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趕著羊群來到生產隊最高的山坡地邊。地裏的莊稼早已經收割完了,鏵犁耕過的土壤混雜著被翻起的麥茬。羊兒們悠閑地啃食地邊溉塄上的青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幾隻烏鴉混在羊群當中捕捉草叢裏被驚起的蚱蜢或蛐蛐。有的烏鴉幹脆不用自己的腳行走,而是停留在一頭綿羊的背上。綿羊隻管低著腦袋緩慢移動腳步啃食麵前的青草。烏鴉居高臨下密切注視著四周草叢裏的動靜。一旦有小蟲受了驚嚇蹦起,烏鴉立即離開羊背猛撲過去。捕捉到獵物的烏鴉再次迴到綿羊的背上。一隻隻烏黑兇猛醜陋的飛禽落在一頭頭雪白溫順善良的綿羊的背上,形成了一幅對比強烈又光怪陸離的圖畫。

    這時,一隻兩頭烏黑當中雪白的喜鵲悄然飛來,也像烏鴉一樣落在一頭綿羊的背上。假如把喜鵲身體當中白色的部分遮擋起來,它的相貌與烏鴉相比也就看不出什麽增色了。喜鵲或許就是憑那白色的部分博得了人類的青睞,而食性與之類似的烏鴉卻受到鄙視。於是前者的叫聲成了得意的“喳喳”,而後者卻隻能叫出淒慘的“嘎嘎”。

    喜鵲落在綿羊的背上,一雙滴溜溜的小眼睛賊一般四處張望。它並非如同烏鴉在注視草叢裏的蟲子,而是觀察羊倌孫虎生的動靜。突然,它趁人不備猛然用那尖喙啄下一大撮柔軟的羊毛,緊接著翅膀一扇,像箭一般竄上天空,飛迴遠處村邊大樹上的鵲巢裏去了。綿羊被這突如其來的拔毛行動驚得猛然打個激靈,抬頭望望轉眼消失在空中的喜鵲,無奈地重新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把怨恨發泄到繼續啃食青草的行為中。它也隻能用這樣的行為來撫平剛才被無辜加諸的疼痛。而把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喜鵲,此時正沾沾自喜地鋪墊著自己舒適的巢窩,為自己將要孵出的幼鵲準備溫床。其實除了喜鵲的行為有偷盜他人財產之嫌以外,在其它道義方麵,人並沒有權利對其進行更多的指責,因為綿羊除卻每年兩茬被捆住四肢,乖乖地被剪去渾身的羊毛,最後的下場莫過於被人宰殺後剝皮吃肉。這同喜鵲拔撮毛的行為相比其殘忍程度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孫虎生沒注意到喜鵲偷拔羊毛。他正朝通往山下村裏的羊腸小道張望。

    上午,隊裏的壯勞力要往這山坡地裏送肥。一個個擔著籮筐的身影在彎彎曲曲的小道上出現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慢悠悠一步一步吃力地朝山頂走來。每到一個轉彎處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將擔子換個肩膀。這些人挑擔的技術都很高,很少用手去扶扁擔。扁擔的兩頭各有一隻由幾個長型鐵環吊著的鐵鉤,裝肥料的籮筐就掛在鐵鉤上。那扁擔就像長在了肩膀頭,紋絲不動,任憑兩頭的籮筐隨著腳步上下忽閃。到了一段平路,有人便一邊走著一邊拔出插在腰際的旱煙鍋,把煙鍋頭伸進煙荷包摸索著裝好煙末,再把煙鍋叼在嘴上,劃根火柴點著,一團團煙霧即刻被拋到腦後。這一切都是在一邊挑擔行走中進行的,仿佛不是肩負重擔,而是正閑庭信步。在挑擔隊伍的末尾,跟著三頭牲口,一頭棕色的驢騾,兩頭灰毛驢。牲口的背上各自馱著兩隻裝滿肥料的馱筐。走在最後驅趕牲口的是飼養員劉占龍。他自己也挑著一對籮筐。飼養員是可以專吆牲口不挑擔的,他這樣做是為了多記工分。

    昨晚劉占龍睡在自己家了,弟弟翻身替他睡在飼養站。早起出工的人們正在飼養站裝肥料,劉占龍也挑著籮筐趕來了。劉翻身剛迴來,生產隊裏還沒開始給他派活,他說今天替哥哥幹,讓哥迴家歇一天。但劉占龍堅決不同意。王承龍勸他把擔子給翻身,自己空身吆牲口就行了,他也不同意,說如果翻身想擔糞1就自己迴家取一副擔子來。劉翻身無奈迴家取了副扁擔籮筐,跟著擔糞的隊伍參加了迴鄉後的第一次出工。劉占龍其實真是硬撐的。醉酒後的疲勞讓他感到渾身發軟,但他還是堅持把擔子挑到了山上。對劉占龍來說,吃苦耐勞如同家常便飯一般。盡管他渾身乏力,但比起那兩頭毛驢來精神還是好得多。兩頭驢馱著比那頭驢騾少裝二三成的馱筐,一出村到了上坡路就開始不斷地放屁打響鼻,總想偷空停下來歇一歇。劉占龍不得不夾雜著髒字不停地對它們大聲吆喝。真是“人比人沒活頭,驢比騾子沒馱頭!”

    送肥的隊伍終於陸續到了地頭。人們把肥料分散倒在地裏堆成若幹個小堆,便於將來耕種前均勻地將它們撒開。驢騾馱子上捎來兩把鐵鍬,有人用它們把一個個肥料堆修整得像一座座圓圓的墳包,又在表麵蓋上一層就地鏟起來的泥土。這是為了防止肥效風化流失。做完了這些,人們三五成群地走到地邊坐下來休息抽煙。今天上午的工結束了。往山頂送肥,一上午隻一趟。這已經成了多年的規矩。其實這段路送兩趟應當是沒問題的。多年後實行“聯產承包”,有人一上午能送三趟呢。但當時人們私下的“口號”是:“公家的活,慢慢磨,做得多了劃不著。”至於“農業學大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樣的口號都是從報紙上學來應付上級的。王承龍作為代表跟隨“學大寨代表團”去虎頭山、狼窩掌參加過現場會。他迴來後私下對親近的人講,“大寨精神”是咱這裏人無論如何學不了的。問他原因,他迴答:“人家大寨人不怕死,咱這裏人怕死。”

    王承龍由一個滿懷理想的“青年突擊隊隊長”變為一個極善於應付上級的滑頭生產隊隊長,其“蛻變”的契機並非源於受了工傷,而是源於那以後村裏包括占龍、翻身雙親在內的幾個老人的病逝。他們實際上很大程度上是餓死的。餓死的原因表麵上是“三年自然災害”,真正的原因卻是從下到上一級級的糧食產量“虛報浮誇”奪走了人們賴以生存的基本口糧。登奎老漢當年也病得不輕,算是閻王殿裏走了一遭從鬼門關裏脫逃出來。自那以後老漢常常對兒子私下念叨:“一家之主就要把一家人的性命擱到頭裏;一村之主就要把一村人的性命擱到頭裏。”一年前老漢臨咽氣還對兒子交代:“那個江水英可萬萬學不得。那是上沒老、下沒小,既沒男人又沒後人的寡婆娘。你學了她,日後祖墳裏就沒你的地方咧。”王承龍這些年欺上不瞞下地為隊裏鄉親們保住了不少利益,因此贏得了鄉親們的敬重。如果能唱“東方紅,太陽升,劉王莊也有個大救星”的話,那救星不是別人,一定是王承龍。

    王承龍在地頭蹲下從腰間掏出煙荷包,解開紮著荷包口的細繩,先從裏麵取出一片裁好的二指寬的紙條。劉翻身迴來前他是隊裏唯一不帶煙鍋用紙卷旱煙抽的人。這是經常外出開會養成的習慣。他剛要往紙條上倒煙末,劉翻身走來,蹲下身朝他遞過自己的煙荷包。劉翻身的煙荷包裏裝的是從新疆帶迴來的漠河煙。二人各卷起一支喇叭筒狀的煙卷,點燃後,那漠河煙特殊的香氣便四散飄開引起了地頭所有人的注意。劉翻身招唿一聲,人們立刻聚攏來輪流把自己的煙鍋頭伸進劉翻身的煙荷包。在附近放羊的孫虎生也湊了過來。他早起出來沒帶煙,朝山下張望那會兒也就是等這一時刻呢。他接過王承龍遞給他的紙條,從王承龍的煙荷包裏倒出一撮旱煙末,開始卷煙。他卷煙的技術和王承龍、劉翻身一樣熟練。劉翻身的煙荷包這會兒已經空空如也了。劉占龍獨自蹲在一旁悶聲不響地裝好一鍋煙,低頭在那裏使勁敲打火鐮。劉翻身見狀趕緊起身走過去把自己的火柴遞給兄長。被人稱作“壞鬼”的劉懷貴抽完一鍋漠河煙,磕去煙灰,一邊在自己煙荷包裏重新裝煙一邊開始調侃劉占龍:

    “占龍哥,昨晚喝了多少燒酒?你吐下的把承華家的狗都吃醉了,滿滿叫了一晚上。人還當咬了一晚上嫖客哩。”

    劉占龍像沒聽見,隻顧低頭抽煙。王元宵接話茬說:

    “壞鬼,怕是真有嫖客呢。就是你去了吧?”

    人們哄堂大笑。這倆人總是針尖對麥芒,見麵就鬥。但今天劉懷貴似乎不願意和王元宵交鋒,用的是退讓口氣:

    “就承華家那‘三心’婆娘,看見惡心、想起傷心、擱屋裏放心,還用養狗咬嫖客呢,擺上好紙煙引嫖客怕都沒人上門。”

    “就你那壞鬼鬆樣,還敢說紙煙引不上門?要是沒狗咬,甭說紙煙,卷一泡驢糞給你抽,你往裏鑽得比老鼠都快哩。你不日驢,就天不下雨狗不吃屎咧。”

    又一陣哄堂大笑。人們需要這種調侃,剛才擔糞的疲勞仿佛一下子全被驅除了。劉懷貴沒好氣地說:

    “元宵我兒你今兒個要咋哩?我看占龍哥精神不好,逗他開心哩。你和我死纏啥呢?”說完他轉身不理王看燈繼續調侃劉占龍:“占龍哥,你咋就狗肚子盛不住二兩酥油嘛。也難怪,光棍漢肚裏本身就沒啥油水。就剩褲襠裏那兩疙瘩也早熬得成了幹核桃咧……”

    “你屁嘴夾嚴!”劉占龍抬頭衝著劉懷貴大吼一聲,然後咳出一口濃痰狠狠地啐在地上,又繼續低頭悶聲不響地抽煙。他心煩,不僅為可惜吐掉的炒雞蛋,也為自己酒後失言。

    劉懷貴討了沒趣,搖頭晃腦自哼自唱起小曲《光棍難》:

    “光脊梁背炕球朝天,過年還穿破衣衫,頓頓都吃糊糊飯,哎嗨喲,你說光棍難不難?”

    有人問:

    “壞鬼,你是唱人家占龍呢,還是唱你個人呢?你不也是光棍漢。”

    王元宵嬉笑著說:

    “人家壞鬼不是光棍漢。人家有他新姐哩。”

    這迴輪到劉懷貴惱火了。他衝著元宵吼道:

    “把你屁嘴夾住!”

    “壞鬼的新姐眼下怕是不要壞鬼上咧,天天請良醫1看病哩。”有人打哈哈。

    王元宵繼續嬉笑著說:

    “那病還用看啥麽,找見病根不用看就好了。”

    “那你說病根是啥麽?”明知是在說笑,有人還是跟著打哈哈。

    “簡單的很嘛。這老話說得好,‘人多亂,龍多旱;老婆多了,沒人做飯;公雞多了,母雞不下蛋’……”

    劉懷貴的母親早已去世,叔叔劉清義是個老光棍,哥哥劉好好和嫂子李桂花一直還沒孩子,所以一家五口隻有一個女人。王元宵這明明是在惡毒隱射。不等他說完,劉懷貴早已惱羞成怒,破口大罵:

    “你個老叫驢,你爹是老公雞,你媽是老母雞。你是雞蛋裏孵出個驢娃子!”

    “哈哈哈哈……”引得一片笑聲。

    看到劉懷貴生氣,王元宵更加得意。他繼續激怒對方:

    “壞鬼,你我兒急個啥麽?良醫天天來哩,你知道給你新姐吃的啥藥,打的啥針?”

    “吃的你爹的球,打的你媽的x!”“我爹的球你新姐可吃不得。”王元宵不緊不慢依然是揶揄的口氣:“甭說他老人家已經埋在地裏成了灰咧,就是眼下還精壯著,也吃不得。吃了可就輩分鬧亂咧,你新姐給咱養個碎兄弟咱辦呢?”

    “哈哈哈哈……”人群又是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後合,有人剛吸進一口煙,來不及吐出,嗆得連連咳嗽。

    “給你養個碎兄弟正好把我叫爸爸。”劉懷貴無奈也隻好擺開交鋒的架勢。

    “你這壞鬼,一說就急眼咧。不知道吃啥藥,打啥針,問我嘛,急球個啥麽?哈哈。”

    “元宵,那你說,吃的啥藥,打的啥針?”人群裏有人故意挑逗地問。

    “吃的‘吐沫素’,打的‘連毛素’。”

    “哈哈哈哈……”人們笑得簡直要發狂。

    “日你媽!”劉懷貴大吼一聲跳起身朝王元宵撲過去。王元宵見勢不妙起身逃跑。倆人在大家的笑聲裏開始了追逐戲。王元宵從孫虎生麵前跑過,劉懷貴緊緊追趕。孫虎生突然伸出一隻腳,劉懷貴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他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沾在嘴巴上的泥土,轉身朝孫虎生撲來。孫虎生起身蓄勢以待。劉懷貴剛衝到近前,孫虎生一閃身,順勢又用腳一勾。劉懷貴再次摔了個“狗吃屎”。劉懷貴從地上爬起,顧不得抹去嘴上的泥土,就近抄起一條扁擔準備拚命,被身後的劉翻身和另一個社員拉扯住了。孫虎生說:

    “你們放開他。狗日的今天敢動扁擔試一試。我把狗日的騸了!”

    王承龍看鬧得不象話了,喝了一聲:

    “你們都吃多了,撐得慌。是不是?”他衝著劉懷貴喊道,“把扁擔放下!你想鬧人命還咋的?”又對孫虎生,“羊群走遠咧,你還不快攔你的羊去?”轉過頭看到正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王元宵,“你也不是好東西。一天不說x,日頭不到西。長個屁嘴隻管惹禍哩。”

    王元宵嬉皮笑臉地說:

    “不說x,你叫人說啥麽?”

    有人小聲嘀咕:

    “你是‘騸人’,當然不愛說x。就給你個x也沒用。”

    沒想到這話被王承龍聽見了。他嗬斥道:

    “屁嘴說啥呢?大聲說!”

    說話的人慌忙嬉笑著辯解:

    “嘿嘿,沒說啥,說咱隊長你是個正經人。你給咱講個笑話聽一下嘛。”

    王承龍口氣也緩和下來:

    “我那些笑話都老掉牙,沒人愛聽咧。”

    “愛聽哩,愛聽哩。就講修水利吃高粱麵的那個。”

    “就講那個,就講那個。”人們紛紛附和。

    “好,那就給大家再講一迴。聽了不笑可不行。”其實已經有人在笑了。王承龍這笑話人們都早已聽熟了,但每迴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那年修水利,後來差不多頓頓吃高粱麵。一天,大師傅1擔了一擔高粱麵卷卷2在河灘裏跌了一交,卷卷撒了一河灘。他急忙蹲下就拾。兩個籮筐拾得滿滿的再也裝不下咧,可朝周圍一看,卷卷還有好多沒拾完呢。”

    “哈哈哈哈……”笑聲早已響成一片。

    “那時有人編個順口溜,‘水利沒修完,夥食大改善。吃的高粱麵,……’”

    “拉的手榴彈!”沒等王承龍最後一句出口,好幾個人異口同聲接了下句。

    “哈哈哈哈……”

    這笑話孫虎生也已經聽過不止一迴。知青剛來不久在地頭第一迴聽到這笑話,還有點不大明白笑點在哪裏。一位女生居然認真地問:“為什麽會多出來?”劉隴生第一個反應過來說:“修水利的地方,河灘就是廁所。吃的卷卷和拉的屎形狀顏色都分不清了。”惹得大夥笑個沒完。晚飯時不知誰又提起這笑話,氣得女生直叫“惡心”,連飯也吃不下了。以後每當看到做得飯少了,擔心不夠吃,劉隴生就惡作劇說起這笑話,嘴裏還不停念叨:“吃的高粱麵,拉的手榴彈。”女生們就罵他“惡心鬼!”

    如今,孫虎生對這笑話的含義理解的程度比當初不知要深刻多少倍。那高粱麵吃的時候盡管難以下咽,但肚子餓時還算不得是在做一件痛苦的事情。到了排泄的時候,說是痛苦萬狀也不為誇張。蹲得腿都麻木了,臉色憋得通紅,裏麵的東西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出來。待到“千唿萬喚始出來”,有時竟然已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至少也在那深赭色的堅硬的排泄物表麵掛著一縷縷鮮紅的血絲。這是直腸或肛門的毛細血管被撐破的症狀。拉“手榴彈”的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好多次孫虎生帶著兩張高粱麵烙餅作幹糧準備上山放羊,黃秋鳳碰到都從他手裏奪下來,拿迴家給他換成玉米麵黃黃1或者玉米麵餅。他看到被換下的高粱麵餅常常被有生和再生捧在手中邊咬邊走在上學的路上。黃秋鳳說:“娃們就愛吃別人家的東西。”孫虎生明白她的心意,默默地把感動深藏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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