍遙派”。

    與此同時,社會上的“革命形勢”發生了急劇變化。首先,“紅色長征團”“殺出”“紅聯”。那天,趙解放和李建國參加“紅色長征團”在中央廣場的集會,然後高唿“踢開‘紅聯指’1,徹底鬧革命”的口號,進行了遊行。而孫虎生和劉隴生正在黃河邊用“甩鉤”釣魚。接著,“工人聯合造反司令部”等幾個組織相繼“殺出”,和“紅色長征團”共同成立了“紅色革命造反派聯合第三司令部”,簡稱“紅三司”。此後派性鬥爭愈演愈烈,多次釀成大規模衝突甚至“武鬥”。各派人員紛紛武裝自己。頭戴柳條安全帽,腰別彈弓,手執大刀長矛,仿佛迴到了“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的年代。幸虧“中央”及時下達“實現革命大聯合”的通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根據“中央精神”,三派組織實現聯合成立“省革命委員會”。《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兩報一刊”發表社論,題目是《春風已到玉門關》。

    學校通知“複課鬧革命”,孫虎生和劉隴生才又迴到學校。不久畢業分配,他倆和李建國都被分配插隊。被分配插隊的大都是“出身有問題”的同學。原來的“黑五類”被擴大為“黑七類”。劉隴生的父親由“革命幹部”變成了“走資派”。李建國的父母也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趙解放雖然也帶頭報名“上山下鄉”,還代表全校畢業生在西關什字廣場召開的“誓師大會”上表了決心,但到了真下鄉的時候卻並沒有去,後來“走後門”參了軍。

    雖然報刊雜誌以及標語口號不斷地在宣傳:“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孫虎生他們的“革命生涯”卻似乎已經從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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