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厚重的帳頂,還有從帳幔之外隱隱透進來的飄忽燭光。  此處大概是一所民居。  骨頭縫裏滲出的酸痛令青年折騰了好一會才坐起身,後背斜靠在被軟墊緊裹著的床頭前,頗有些茫然地打量四周。  “醒了?”男人低沉嗓音在帳外忽然響起,緊接著便有一隻手伸進來,將原本垂搭在床沿處的綢布拉開。  冰涼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些許清苦的藥味,令人精神一振。  張青嵐幾乎是立刻就僵住了,指尖纏著蠶絲錦被不停地揪,把被麵攥得皺成一團,很是不成樣子。  敖戰看了一眼他身上纏著的繃帶,隨手拖了張杌子放在床邊,衣擺一撩便坐了下去。  順手從床頭的酸枝矮櫃上拿起一盞盛了清茶的瓷杯,抵在青年幹燥蒼白的唇邊,敖戰低聲道:“喝。”  “……”  張青嵐剛想要伸手接過茶杯,卻又在對方平靜注視下硬生生地收迴手,就著男人喂水的姿勢將那杯清茶囫圇喝了個幹淨。  敖戰看他終於肯乖乖聽話,這才收了瓷盞放迴到床頭,甚至順手擦幹淨了青年唇角殘留的水漬。  兩人相顧無言,誰也不想率先開口,氛圍一度接近凝滯。  張青嵐注意到窗外的暗沉夜色,時節已是入秋,沒了蟬鳴的夜晚變得十分寂靜。  “你的傷……還好嗎?”張青嵐啞著嗓子,輕聲問。  他有意主動示好,動作雖是遲緩了些,卻還是抬手輕握住敖戰的手背,雙手交疊著、指尖摩挲幾下男人留下了幾道幹涸血痕的虎口。  敖戰同以往相比更加冷感了些,聽到青年說的話也隻不過是不留痕跡地點點頭,隨即將自己的手從張青嵐掌心底下抽出來,扯起錦被一角、往人身上拉了拉。  張青嵐感受到了兩人之間夾雜著的幾分無言和尷尬,忍不住蜷縮幾下手指,垂眸地望著自己變得空蕩的掌心。  敖戰自覺心髒被對方臉上露出來的茫然神色刺了一下,伸手去把張青嵐耳邊稍顯淩亂的鬢發往後撥弄,露出來白淨清瘦的側臉。  男人的指腹微涼,劃過麵頰的瞬間帶起些許顫栗……他想要說些什麽,卻又發現自己和張青嵐之間已經存在了太多罅隙,如同毫無開解頭緒的死結,紛繁雜亂,不知怎樣開口。  被玄瀾和張凝月設計入局,再離開時兩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傷。  敖戰身中蝕魂蠱,卻因為真龍血脈霸道,因此當時才不會輕易受到張凝月的影響而失去神智。  於是他索性將計就計,順勢化龍,趁著對麵防備不及的時候將青年救迴來,再同敖定波匯合後離開,直到脫離疆域範圍。  迴想起自己在木屋之外聽到的那些對話,敖戰眸色稍暗。  “你神魂有損,還是先休息罷。”  沉默片刻,敖戰索性放棄拆解那些可說或是不可說的心結,草草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叮囑之後就要準備起身。  卻不料背過身後隻覺得腰間一緊,耳邊傳來布料摩挲的沙沙聲,緊接著便是帶了些許懇求意味的沙啞嗓音:“……別走。”  青年伸手環住敖戰的腰,單衣衣袖被蹭開些許,露出底下一截皓白的手臂。  手臂上麵的傷痕深淺不一,還有幾處至今裹著紗布,淡粉色的血跡從底下滲出來,刺眼得很。  左手腕骨上還掛著一個圖紋扭曲的銀鐲,敖戰曾在對方昏睡時嚐試過想要將鐲子脫下來,卻屢屢失敗。  在心裏低歎一口氣,敖戰很快拉開了張青嵐過於清瘦的手腕,迴身坐到矮凳上:“還想要說什麽?”  青年唿吸有些急促,臉頰染上了些許病態的紅暈,大概是還沒有徹底從昏睡的狀態脫離出來,隻會緊握著敖戰骨節分明的手,重複呢喃道:“別……別走。”  他的掌心微暖,同男人交握時輕易便將那一抹溫度帶過去,敖戰神情複雜,最終仍是沒再動作。  待到片刻後平複唿吸,張青嵐神思恢複清明,這才有些舍不得地鬆開同敖戰交握的雙手。  見他迴神,敖戰終於沒有再迴避,而是直白地從頭開始清算道:“三年前你出現在王府門口,到底是不是有意為之?”  男人麵無表情,說話時的聲線更是平穩得可怕,讓人根本無法揣摩出他此時的情緒。  張青嵐肩膀微不可察地顫了顫,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頰此時更是蒼白一片,垂著睫羽、刻意躲開了敖戰的視線。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點了點頭,漠然承認。  敖戰見他點頭稱是,倒是並未有多失望,隻不過是多了些“果然如此”的感慨。  張青嵐盯著錦被布麵上的繡花出神,大概是在等著接下來的一連串盤問。  例如試情石的來曆、他們對於真龍內丹的覬覦,張凝月為何會跟玄瀾勾結,蝕魂蠱又有何解?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三百年前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錯事,以至於把柄落在別人手上,誰都能拿來威脅他乖乖聽話……敖戰甚至可以隨便質疑他究竟付未付出過一顆真心。  還是說從一開始,便是謊話連篇的虛情假意。  心髒恍若被沉重鐵鏈所縛,張青嵐思及此處,整個人恍如溺水一般,幾近窒息。  感受到肩膀處忽如其來的力道,思緒戛然而止。  張青嵐隻覺得眼前景色一花,待到再迴過神時,已經是被敖戰連人帶被抱在懷裏,雙手緊扣在腰背處,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感受到脖頸邊傳來的清淺吐息,青年的動作近乎凝滯:“敖戰?”  敖戰同他相擁,半張臉埋在張青嵐頸側,聽到對方語氣裏的疑惑之後才抬起頭,輕吻幾下青年已然開始泛紅的眼角:“嗯。”  張青嵐感受到落在眼尾處的柔和的輕吻,睜大雙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又喊了一聲:“……敖戰。”  “我在。”這一迴敖戰答得很快,他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些許,目光沉沉,盯著張青嵐不放開。  敖戰單手摟著青年的肩膀,捧起對方過於清瘦的臉頰,指尖一路向上撫過,直到將人額前零散的幾縷黑發撥弄到一邊。  隨即俯身下去,在青年額間落下一個輕吻:“我在。”親吻之中的憐惜意味濃重,語氣更是溫和得不像話。  額前一吻的觸感未褪,張青嵐看著對方小臂上即將延伸至心口的紅線,怔怔地落下淚來。  青年一雙鳳目微垂,眼尾的淡紅逐漸蔓延得狹長,眸中的水光瀲灩,淚珠順著臉頰的輪廓滾落下來,砸在錦被上留下一個小坑,將布麵濡濕一小塊。  敖戰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伸手拭去眼尾的淚珠,指腹生著的老繭剮蹭在細嫩皮膚上,帶起來陣陣細微的疼痛感:“哭什麽?”  青年鴉羽似的眼睫垂下來,說話時鼻音很重,聲音低得幾乎要叫人聽不真切:“你還有什麽要問的,一並說了罷。”  敖戰把人摟著哄了哄,聞言沉默片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故意湊到張青嵐耳邊,輕聲問道:“想不想要真龍內丹?”  微涼吐息掠過耳側,激得青年渾身輕顫。  張青嵐迴神之後才想起來慌亂搖頭,雙手揪著敖戰的衣領不放,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不……不,我不是……”  “好了,好了,”敖戰抬起他的下巴,低頭以吻封唇。唇齒粘連後又分開,動作溫柔而繾綣,低聲含糊地哄:“乖。”  張青嵐同他深吻,唇舌交纏的柔軟觸感很好地撫慰著幾近崩潰的神經。  敖戰給予他的親吻帶著很大的安撫意味,刻意將動作變得輕緩溫和,舌尖勾勒著薄唇的形狀,還不忘輕拍幾下後背,讓人在自己懷裏軟得幾乎要化成一灘水。  分開之後張青嵐微喘著從敖戰懷裏直起身,眼底藏著不易被人察覺的癡迷。  敖戰將五指插進青年發間,撫摸著他柔順的墨色長發:“那一半神魂應當如何還你?”  張青嵐抬起手背,擦幹淨嘴角的一點水漬,聽到敖戰的問話後目光閃爍,幾經糾結,才半闔雙眸,低聲道:“……這本就是我欠你的。”  敖戰眉頭微挑。  “三百年前,我鑄下大錯,”張青嵐神色空茫,視線凝滯於虛空一點,隨即將側臉輕貼在男人的胸膛上:“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青年跪坐著直起身,雙手輕搭在敖戰的肩膀上,目光繾綣。  為了養病,張青嵐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衣,此時在昏暗燈燭的映照下更顯得身形單薄。一頭烏黑長發如瀑,垂墜在身後,些許隨著青年俯身的動作滑落下來,盤纏在敖戰肩窩,帶來細微酸涼的觸感。  兩人唿吸交纏,張青嵐緩緩垂眸,低頭吻上敖戰唇邊,探出舌尖來舔舐著男人冰涼的薄唇,含混呢喃道:  “總而言之,即便是將剩下來的這一半神魂予你,我總歸也是甘願的。”第一百零三章   燭火搖曳,將人影映照在錦被被麵的褶皺上,拉得狹長。  張青嵐原本一直窩在敖戰懷裏不願鬆開,隻不過神魂受損再加上連日的折騰令他精神不濟,很快便在男人的誘哄下昏睡過去。  待到他的唿吸逐漸變得平緩綿長,敖戰伸手撥弄幾下青年微顫的睫羽,於眼尾處落下幾個輕吻。這時候才舍得鬆開手,扶著張青嵐的肩膀,將人放迴到平躺的姿勢。  敖戰側身坐在床沿,動作稍顯笨拙地掖緊了鬆散的被角。  俯身親了親張青嵐的額頭,男人就著一旁的微弱燭光靜靜端詳他睡顏片刻,這才站起身將帳幔重新扯下來,遮擋住斑駁燈影。  拉開屋子的雕花木門,敖戰跨過門檻,甫一抬頭便瞧見了院落裏站著的敖定波。  南海龍王臉上還留著一兩道未愈的血痕,雙手抱臂背靠大樹,朝敖戰看過來的眼神頗為複雜,表情更是一言難盡。  這宅院是他往日上岸遊玩時修建的行宮之一,選址十分隱秘,四麵八方皆是高山密林,入夜後涼風吹拂,帶起來葉片摩挲的沙沙聲響。  敖戰反手帶上門閂,之後才向前幾步,一路走到敖定波麵前。  到底還是小了百來歲,眼看著敖戰朝自己走過來,敖定波抓耳撓腮,根本憋不住一顆躁動的心:“大哥,你真的就這樣……?”  敖戰伸手撿起來落在對方肩頭的一片枯葉:“怎樣?”  “就,就這樣,什麽都不問?”敖定波被自家大哥盯得有些哆嗦,仍舊硬著頭皮把話說出來。  “不急於這一時,”敖戰話音頓了頓,平靜道:“神魂割裂不是小事,需要靜養。”  “至少要把事情問清楚啊,”敖定波並不讚同他的說法,眉頭擰得死緊:“再不濟,也要知道那禿驢跟咱們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才對吧?”  “還有啊,”敖定波腳步匆匆,跟在敖戰身後:“人族向來心機深沉,若是張青嵐跟那些人是一夥的,故意拿苦肉計來騙取大哥你的信任……”  眼看著說話的聲音愈發微弱,敖定波被忽然轉身迴來的男人盯得心驚膽戰,兩條腿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再沒敢跟上去。  敖戰站定,挑眉睨他一眼:“……”  敖定波癟癟嘴,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編排的東西有多離譜,憋了小半天,大約是處於什麽不可明說的補償心理,這才坦白道:“好吧……其實上次大哥你從那勞什子九絕寶塔陣出來之後,是他救的你。”  “我知道。”  敖定波終於感覺到了一點被人看穿的尷尬,扯起嘴角假笑幾聲:“啊哈,哈哈。”  三言兩語把張凝月和玄瀾用來威脅張青嵐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眼看著敖定波迅速變得晦暗的眸色,敖戰麵不改色地抬起右臂,撩開上麵覆著的衣袍:“他也未曾親耳聽見過所謂‘神諭’。”  月色之下,蝕魂蠱的紅線由手腕橫紋處不斷向上延伸,此時已經超過臂彎、即將蔓延至心口。  敖戰嗓音淡淡:“一切隻不過是那妖女的一麵之詞,不足為信。真相究竟如何,恐怕還要從三百年前我入世修行一事查起。”  注意到對方手臂上的蠱毒,敖定波有些喪氣地耷拉下來眉眼:“若非天道限製……大哥你又怎會被這巫蠱之術輕易中傷。”  在敖戰中蠱之後,敖定波曾命人悄悄潛入南疆探尋解蠱之法,發現這蝕魂蠱其實是南疆流傳已久的巫術之一,中蠱者輕則麵目青黃、日漸羸弱,重則陷入昏迷後無法醒來,最終在睡夢裏渾身血肉潰爛,氣絕身亡。  隻不過龍族本身筋骨強健,再加上敖戰功力深厚,因而蠱毒發作時效用似乎同尋常人有異。  迴想起來敖戰曾經昏睡過整整三天三夜,敖定波心有餘悸:“蠱毒之害並非無解,隻不過還需得找到母蠱才能再做打算。”  “母蠱在張凝月身上,”敖戰冷聲道:“隻是並不著急解,留著這蝕魂蠱……或許能夠對迴憶起當年之事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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