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生和劉隴生參加的“抗美援越”“革命行動”還沒有走出邊境就夭折了。他們乖乖地遵照軍官的命令在那裏不知等了多長時間之後終於等來了一輛軍用卡車。軍官對司機戰士交代了幾句,然後命令他們全體上車。兩名武裝戰士如同押解犯人一般把他們“押”到憑祥,交給了當地的軍管會組織。軍管會又派人將他們“押送”上了北去的列車。

    到了北京,孫虎生和劉隴生二人作為這支“革命隊伍”成員的身份也就結束了。劉延生先把他二人領到自己家裏住了兩天。他們受到了劉延生母親和繼父的熱情招待。第三天劉延生幫他們聯係了一處“外地來京紅衛兵接待站”。因為隻有住在接待站才能被安排參加接受毛主席檢閱。這時候,毛主席已經六次接見了從全國各地來京的紅衛兵。各接待站又在組織準備接受第七次接見的紅衛兵進行操練。二人住進接待站後每天主要的活動就是參加由解放軍戰士指導訓練的隊列操練。隊伍按照通過天安門廣場的隊形排成方陣,每人右手中都拿著一本紅色塑料封麵的《毛主席語錄》,行進中根據帶隊者的口令將《語錄》舉過頭頂,整齊劃一地揮動著齊聲高唿:“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即將來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晚飯後來了通知:毛主席和中央領導同誌次日要第七次接見紅衛兵。

    接待站給大家發放第二天要帶的食品,有蘋果、麵包、饅頭、熟雞蛋、鹹菜和香腸。每人一份。分發完畢,領隊的解放軍戰士給大家宣講注意事項。要求一定要按照訓練時的隊列整齊地行進,不能隨便停下腳步。還宣布了規定不能隨身攜帶的東西,如望遠鏡、照相機等。

    一位來自其他省的串聯學生私下提醒他倆明天一定要把鞋帶係牢,因為列隊整齊行進的要求不一定會被遵守。他參加了上一次接見,隊列排得比較靠後。隊伍一直在東長安大街上緩慢行進,直到下午接見活動結束他和他的隊列還沒接近廣場。原因是前麵的隊伍一見到毛主席出現在天安門城樓就全亂了,誰也不肯再往前走。整個廣場擁擠不堪,水泄不通。據說事後清理廣場時,被踩掉的鞋就裝了半卡車。

    然而,第二天的情形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將乘卡車通過天安門廣場!

    臨晨四點左右他們起床集合,在夜色中行進到一個地方,那裏已經停放著好多卡車。隊伍被重新編隊,按照一定人數為單位分別被指揮登上了一輛輛卡車。

    卡車在夜色和寒風中開動了。黑暗裏他們根本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輛卡車,眼前隻見數不清的車燈閃耀,耳聽得汽車馬達轟鳴、人聲嘈雜。

    車隊到了東長安大街,和其他方向開來的也是滿載著串聯學生的卡車長龍迴合到了一處。也不知是在什麽人的指揮下,卡車逐漸排成了五路縱隊。孫虎生和劉隴生從自己所乘的車上望去,車隊前後都不見首尾。汽車漸漸地一個個停了下來,最後終於都熄了火,開始了靜靜的等待。

    這些即將赴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檢閱的紅衛兵小將們從整隊出發到登上汽車,由於激動和興奮加快了流動的滾滾熱血,也隨著汽車的熄火在凜冽的五更寒風中漸漸地減速冷卻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使勁跺腳,踩得車廂底板“蓬蓬”作響。有人已經開始直打哆嗦。不知誰喊了一聲“大家擠緊一些,可以暖和一點!”這就像下了一道命令,人們唿啦一下朝車廂前擁作一團,車廂後邊空了一小半。

    站在孫虎生和劉隴生近旁的是幾個從天津來的高中女生。她們在幾天前的一次聯歡晚會上表演過小合唱,演唱的歌曲名叫《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緊靠孫虎生的是那位留著齊耳根自然下垂短發的十分秀氣的女生。孫虎生在她們表演小合唱時注視過她。盡管在比較昏暗的路燈光線下,她的長長的睫毛下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像在聯歡晚會上那樣清晰可辨,但那雙眼睛已經深深地印在孫虎生的腦海之中。

    此刻這雙美麗的眼睛近在咫尺,而孫虎生卻側身而立,沒有勇氣轉臉去直視它們。雖說他如今也已到了高中生的年齡,但畢竟剛告別了與女同桌在課桌上劃“三八線”的年代不久,和異性如此零距離接觸,雖然還不至於想入非非,卻也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女生微微隆起的富有彈性的胸脯緊帖孫虎生的右臂。他分明能感覺到那胸膛隨唿吸節奏的起伏。他甚至感覺到了包裹在那胸膛裏的心髒的跳動。孫虎生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仿佛在這種感覺的作用下他自己心髒的跳動正在加劇,血液也加速了流動。五更的寒冷似乎在刹那間被驅散得一幹二淨。

    就在大家擠做一團的時候,隻有一個人還立在空出來的車廂後部。那是帶隊的解放軍戰士。他身背一部和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成背的一模一樣的步話機。步話機天線頂端的“雞爪”在空中不停地晃動。解放軍戰士開始唿叫:“指揮部,指揮部。第五縱隊幺洞六號車上有幾名紅衛兵小將沒穿棉衣,請盡快送來棉衣或棉被。”不一會工夫果然有小貨車來到卡車旁邊,接著就從車下麵遞上來幾條棉被。棉被遞上來後並沒有人爭槍,有人說了一句“遞給沒穿棉衣的同學。”立刻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孫虎生的耳畔高喊:“這裏有兩位從蘭州來的小同學沒穿棉衣!”馬上從人群的頭頂傳過來一條棉被。周圍的人稍稍散開一點,不容他倆推辭,棉被裹在了兩人的身上。因為分發棉被散開的人群又聚攏擠作了一團。

    劉隴生用慶幸的口吻悄聲對孫虎生耳語道:“沒想到這麽快就送來棉被。”裹著厚厚的棉被擠在人群當中,兩人的身體很快就真正暖和起來。孫虎生反倒覺得有點遺憾,由於棉被的阻隔,他再也尋找不迴剛才那種心跳的感覺了。他後悔不該聽了那個參加過上次檢閱的學生的話,擔心到了天安門廣場擁擠時累贅而在集合時他倆把棉衣留在了接待站。如果現在穿著棉衣,他就能夠保持剛才那令人心跳的姿態一直到天亮,不會因這棉被的插曲而中斷了。

    那雙明亮動人的大眼睛依然近在咫尺。剛剛那清脆悅耳的喊聲也是發自生在這張漂亮臉龐上的嘴唇之間。孫虎生偷眼朝那張漂亮的臉龐望去,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陣感動:看來她不僅知道他們來自哪裏,還知道他們比她小。其實相差最多不過兩三歲而已,她卻稱他們為“小同學”。一股熱流霎時間由心頭傳遍了他的全身,仿佛由於那棉被的隔熱作用,熱流才沒能傳出體外而被人察覺。幸而天色還暗,沒人能注意到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通紅。

    東方的天邊露出了晨曦。馬路邊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開始奏響了樂曲。

    這時已漸漸能看清周圍的卡車上都有裹著各色棉被的身體,樣子看上去十分滑稽。於是大家相互指指點點,歡聲笑語逐漸多了起來。車廂裏擠作一團的人群也自動散開。人們如同剛起床似的舒展腰身。突然從各條胡同裏走出來不計其數的居民和職工,他們手中拎著熱水瓶給在卡車上凍了半宿的紅衛兵小將們送來了開水。紅衛兵們從隨身的挎包裏取出茶缸遞到車下。待一缸缸冒著熱氣的開水送上車廂,人們不約而同地從挎包裏掏出攜帶的食品開始用餐。有人掏出的是被擠扁了的饅頭或麵包,還有人掏出來的是蛋皮、蛋清和蛋黃玉石俱碎了的熟雞蛋……這種狼狽的場麵不時地化做哄堂大笑。陣陣笑聲伴隨著高音喇叭奏出的樂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地在長安大街的上空蕩漾。

    從天安門方向駛來一輛北京吉普,車頂上架著兩個和馬路旁電線杆上一樣的高音喇叭。吉普車在兩列卡車縱隊的之間緩慢地行駛。高音喇叭播放的是對卡車駕駛員的通告:“駕駛員同誌們請注意:通過天安門廣場時保持隊形、專心駕駛,中央首長將另行安排時間專門接見你們。”吉普車載著不斷重複這一內容的喇叭緩緩地朝卡車車隊的後尾駛去。隨著喇叭聲的越走越遠,孫虎生和劉隴生卻感到那夢想已久的幸福時刻真的越來越近了。

    一輪紅日蓬勃而出伴隨著萬道霞光升起在東長安街的盡頭。此刻那冉冉升起的火一般紅的太陽足以引起紅衛兵小將們的無限遐想。此刻他們個個早已幾乎按捺不住焦急等待的心情,準備去迎接天安門城樓上即將升起的另一輪“太陽”。那是“人民心中的紅太陽”!如同歌詞中唱道的,那是“多麽溫暖、多麽慈祥”的“太陽”。

    身背步話機的解放軍戰士又發現了問題,開始唿叫:“指揮部,指揮部。第五縱隊幺洞六號車上沒有懸掛毛主席語錄牌。”他一連唿叫了好幾遍。車上的紅衛兵小將們這才注意到周圍其它車輛上兩側都懸掛著紅底黃字的《毛主席語錄》標語牌,惟獨他們自己乘坐的這輛車上沒有。幸虧被那戰士及時發現了,否則到了通過天安門廣場時那將會多麽遜色,而且說不定會出“政治問題”!又是不大一會工夫,就有一輛暢蓬的軍用吉普車來到卡車下麵,送來了標語牌。孫虎生很多年後每當迴憶起這段經曆,仍為當時那組織工作的效率驚歎不已。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響起《東方紅》樂曲。

    伴隨著樂曲,喇叭裏傳出女播音員充滿激情的聲音:“全國各地來京串聯的革命師生、紅衛兵戰友們,最最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了!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和中央首長們已經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頓時長安街沸騰了,播音員的聲音淹沒在了歡唿聲中。卡車上的紅衛兵們紛紛從衣袋裏掏出《毛主席語錄》。卡車開始向前移動,五路縱隊並排緩緩地駛向天安門廣場。進入天安門廣場的卡車上的紅衛兵們揮動《毛主席語錄》不停地高唿“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後麵車輛上的紅衛兵們還沒接近廣場就已經受到前麵紅衛兵情緒的影響,也開始不停地高唿口號。這種情形刹那間便傳遞到了車隊的末尾。口號聲即刻響徹整條長安街,震撼了整個北京城。

    孫虎生他們乘的卡車終於駛入廣場。他和周圍所有人一樣激動得心都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從小不喜歡哭的他眼睛濕潤了,緊接著便感受到了熱淚盈眶的滋味。他感到五公裏的時速並不慢,通過整個廣場似乎隻有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這一分鍾裏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在他後來的生命中沒有能夠再現過。所以他也很難對那種感覺做出精確的描繪。或者說所有的感覺在那一刻都已化做烏有——聽覺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已失去功能,視覺也變得淚眼模糊。遠遠望去,巍峨的天安門城樓上人影本來就不易辨認,視線透過模糊的淚眼一切就更加模糊難辨。而且時間又是那麽迅速,仿佛一切還沒來得及感受,卡車已經駛出了廣場的另一頭。

    孫虎生的熱淚奪眶而出了。他低頭擦拭眼淚時偷眼望了一下近旁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她早已是以淚洗麵泣不成聲。“女人是水做的”,自然積蓄著更多的淚水。盡管在這“最最幸福的時刻”幾乎沒有人能夠清晰地辨認出偉大領袖的身影,但在此後很長的日子裏他們個個都自豪地宣稱自己“見到了毛主席!”不論後來對“檢閱紅衛兵”做出什麽樣的政治或曆史的評價,也不論這些參與者們其中有多少人“醒悟”後將這段經曆演化成了痛苦的迴憶,不容質疑的是:他們每個人當時的確都是幸福的。西方有位心理學家對幸福和痛苦持這樣的觀點:幸福和痛苦都是一種感覺,隻有當你感覺到了,你才是幸福的或痛苦的,而人的感覺又是可以調整的。不幸的是,我們這一人口最多的民族,在很長的曆史中,人們藉以調整感覺的方法並非對個體心理的認識,而是對群體意識的認同。因為,在那同時高唱《國際歌》和《東方紅》的年代,幾乎沒有人能感覺到二者的不和諧: “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還沒落音,便隨即高唱 “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所以,那時沒有被調整的感覺是幸福的。

    孫虎生和劉隴生就是帶著幸福的感覺離開了北京,迴到了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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