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述:“……”  陳星抬頭看著他,說:“我隻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項述沒有迴答,甚至沒有半點驚訝,隻安靜地看著陳星。  “因為歲星,”陳星說,“歲星每一次來到世間,隻在人間待二十年。雖然我也從未親眼證實,但古書上都是這麽記載的,師父在我剛滿十六歲那年便告訴過我……我曾經也心存僥幸,可隨著魃亂,我越來越覺得……”  項述答道:“你終於願意說出口了。”  陳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經知道了?怎麽知道的?”  “濮陽為我查出了真相。”項述答道,“為了確認,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師門,找到你們留在門中的書籍。若記載屬實,你活不過明年的生辰,從現在開始,是你生命裏的最後一年。”  “對。”陳星釋然答道,“我並非從未想過,對抗自己的命運,我也不想活得像是沒有自己一般,但那太難了,也並非我畏懼。你看,伊水畔,我們還是失敗了。不是不想爭取,而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相比這神州大地的千千萬萬人,我一個人的生死,又算得上什麽呢?所以,項述。”  陳星心想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卻低聲說:“我想完成我的願望那天,也將是我結束的那天,而在那之後,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答應你什麽了,我不能許你此生,也許不了你來世,但是啊……”  陳星笑著看項述,說:“等到很久很久以後,這一切都會被漸漸地淡忘,就像我爹娘的模樣在我心裏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一樣,你也會慢慢地忘記我長什麽樣子。”  項述沉默地看著陳星。  陳星笑道:“可我留給你的,會是這個美好的世間,如果我能辦到,那麽這就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吧?你是不是常常覺得,我為了神州大地,不在乎你的感受?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希望萬法複生、世上的一切欣欣向榮,全因這世間……有你啊。”  “這是個有你,有馮大哥,有肖山,有謝師兄的人間,正因如此,它才值得我去……”  項述擰著的眉頭終於舒開,答道:“我懂了。”  陳星認真道:“所以,明天開始,不要再怕我會死了,好麽?陪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完,而我永遠都會記得……”  “……這世上,有一個人,這麽在乎我,叫來他所有的朋友,散盡了他所有的家財,”陳星輕輕地說,“隻為了讓我活下去,陪在我身邊。”  項述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成拳,別過頭去,不再看陳星。  “我也會記得。”項述說道。  陳星揚眉,看著他的側臉。  “我也會記得,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項述說道,“願意焚盡自己的三魂七魄,隻為化作普照世間的一盞燃燈。”  說畢,項述紅著眼眶,轉身帶起一陣風,與陳星擦身而過。  “項述,”陳星忙道,“項述!”  他看見項述哭了,於是停下了腳步,怔怔站著。  “星兒,項述。”陳星低聲道,“項述,星兒……”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啊。”陳星自言自語道。  他來到這世上時孑然一人,離開時也理應如此。陳星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他知道一旦說了,就會像那天在洪湖岸邊一般,有一個人,會不顧一切地帶他離開這個充滿責任的凡塵,帶他……  陳星推開了房門,驀然停下腳步。  他看見了睡榻的枕頭上,放著一串月貝的手鏈。  一年前的秋社,他們在建康的市集上買下了這麽一對,陳星過後已忘了這件事,東奔西跑許久,又接連昏迷長睡,自己那根,早已不知被扔到哪裏去了。  項述所買下的,卻還一直留著,紅繩已褪了色,月貝也已在歲月裏漸漸地失去了光澤。  陳星拿起那手鏈,沉默良久,轉身快步而出。  武官們已備好車,謝安正在做最後的確認。陳星奔到院中,說:“項述呢?謝師兄,他房間在哪兒?”  謝安茫然道:“他不是與你睡一間房麽?沒有安排他住別的房間。”  三個月前,項述把陳星帶到壽陽後,陪伴了他數日,便是住在陳星的臥室裏,迴來以後當夜就要撤離,更無人安排住宿。陳星道:“那……他的行李呢?隨身帶的東西呢?”  項述已經走了,陳星馬上道:“備馬。”  “等!等!”謝安說,“小師弟,你得跟著我們走,現在隻有一條路能出城,我這就派斥候前去找武神……”  陳星:“你們不用管我了!”  “不行!”謝安道,“武神特地囑咐過的——”  陳星跑出去,正要翻身上馬,謝玄卻匆忙趕來,說:“快!準備出城,苻堅的部隊已經來了!”  謝安頓時大罵道:“天殺的朱序,居然騙人?!這騙子!”  朱序勸降時說的是“明天攻城”,這剛過二更,苻融帶著二十萬大軍就開始攻城了。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謝玄道,“大夥兒快走!陳大人,我看見你家護法了!他剛出城,往北邊去了,讓你跟我們先迴建康!他說事情辦完以後就迴來找你!”  陳星道:“不行!他才剛迴來,又要去哪兒?這王八蛋!王八蛋啊!我有好多話要朝他說——!”  謝安見陳星都快急哭了,說道:“你從別的方向走也沒有用,現在隻有南邊的路安全……”  陳星:“我有歲星!去哪兒都安全!”  “秦軍來了!”有人喊道。  “攻城了!”又有兵士遠遠喊道,壽陽城內山上敲鍾,“當——當——”一聲接一聲,全城頓時緊張起來。  火油罐劃過天際,飛過夜幕,城內開始起火。  謝安靈機一動:“別讓陳大人走了!大夥兒活命全靠他了!”  陳星:“??”  王羲之也想起來了,說道:“對!他是歲星!”  陳星:“……”  謝安:“道韞!道韞呢!”  謝道韞趕車過來,喊道:“走!大夥兒上車!”  眾人於是架著陳星,紛紛上車,轟轟烈烈地衝出了壽陽,刹那間襄陽的破城之夜,一切猶如重演。陳星被固定在馬車中央,一群文官將他團團圍住,每人拉住陳星的一邊衣角,謝道韞趕車,桓伊派人護送,就這麽離開了壽陽。  人已近乎撤完了,苻融在進軍壽陽時幾乎沒有遭到抵抗,黑燈瞎火,反而在謝玄布下的機關麵前吃了不少虧。離城後忽聽遠處一聲震響,整個壽陽太守府在火焰中熊熊燃燒,想必是誘了敵軍入城後,再放火將他們燒死。  不知道是陳星的作用還是謝道韞駕車本事了得,夜奔之路出乎意料地十分順利,馬車既沒有翻也沒有陷溝裏,更沒有碰到來偷襲的秦軍,不片刻便跑出了將近十裏。剛下過一場秋雨,路邊滿是泥濘,壽陽守軍撤離後,到得安全地帶時,眾文官紛紛下車,一身白袍,跪在泥地裏,朝壽陽的方向拜了三拜。  “你們在拜誰?”陳星疑惑道。  “放火與秦軍同歸於盡的三位兒郎。”謝道韞答道。  陳星與謝道韞也下車拜過,桓伊與謝玄說:“那麽各位,我們就在此別過,昨夜已在陳先生宴上飲過酒,不再辭行了。”  謝安與王羲之以及一眾文官坐在車上,與桓伊、謝玄相拜,謝安說:“朝中就交給我們了。”  謝安等人尚有重大任務,必須迴建康保護皇帝,並進行全國動員,麵臨接下來極有可能推進到都城建康的大戰。陳星坐在馬車邊上,隻見軍士們紛紛離開,他也跳下了車。  “陳星!”  “天馳!”  陳星翻身上了馬背,坐在桓伊背後,說:“走!”  接著迴頭,手中心燈光芒一閃,桓伊點頭,催動戰馬,帶著陳星前往洛澗。此時北府軍、壽陽軍及臨時征調的民兵正從四麵八方趕往淝水。  苻堅百萬大軍南來,淝水北岸,有史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場曠世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在這數月中,南方一地的萬裏江山,但凡漢人的土地上,農戶停耕、徭役停勞、商戶休市、百匠停工、讀書人棄卷、武人離開江湖,但凡身有餘力之人,或身體力行拿起刀劍,趕赴巢湖一帶,或散盡家財,支援前線。  隻因此戰並非兩國相爭,建康若破,漢人盡滅。  永嘉之亂的血跡仍曆曆在目,這一戰打的是生死存亡。  一旦建康陷落,漢人將迎來真正的——  亡國滅種。第87章 交易┃世事總不遂人所願,方有‘執念’  “孤要與你做個交易。”  “這筆買賣, 想必你是斷然不會拒絕的。”  “你究竟是誰?”  “來罷, 幻魔宮中,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項述站在淝水北岸,腦海中響起了三個月前,蚩尤的聲音。群鴉覆滿大地, 對洛澗以西之地虎視眈眈,這裏是一片開闊的平原,放眼望去, 北方盡是秦軍, 直蔓延向天際線上。  一百一十二萬人,苻堅動員起了舉國之力, 誓要踏平南方山河,以證明世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南邊一河之隔, 則是寂靜冷清的城寨,晉軍直到這最後一刻, 還在趕時間建築防禦工事。  一隻烏鴉飛過項述麵前,落在河畔下遊,項述脫了上衣, 躍入水中, 他的水性極好,曾經在敕勒川下的河流與湖泊中沉浮如浪裏白條。  冰冷的水流掠過他赤裸的肩背,項述的眼前再次出現了三個月前的那一幕。  穿過伊闕的刹那,光幕“嗡”的一聲,鋪天蓋地地展開。  “終於讓我找到了。”王子夜朗聲道, “果然,唯有龍珠的力量,方能開啟此地。”  項述猝不及防,被帶進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裏。他將全身心燈之力一收,散掉,落在地上,沉聲道:“王子夜,這就是你的計劃?”  此地猶如陰陽鑒內的世界一般,現出一個圓形白玉高台,高台上布滿了奇異的發光符文。中央是陰陽鑲嵌的太極輪,四麵景物,則出現了一片雲霧繚繞的青翠山水,如在畫中一般。  王子夜低頭注視那高台,以及站在高台上、手持重劍的項述。  “不要著急,”王子夜淡然道,“此地的時間,相較於外部是停滯的,除非我將這支撐在此地的法寶強行抽走。述律空,我們來談談罷。”  項述一收重劍,沉聲道:“到了此時此刻,已沒有講和的機會了,王子夜。”  王子夜緩慢落地,落在太極輪的陰麵上,項述則站在陽麵,抬頭望向四周。  “不必著急想打破它出去,”王子夜答道,“我說了,這至關重要的最後一件法寶,我會把它帶走,屆時你能順利離開。”  項述沒有說話,隻沉默地注視著王子夜。  “啊,”王子夜喃喃道,“八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在敕勒川下的帳篷前,當時你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那話頓時激起項述的怒火,父親之死,車羅風喪命,這一路以來,千千萬萬人的離開,罪魁禍首就是此人!  “……懷疑的眼神。”王子夜說,“但八年前,我還未曾發現你就是定海珠,奇怪了,我怎麽這麽蠢,就這樣看走眼了呢……”  刹那間項述腦海中猶如一聲巨響,仿佛遭到雷擊,握劍的手不住顫抖。  “什麽?”項述難以置信道,“你……你說什麽?”  項述下意識地從懷中取出那枚曾經從王子夜手中奪來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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