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謝安說。  “去了哪兒?”陳星說,“與慕容衝在一起嗎?”  “死了。”謝安補充道,“武神為了避免再出現屍身被人利用,在你醒來以前,便已在巢湖上火葬了他。”  謝道韞起身,到書架上找來一個匣子,遞給陳星,陳星打開,裏麵是拓跋焱曾經贈予他的那枚戒指。  “苻堅的大軍到哪裏了?”陳星說。  “他們眼下駐軍項城,”謝玄答道,“還未有開戰的征兆。壽縣已經成為前線,按理說你們應當先撤走才是,但既尚未正式開戰,大家都覺得也不必太驚慌。”  陳星點了點頭,說:“這些日子裏,是誰在照顧我?”  謝安說:“大部分時候是我陪著,道韞知道你生病了,擔心你便過來看看。”  陳星點頭道謝,王羲之說:“你再休息會兒罷,久睡初醒,自然是沒精神的。”  於是謝安等人便退了出去,陳星昏昏沉沉的,過了一會兒,又禁不住睡了會兒,但這次很快就醒了。外頭謝道韞親自送了粥來,陳星又問了不少問題,謝道韞一一作答,伊水一戰後,王子夜與他的魃便似銷聲匿跡了一般,再無音訊。  然而陳星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王子夜雖被落魂鍾敲掉一魂,蚩尤卻還活著,事實證明,一直以來對蚩尤的輕視導致功虧一簣,隻因這名魔神幾乎從未出麵,方給他們造成了王子夜才是頭號目標的錯覺。  但已四分五裂的魔神,能做的事,一定非常有限,否則早就親自上了,不會事事倚仗王子夜。項述去偵查他們所躲藏的地方了嗎?隻希望在秦晉大戰之前,能找到幻魔宮,解決此事。  希望馮千鈞與肖山不要有事,蚩尤既然帶走了他們,也許正是想利用二人,那麽短期說來,應當不會有性命危險。  距離自己最後的期限,隻剩下一年了。  午後,陳星沉默地想了許多事,又開始擔心肖山與馮千鈞,於是越想越鬱悶,如果知道他倆在何處,說不得醒來以後第一時間就要去救人,奈何又杳無音訊,連蚩尤躲在哪裏都不知道。  他開始試著用心燈,一切如常,魂魄的力量在沉睡中漸漸恢複了。  而就在他使用心燈時,遠方仿佛有所感應,也隨之一閃。  是項述!陳星馬上感覺到了,卻判斷不出那距離,就像那天在襄陽城中找到項述一般,這三年來,隨著他們同生共死、浴血奮戰,聯係仿佛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緊密。  “你在哪兒?”陳星喃喃道,再次祭起心燈。  遠方的項述再次有所感應,心燈亦隨之一閃。陳星再次催動心燈時,項述卻不理會他了,也許是怕他久睡初愈,耗費心力。  翌日,陳星吃了不少東西,整個人精神多了,謝道韞又熬了參湯以補充他損耗的氣血,陳星臉上總算有了血色,裹著錦袍,坐在院子裏看著秋色長天。  忽然他聽見了外頭嘈雜聲音,以為是項述迴來了,出外一看,來的卻是一名漢人,身穿秦人官服,走進壽縣太守府內,手持一卷文書。  苻堅的使節?  以謝安為首的人全部避而不見,以免被使節知道大晉的高官在此地,由謝玄出麵接待。  “那些是什麽人?”陳星低聲問。  “勸降的。”一名青年官員朝陳星說,“謝大人他們正躲在屏風後麵,陳大人想聽的話請跟我來,這就帶您過去。”  畢竟歲祭之時,陳星大驅魔師的名頭已在江南家喻戶曉,謝安的事更幾乎從來不避他。陳星本不想聽,卻依稀覺得那帶頭前來招降的漢人有點眼熟,於是便跟著官員進了廳堂的屏風後麵。  “這可真是好久不見了。”謝玄笑道,顯然與那勸降官也是舊識。  陳星來到屏風後,那裏正站著謝安與王羲之,三人點頭為禮。陳星從屏風間隙看出去,看見那人的側臉,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陛下對北府兵力了如指掌。”那中年文官捋了下須,說,“慕容垂帶領軍隊,已到淝西……”  陳星聽到這聲音,結合長相,瞬間就想起來了:梁州刺史,朱序!  陳星馬上打了個手勢,示意認識他,謝安點了點頭,與王羲之交換了眼色,陳星指指外頭,再指自己,做口型,意思是想與他聊聊。  “……不日之間,便將攻城。”朱序淡淡道,“謝玄,這是我為故國爭取到的最後一個機會了,天王陛下不想造成無謂的傷亡,有句話讓我一定要帶到,叫‘先禮後兵’,他說,你們自然明白的。”  謝玄隨口笑道:“襄陽城破後,隻不知他顧全了百姓不曾?”  朱序隻能假裝聽不懂謝玄對他的冷嘲熱諷,事實上近三年前,慕容垂攻破襄陽後,不僅沒有遵守與降將朱序的約定,反而在城內四處擄掠,大肆殺戮。  “那是因為慕容大將軍心生報複之念,”朱序說,“若非意外,毀去了他的半張臉,原本我有把握能保全城中百姓。”  陳星心想於是這倒是變成我的錯了,因為我縱火燒了慕容垂的臉,導致他一怒屠城,看這話說得。  謝安雲淡風輕道:“要來就來罷,口舌之爭,多說無益。”  朱序說:“明天壽縣便將陷於戰火,謝玄,恕我直言,你們這區區八萬人,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謝玄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對敵人冷嘲熱諷似乎是謝家的傳統,這夥文人從謝安到陳星,從來不給人留半點麵子,他又笑問:“苻堅在洛陽的失心瘋治好了麽?”  朱序看著謝玄,隻不說話,謝玄又壓低聲音道:“朱大人當心被他心情不好,一劍捅了。來人,送客!”  朱序見勸降無果,知道此戰勢在必行,漢人自古以來便是硬氣的,換了當年守襄陽時,他自己也不降,最後那是被抓了沒辦法,不想死節。派他前來所謂“先禮後兵”,不過是苻堅仍記得在伊水上被謝安奚落威脅的大仇。  “那麽便告辭了。”朱序客氣地說,“明天戰場上見。”  謝玄隻坐著,也不起身送客,朱序留下勸降書,說:“你不看看麽?”  謝玄說:“又不是蘭亭集序,蠻子的字有甚好看的,敗興,快去罷。”  朱序:“……”  朱序獨自離開壽縣太守府,人一走,謝玄便立即起身,與謝安、王羲之等人馬上去開會。朱序穿過庭院出來,正要出外騎馬離開壽縣時,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朱大人,”陳星笑道,“這可好久不見了。”  朱序疑惑地轉頭,傍晚時分,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陳星,驚訝道:“是你?!”  陳星朝朱序行禮,朱序於是迴了禮,三年後兩人一見,憶起當初,恍如隔世,頓時唏噓不勝。朱序投降秦廷之後,先是被關了一段時間,一年前才被啟用為官。其間陸陸續續地聽說了不少有關陳星在神州四處活動、怪力亂神的傳聞,起初還覺得不過是編故事,直到伊水一戰後,方確信當年的陳星,沒有騙他。  陳星觀察朱序神色,忽然心中一動,與他拉了拉手,心燈注入他的體內,確認王子夜沒有朝他附身,這才鬆了口氣。  王子夜那“借屍還魂”的法術,簡直就讓他疑神疑鬼。  但就在心燈流轉時,陳星察覺到,朱序的心脈中,竟也有心燈的種子?  是那一天他與項述初見後不久,在城主府高台上自己無意中種下的麽?  “距離上一次見麵,已有三年了罷。”朱序歎道,“聽說你做了許多事,還記得你當時的宏願,是光複人間驅魔大業,現在辦成了麽?”  “沒有,”陳星也有點感慨,“未來依舊迷霧重重。”  朱序說:“朝廷上下都傳王子夜是能複活死屍的妖人,還控製住了陛下,最後你在伊闕除掉了他,魃軍亦不攻自破。三年前你所說的神州危難,也已解除了罷。”  陳星苦笑道:“差得遠呢,解決了一件,又來了另一件,況且苻堅南侵,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隻恐怕王子夜又……死灰複燃。天地間的怨氣好除,人心裏的怨氣難除呐。”  朱序想了想,答道:“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不瞞你說,小兄弟,自從我降秦之後,便被千夫所指、萬人所唾,也早就看開了。”  陳星略皺著眉,問道:“苻堅情況如何了?”  這正是他找朱序的真正目的,朱序說道:“從伊水歸來以後,較之從前,正常了許多。但南征的決心更堅定了。”  “王子夜再也沒有出現過麽?”陳星疑惑道,“清河公主呢?以及其他人的動向呢?”  朱序大致說了些朝中情況,以他的身份,自然是被排斥的,無法接近權力中心,所知也僅有寥寥。但可以確定的是,苻堅迴去之後什麽都沒有提,也並未責罰慕容氏之人,仿佛已恢複了正常,卻堅決推動南征,征調了一百一十二萬人的大軍,氣勢洶洶而來。  “一百多萬?!”陳星難以置信道。  朱序答道:“這麽多人,擠在淝西,連轉個身都艱難。”  陳星在想這一百一十二萬人打起來,會產生多少怨氣,朱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古以來,連諸葛亮之流都不敢帶這麽多兵,唯一敢誇海口道“多多益善”的名將,隻有韓信。這麽多人要補給、指揮,本身就是天大的難題。  “你的護法呢?”朱序說,“當初在牢中,不知是北方大單於,替我朝他道個歉。”  陳星一笑道:“他在外頭出差,不會計較的。”  朱序說:“但他屠我漢人,關押他這事,我毫無悔意。隻是他後來跟著你,拯救無辜蒼生,卻是戴罪立功了。”  陳星說:“那是大夥兒冤枉了他,他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哦?”朱序道。  天色昏暗,陳星不想耽擱朱序太久,要解釋起來也太複雜了,於是笑道:“在這亂世裏,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朱序於是點了點頭,說:“倒是錯怪了他……罷了,我這也走了……”  告別之時,一人卻站在門口,停步。陳星剛一抬眼,看見了那人。  正是項述!  陳星:“!!!”  陳星頓時不受控製,快步朝他跑去。隻見項述一身風塵仆仆,武袍外係了環肩背的牛皮帶扣,一個隨身皮袋,內裏想是裝著幾件法寶,背著不動如山與一把長弓,手上戴著皮護腕,一雙獵靴已滿是泥濘,麵容消瘦了些許,卻依舊英俊無儔,胡須像是匆匆刮過,有種風吹日曬、翻山越嶺後的浪人氣。  “你迴來了!”陳星笑道,繼而緊緊抱住項述。  項述抬手,摸了摸陳星的頭,再瞥朱序,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朱序笑道:“是你啊,沒認出來。”  項述被抓迴襄陽時隻匆匆看了朱序一眼,卻依舊記得,沉聲道:“朱序?”  朱序點了點頭,隨口道:“沒想到你倆素不相識,如今感情卻這麽好。亂世之中,朝不保夕,好好活著罷。”  項述示意陳星客人還在,先送了客再說,於是兩人一起將朱序送到府外,漫天楓葉之中,朱序翻身上馬,朝他們點了點頭,離開壽縣。  人一走,陳星拉著項述的手,開始問長問短。  “你這三個月裏去了哪裏?”陳星疑惑道,“怎麽瘦了?找到他們在的地方了嗎?”  “找到了。”項述答道,“但要進去救人,須得費些周章,空了再和你慢慢說罷,我要見謝安一麵。”第86章 生辰┃你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如今你聽懂了嗎?  壽陽府上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謝玄攤開地圖, 先前眾人已做好準備, 壽陽是絕不可能擋得住苻堅鐵騎的,必然會像三年前的襄陽一般,先被破城, 再被屠城。於是北府兵一進駐壽陽,謝安便果斷做出了最明智的舉動——將城中九成百姓,全部撤迴了秣陵, 隻餘民夫與少數工匠。  朱序前來勸降的同時, 軍令馬上下達,城中所剩無幾的平民全部撤走。  項述迴來時, 沿途見城中已十室九空。  “今夜三更時分,”謝安說, “剩下的北府兵也要全部撤走,退往壽陽七十裏外的洛澗, 找機會與他們交手,消耗他們先頭部隊的力量。太好了!武神,你果然迴來了!”  於是眾人傳飯, 在廳堂內邊聊邊吃。把壽陽裏好吃的全部做上來了, 吃得與斷頭飯一般的豐盛。  “迴來路上,我碰見劉牢之將軍了,”項述說,“正在洛澗準備埋伏,他帶了多少人?”  謝玄答道:“五千人, 希望牢之動作快點。”說著又朝謝安道:“這是自古以來,參戰人數最多的一場了罷。”  陳星:“……”  眾人迴憶史籍,忽然發現這確實是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近百年間能與此戰相提並論的,唯有赤壁,但就連赤壁之戰,曹操一方也僅有五十萬人。  謝安說:“好像是啊,嗯。”  陳星說:“你們怎麽像是在談論別人打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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