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瀾單膝跪地,身上僧袍已是破爛不堪,唇角上沾著的暗褐血漬尚且來不及擦幹,便伸手穿過少年的腿彎,將人抱緊後起身。  鹿妖被張青嵐召來的天雷擊中,緊閉雙眼昏迷不醒,白發發尾燒得焦黑,渾身隱隱透著些血腥氣,身上原本的強大妖力此時好似泄洪一般、正在飛速從他的體內流逝。  僧人垂眸,視線從少年唇上的一抹蒼白滑過……很快轉身過去,正麵對著青年所在的方向,望著貌似無人的一片茂盛雜草道:“施主既是跟著貧僧來到此地,不如現身說話?”  話音落下,迴應他的是風吹草葉的寂靜。  玄瀾並不太急切,隻是抱著鹿妖站定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大片翠綠草葉。  少年被他從淺沼之中拖上來,身上的雪白衣袍已是髒汙不堪,如今蹭在僧人的布袍上更是粘膩一片,還帶著些許冰冷濕意。  不知如此等了多久,一道清瘦身影方才從草甸之中緩緩顯現出來。  張青嵐單手背在身後緊捏符籙,眉眼之間滿是不露聲色的提防,薄唇緊抿、一言不發:“……”  玄瀾見他終於舍得現身,臉上露出一個半真半假的溫和淺笑:“施主孤身前來,倒是有心。”  聞言停下腳步,張青嵐眉頭輕蹙,也不知到底聽沒聽懂玄瀾話中的威脅之意,沉吟片刻後朗聲道:“但有一事想要請教大師。”  玄瀾樂得同他虛與委蛇:“請教不敢當,施主但說無妨。”  張青嵐裝作不經意地上前一步,緩緩向指間符籙注入絲縷靈氣:“大師費盡心力,從燁城至南疆、布局環環相扣,想必謀劃已久。”  “倒是不知大師究竟同敖戰有何深仇大恨?竟是願意如此耗費心神。”  玄瀾安靜聽完對麵青年所言,搖了搖頭道:“施主多慮了,貧僧同東海龍王並無齟齬。”  絲毫不意外對方已經知曉敖戰的真實身份,張青嵐眸中提防神色隻深不淺:“既然如此,那大師可否將城中毒瘴、山間殺陣解釋一二……”  話音落下的瞬間引燃手中符籙,青年抬手迅速朝麵前僧人打去三道雪白電光,輕聲道:“在下也好師出有名,幫人討個公道。”  玄瀾方才同敖戰打鬥時本就因為預估有誤而耗費了大半靈力,如今張青嵐忽然發難,眼看著電光朝他麵門直襲而來、幾乎就要躲閃不及。  正準備硬生生擋下對方攻擊,瞬時間玄瀾隻覺得懷中一空。  “呃啊!”鹿妖一聲痛唿,沙啞尾音在半空之中迴響。整個人重重摔落在玄瀾身前,痛得蜷曲起來,吐出一口鮮血。  白鹿化作原形,伏趴在雜草叢中,身上傷痕累累。強撐著抬眸朝麵前的青年望去,神情之中滿是怨恨。  玄瀾緊擰眉頭,眼看著鹿妖雪白皮毛上已然結痂的傷口因此裂開,終歸是沒有輕舉妄動。  青年隨即亮出手中符籙,威脅意味十分明顯,沉聲道:“如何?”  出乎張青嵐預料,玄瀾的為難隻存在了片刻。隻見他在某時忽然抬眸於虛空處凝視,轉瞬間,臉上原本那些略有些愁苦的表情便一掃而空。  很快恢複了原本一張笑意盈盈的溫和假麵,玄瀾慢條斯理上前一步,將不停吐血的鹿妖重新攬入懷中。隨即站直身子,目光坦蕩地同張青嵐對視,意味深長道:“你我所求其實並無不同,還請施主不要入戲太深啊。”  張青嵐剛剛想要甩出第二張符籙的動作因此一滯,眼底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的訝異神情。  就在此時,一道柔和女聲忽然於張青嵐身後響起,一語打破僵局:“阿嵐,怎能如此怠慢貴客?”  青年轉身,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瞳孔放大。無語凝噎良久,方才啞著嗓子、半信半疑地試探道:  “……怎麽是你?”  *****  屋中香爐燃著一撮深棕粉末,異香彌散在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怪異的甜膩感。  張青嵐坐在其中一張藤編竹凳上,雙手手腕分別被一根細長荊棘捆縛,雖未被限製自由走動,卻也離不開周圍方寸。  外麵的光線被大片的棕櫚樹葉阻隔,木屋之中堆疊著大量獸骨,角落裏一堆已經熄滅了的篝火上正架著一個銅爐,爐中盛著小半清水,帶血的生肉浸泡其中,散發出一股細微的腥臊氣。  玄瀾正盤腿坐在靠門一側的葉編軟墊上,雙目緊閉,正在運功為鹿妖療傷。  另一邊,先前主動出現的女人此時正斜躺在堂屋正中的虎皮毯上,指尖上塗著豔紅蔻丹,雙手捧著茶盞,輕吹幾下上麵的蒸騰熱氣,隨後看向張青嵐的眼神之中帶了一絲興味:“怎麽不說話?”  女人眉眼之間的確同張青嵐有七分相似,她飲下一口熱茶,很快又伸出舌尖舔幹淨嘴角沾上的水漬:“隻不過三年不見……阿嵐便認不得我了?”  張青嵐無奈,最後也隻能乖乖低頭,壓著嗓子喊了句:“二姐。”  女人身上穿了深紫色的紮染布裙,渾身上下的佩戴著的銀飾正隨著她的動作碰撞發出清脆響聲,腕間的十幾個雕花銀鐲堆疊,在手臂上印下來些許細碎痕跡。  看見弟弟終於舍得開口,她這才笑眯眯地從虎皮毯子上走下來,端著茶盞一路來到張青嵐身邊,二話不說就捏起來小孩兒的下巴,將藥茶從對方嘴裏給人灌了一大口。  張青嵐猝不及防,囫圇咽下去小半碗茶水後才忍不住嗆咳出聲,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眼角都因此而泛起薄紅。  隻不過再抬眼時,張青嵐就發現了對方手中正上下拋著一塊烏黑晶石。  ……那塊被他刻意遺忘在乾坤袋中角落已久的試情石此時正被女人肆意把玩,她很快將茶盞扔到了屋子裏的角落,瓷器碎裂,發出“嚓”地一聲輕響。  女人單手撐在臉側,神情倨傲,衝張青嵐勾起唇角,笑意卻是未達眼底。隨著時間推移,手中緊握著的晶石上花紋竟是一點一點亮起:“來,告訴姐姐。”  “三年了,分派給你的任務到底完成了多少?”第九十九章   青年神情一下沒了溫度,鴉羽一般的睫毛垂下去,收斂眼底所有情緒。  手腕上捆縛著的荊棘在一瞬間收緊,尖刺輕易劃破皮膚,留下道道窄細的長條劃痕。  見他沉默,女人當即微微俯身,不顧手中重新變得黯淡的試情石,伸手輕撫過青年清瘦麵頰,軟聲道:“不願意說?還是……根本沒把姐姐的話放在心上?”  “阿嵐,”她直起身,赤腳踩在冰涼地麵上,身上的銀飾隨著動作搖晃而發出碰撞的清脆聲響:“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我費了多少功夫才撿迴來的?”  張青嵐抬眸看她:“我……”  隻可惜還未開口,藤椅底下忽然閃現出一道繁複符文,慘白的亮光恍若一道屏障,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隨著符文亮起,刺痛瞬間沿著四肢一路向上蔓延至心髒,張青嵐悶哼一聲,咬牙承受著丹田處好似被冰錐穿透的痛感。  周身連片的光芒一朝破碎,登時四散成螢火。  青年額上滿布汗水,臉色蒼白,眼睜睜地看著玉質的蓮花燈盞被女人從自己的氣海之中強行取出。燈芯處的金光本就微弱,經此一遭更是明滅不定,一副隨時將要熄滅的模樣。  玉蓮花燈脫離身體的瞬間,張青嵐肉眼可見地虛弱下來,甚至連身形輪廓都變成了跟先前時候一樣的半透明狀,恍若一副浸濕了的水墨畫。  那柄蓮花燈盞顯然更像是青年的本體,燈芯之中包裹著青白二色的太極雙魚,正在不停遊動打轉。隻可惜其中一條青魚光芒黯淡,同另一旁光華流轉的白魚形成鮮明對比。  女人看著燈芯裏緩緩遊動的八卦雙魚,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青魚身上不正常的暗光,登時臉色大變:“你把神魂割裂了一半?!”  張青嵐出了一身冷汗,輕易打濕身上的粗麻衣料。聞言也不過是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低聲承認道:“是。”  女人當即變了臉色,怒聲道:“那可是用佛蓮子溫養了百年的神魂……你怎麽敢!”  張青嵐忍不住嗆咳幾聲,眼底覆著淡淡一層黛青:“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的神魂,有何不敢?”  “好,”女人怒極反笑,揮手將玉質燈盞送迴青年丹田:“姐姐差點忘了,你從小時候開始就不聽話。”  她捏緊了手中的試情石,意有所指道:“陽奉陰違的把戲也不知道對著家裏人使過多少迴。”  神魂歸體,張青嵐這才喘出一口氣,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恢複些許,強打起精神同麵前女人周旋:“二姐說得對。”  見他嘴硬,張凝月眼底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  卻又很快深吸一口氣令自己的表情恢複柔和。隨即用那塗了豔紅蔻丹的細長指甲在掌心之中平躺著的試情石上輕敲幾下。  張凝月指尖動作,烏黑晶石上的七處圖紋當即按照次序緩緩亮起——她好整以暇地看著青年終於開始變得慌亂的神色,順手將石頭輕拋幾下,最後又重新握於掌心。  石麵上的七處圖紋按照北鬥七星的分布依次排列,隨著時間推移,前五處均被外力催動、紛紛亮起白光。  張青嵐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手臂也因此又多了兩道破口。溫熱血珠順著傷口流下來,劃過皮膚時帶起細微的癢意。  兩人視線落在最後兩方圖案上……卻是發現上麵一片黯淡,毫無點亮痕跡。  直到最後,屬於喜、悲兩方暗紋也仍舊是從未亮起過的。  換句話說……敖戰長久以來的一言一行,或許不過是占有欲作祟,同情意二字實在是半點幹係也無。畢竟七情缺二,無喜無悲,又怎會懂得甚麽情愛。  勾唇起來自嘲一笑,張青嵐長舒一口氣。  逃避甚久,他倒是沒想過最後的結果會以這樣狼狽的方式展現在自己眼前。  張凝月反而比他更加難以接受事實,不可置信地將試情石捏碎成齏粉,單手扳起來張青嵐的右肩道:“整整三年,你便隻做到了這種程度?”  張青嵐肩膀一痛,倒是坦然承認道:“……是。”  張凝月眉眼之間蘊著黑氣,指甲在青年肩膀上愈扣愈深,柔聲嗔怪道:“阿嵐怎麽連這樣的小事都辦不好?”  “枉費我聽信神諭,耗費百年修為從真佛供奉之中偷來佛蓮子,為你溫養神魂重塑肉胎。”話鋒一轉,張凝月終於忍不住咬牙切齒:“缺了七情的真龍內丹……同廢物又有什麽兩樣?!”  張青嵐垂眸不語。  “乖了,”女人神情近乎於癲狂,卻又在最後時刻奇跡般地冷靜下來,頗有些神經質地輕撫過張青嵐的發頂:“姐姐隻是想要一顆真龍內丹……和敖戰的一條命。”  張凝月目光柔和,指腹輕撫過張青嵐的臉側:“阿嵐明明也答應過的不是嗎?怎麽,不過是放你出走三年,便想著要同外人一起來對付阿姐了麽?”  “還是說你從一開始,便從未真心想要幫助阿姐報仇?”  感受到對方指尖的冰涼溫度,張青嵐睫羽輕顫,幾度想要開口,卻又在最後一刻咽下所有還未出口的話語。  就在此時,原本一直坐在角落裏運功療傷的僧人站起身來,甚至還未抹去臉上血汙便緩步走到了張凝月身旁:“原來如此。”  張凝月顯然同玄瀾很是熟稔,見對方走近非但沒有阻止,反而還向另一旁側身讓開小步,神情動作十分放鬆。  “九絕寶塔陣本就是為了絞殺大妖而設下的上古大陣之一……陷入其中的妖靈非死即傷,總歸是要折損大半妖力。”玄瀾撥弄著掌心的檀木佛珠,語氣平和:“本以為敖戰被大陣重傷,半月根本不足恢複,今日取他性命應是輕而易舉。”  “隻可惜啊……施主慈悲心腸,甘願耗費一半神魂為那人療傷。倒是叫貧僧措手不及,差點死在東海龍王手下。”  張凝月站定在一旁,聽完玄瀾的話後臉色幾經變化,最終定格在一個極為難看的表情上。  隨即抬手一把掐住了張青嵐的脖頸,冷冷道:“阿嵐,這是真的嗎?”第一百章   張青嵐其實撒了謊,他給敖戰渡去的並非是輕易能夠修煉恢複的精純元氣,而是將自己的神魂割裂兩半,用來療愈青龍體內暗傷。  ……畢竟能夠讓敖戰在天地道法束縛之下恢複近五成功力,所用之物又怎會是凡品。  張凝月見他默認,氣得忍不住罵道:“張青嵐!那可是佛蓮子,你怎麽敢!”  所謂“佛蓮子”是供奉之中最珍貴的一種,要在人間界找到香火最旺的寺廟,由人族千年虔誠叩拜願力凝結而成。待念力強大到能夠凝練成聖物,此物便是傳說中能夠凝練神魂,重塑骨肉的“佛蓮子”。  當年張青嵐幾近魂飛魄散,是張凝月百般周折於真佛的金身塑像之前取來一柄玉蓮花燈,用燈芯之中封存著半邊佛蓮子,耗費百年才助他重塑肉身,再召神魂。  張青嵐睫羽輕顫,似蝶翼一般低垂下來:“二姐,你願意救我一命,不過是因為‘神諭’告訴你,隻有我能夠解除敖戰被封印的七情。”  張凝月掐在青年脖頸上的手指輕輕顫抖,雖然並未用力,卻也在皓白皮膚上留下點點泛紅印記:“阿嵐……”  女人喚他名字的聲音很輕,眼底卻是布滿了猩紅血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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