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嵐的動作登時一頓,流露出些許疑惑神情。 思襯片刻,張青嵐沒有急於出手將那怪物殺死,隻是拿起匕首,用刀尖輕輕劃開女人的手臂,留下一道半寸長的清淺傷口。 頓時,明顯屬於人類的鮮紅的血珠從傷口處溢出來,一絲血腥氣因此彌漫在空氣之中。 張青嵐緊盯著那血珠,一時間竟不能確定對方到底是人是妖。 就在電光石火之間,那一絲極微弱的血腥氣竟像是刺激到了對方一般!隻見原本已經放棄掙紮的女人忽然巨力爆發,直接掙脫了脖頸處的桎梏,直直坐起身來。 雙手揮舞,直接掀翻了身旁來不及防備的青年,周身爆開的一層氣勁將四周之物全數推開、大力砸向四方的牆麵之上。 張青嵐哪裏來得及躲閃,手中的匕首應聲而碎,整個人被氣勁彈開、重重地砸到了角落裏的磚石地麵上。 女人披頭散發,撿起身旁的剪刀衝到張青嵐的麵前,發瘋似地猛烈攻擊。青年躲得吃力,很快身上便零散地添了好幾道血痕。 張青嵐此時渾身已然沾滿了髒汙灰塵,整個人狼狽不堪,唇角也溢出星點的鮮紅血漬。 ——就在剪刀快要朝著那雙如星似月的眼睛紮下去的一瞬間,忽然,從門外傳來驚天破空的一道嗩呐聲。 高亢嘹亮的樂聲如同一柄利劍,徑直劃破了逼仄屋舍之內濃鬱得仿佛快要化為實質的黑暗。 喜樂響起來的同時,隻聽那怪物一聲尖叫,張青嵐便眼睜睜地看著原本身形已然暴漲數倍的怪物直接消散在了原地。 如一縷青煙,什麽都沒有留下。 原本攥在怪物手心裏的剪刀直直落下,砸在地麵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大門也在同時打開,露出外界的光。 張青嵐怔愣,強撐著站起來。按著手臂上的傷口,慢吞吞地朝著大門走去,站定在門前,遲疑片刻之後方才試探著跨出門檻。 邁出門檻的一瞬間,眼前炸開一片白光。 張青嵐被那道強光逼迫著閉上雙眼,等到再睜開眼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無名店鋪,站在了市井街頭。 久違的日光撲灑下來,周身壓力猛然一輕。張青嵐兀自定了定神,這才發現四周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此時已經變得擠擠挨挨,人頭攢動。 耳邊響起的是吵嚷的人聲,完全沒了之前的陰森之感,張青嵐站定在街邊,怔愣著眨眨眼,望著眼前的光景,恍如隔世。 眼尾餘光忽地撇過街角,張青嵐眉頭微蹙。透過擠擠挨挨的人影,他發現原本種在那處的一顆梧桐樹苗,此時竟是已經竄了三倍高。 一時間忘記了身上的累累傷痕,青年盯著樹苗出神。 正當他打算走過去探查一番的時候,卻在邁步的瞬間被一名勞工模樣的青年撞了滿懷。 “喲!”青年很快察覺到自己撞了人,趕忙轉過身來,帶著滿臉歉意道:“對不住對不住,一時沒留神身後,多有冒犯。” 青年搖頭擺手,神情真摯。倒是定下心神之後看見張青嵐滿身的傷口髒汙,大吃一驚,趕緊扶住了對方肩膀,生怕一個沒留意這人就要厥過去。 “小哥,”衣著樸素的陌生青年托著張青嵐的手臂,一雙黑白分明眼睛瞪得很大:“你沒事吧?身上怎的這樣破敗?” 張青嵐不太適應同陌生人如此親近,卻又不願拂了青年的好意。隻能不露聲色地掙脫出來,平靜地搖搖頭:“不小心摔了一跤罷了,不打緊。” 張青嵐身上的傷口大多掩藏在衣物之下,衣料顏色深,更是將血跡遮掩幾分。乍一看,並無太大的端倪。 “勞駕,”頂著青年狐疑的視線,張青嵐抿抿嘴,問:“前方這樣熱鬧,到底所為何事?” 看張青嵐一派淡然的模樣,青年將信將疑。卻也不停嘴地迴答道:“怎麽,你連這樣的大喜日子你都不知道?” 張青嵐為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老實搖頭:“不知。” 青年咧開嘴笑了笑,注意力瞬間被轉移。他伸出手指了指街道兩旁擠作一團的人群,以及中間空曠的大道,朗聲解釋道:“敖家的大公子今日娶親,迎親的隊伍繞城一周,聘禮都抬了八十來轎。” “敖家為了那新媳婦都籌備了大半個月了,就等著今日風風光光地把人家娶進府裏來。這不,聽說新郎官的車馬很快就要過來了,大家都在街邊等著沾喜氣呢。” 說到這裏,青年的話音頓了頓,視線重新在張青嵐身上打量幾下,看著對方髒兮兮的一身血汙,疑惑道:“城裏連街邊的小乞丐都曉得來討幾塊喜糖吃,這樣天大的喜事……怎麽,你不曉得?” 張青嵐怔愣。 “娶親?”他聽到自己這樣問:“誰?敖家……敖戰嗎?” “小哥怕不是從外地來的,這都不知道。”青年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般,抬手拍了拍張青嵐的肩膀:“敖家敖家,自然是敖戰敖公子啊。” “那可是我們城裏頂富貴的一戶人家,這次同那宰相的長女結為夫妻,不可謂不是天賜良緣。” 話音剛落,隻聽街頭拐角處忽然響起鞭炮點燃後的劈啪聲,熱熱鬧鬧的一大片,瞬間點燃了街邊攢聚著的人們的情緒。 隻聽人們高聲歡唿,迎親隊伍旁的喜官臂彎處提著滿滿的一籃子喜糖,一邊向前走,一邊抓著豔紅的喜糖向外拋撒。 緊接著便是一匹高頭大馬緩緩從街角處踱步而出。 “誒!小哥你看!”青年的注意力很快被那通身雪白的駿馬吸引,指著馬上端坐的男人,輕拍幾下張青嵐肩膀:“新郎官來了!” 隻見敖戰身穿喜福,胸前帶著一朵豔俗至極的綢緞紅花,手裏攥著千裏良駒的韁繩,騎馬走在迎親隊伍的最前方。 端的是君子如風的派頭,嘴角勾起一絲溫潤弧度,時不時還不忘迴頭朝著不遠處的金箔花轎望上一眼,眼神極致溫柔……春風得意,豐神俊朗,好一個俏郎君。 卻是從始至終都並未注意到角落裏那個滿身髒汙血跡的落魄青年。 張青嵐手裏攥著半隻刀柄,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抬頭癡癡望他。 腳邊是一窪清水,倒映著的是自己的滿身狼狽,不整衣衫。第三十八章 張青嵐神色平靜,望著已然湮沒在拐角處的敖戰的背影,抬手蹭了一把鼻梁上的黑灰。 迎親的一眾浩蕩人馬已經離開,留下滿地的紅紙碎屑。幾顆喜糖灑在地麵上,被擁擠的人群踩的支離破碎。 周圍眾人如同潮水一般擁著迎親的車馬向前,那個過於熱心的陌生人也不知何時同他走散了。 原本亂成一團的街道瞬間變得空蕩又清淨,隻留下張青嵐一個人,視線盯著虛空的某一點久久不移。 熱風刮來,張青嵐身上髒兮兮的一小片衣角迎風翻飛,發出細細的響。 不多時,仿佛一尊木雕一般的青年方才彎下腰,伸手從腳邊的黃泥地上輕輕拾起來一顆喜糖。 大概是真的如那個陌生人所說,敖家為了求娶宰相之女花了大功夫——就連分發給平民百姓的喜糖都是下了心思的。 印了赤金花紋的紅紙仔細地將渾圓的一顆糖心包裹在裏麵,紙麵上是金線勾勒出來的牡丹,花蕊處還沾著一點金箔,畫龍點睛。 隻可惜這精致的小玩意兒也不知何時被人碰掉在地,金線紅紙上滾了一層黃土,變得同自己一樣灰頭土臉。 將喜糖端在手心裏端詳片刻,張青嵐垂下睫羽,兀自剝開外層的糖衣,將裏麵幹淨的晶瑩糖瓜悄悄塞進嘴裏。 娶親啊……張青嵐想,宰相的女兒,理應當得起這十裏紅妝。 甜膩的糖水在口腔裏麵漸漸彌漫開來,青年眨眨眼,漠然抹掉了流至腕骨的鮮血,舌尖將那糖瓜頂到一旁,腮幫子鼓起一個圓圓的小包。 他忽然想起來剛剛進入幻陣的那一天晚上,似乎自己身上披著的也是鳳冠霞帔。 那宅院的屋舍狹窄,被豔紅的紗幔填滿,燭火搖曳燈光朦朧,宣紙糊成的窗戶上貼了大紅的喜字,床麵鋪著零零碎碎的紅棗桂圓。 對了,還有合巹酒。 喜糖逐漸融化於舌尖,張青嵐收斂了眼底尚未消散的鬱色,抬手揉了一把心口,眉頭蹙起。 敖戰會和別的女人重複一遍那天晚上的儀式與情事嗎? 大概會吧,張青嵐撚著指尖的糖紙,麵色漠然。 畢竟幻陣裏的親事,哪裏當得真? 青年瞳仁漆黑如墨,其中暗色翻湧。身上的傷痕仿佛同他作對一般,在這種時候齊齊變得生疼。 胡亂將衣袖向上拉了一把,張青嵐垂眸望去,這才發現被剪刀劃過的地方已然泛起了青紫,鮮血在傷口處凝固,蹭在粗糙的麻布衣料上,留下幹涸的血跡。 鬆開手,任憑衣袖垂下,重新將傷口遮蓋。張青嵐置若罔聞,仿佛看不見、傷痕便不存在一般,沒有絲毫要處理的意思。 正當他向前邁開步子,準備將手裏的糖紙揉成一團扔掉之時——忽然,那張皺巴巴的紅紙上泛起了極微弱的一層熒光。 張青嵐見狀當即攥緊了手心,眉頭皺起,幾下便閃身躲到了附近的巷角處。確認過四下無人,方才緩緩鬆開五指。 原本大紅的薄紙在瞬息之間憑空燃燒,在幽藍火焰的包裹下逐漸顯露出原形。 不多時,一張巴掌大小的白紙便輕飄飄地落在了青年的掌心之中,其上大咧咧地塗著“午時,別院,速來”六個大字。 字跡潦草狂狷,像是匆忙寫就,上麵覆著的輕薄靈氣張青嵐再熟悉不過……是敖戰。 反手將紙條攥得皺起,青年神色微動。 沒有片刻猶疑,當即三兩步跨出窄巷,埋頭向前快步而行,朝著還未過於遠離的迎親隊伍趕去。 綴在長蛇一般的迎親車馬末尾,隊伍之中魚龍混雜。張青嵐遮掩麵容,披上隨手偷拿來的外袍,裝模作樣地接過某個侍從手中端著的一盒茶點貢品,很快便混入其中。 趁著周身眾人忙碌、無暇顧及其他的間隙,張青嵐方才安靜抬眸。 望著遠處白馬之上那個熟悉背影,眼底漾起一絲微光。 *** 混入主宅的過程比想象之中還要順利。 敖家的大少爺娶親,整座府邸因此變得格外忙碌。由於時常要從主宅之外迎接各種送入敖家的賀禮,時間久了,家丁疲憊,自然變得懈怠。 張青嵐側身躲在迴廊之後的半根圓樁處,冷眼看著麵前來迴穿梭、不停走動著的下人們。 低頭盯著暗青色外袍上逐漸滲出來的血跡,青年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直到最後也隻是撕開了單衣的下擺,粗粗將傷口綁縛起來。 躲過其他下人,張青嵐來到別院的圍牆之後,足尖在牆麵上幾次踩踏,雙手板著圍牆之上突起的粗礪磚石,稍加用力便翻過圍牆,輕巧落地。 跟外麵熱鬧嘈雜不同,別院內空無一人,氣氛近乎於死寂。 張青嵐踢開麵前的雜草,隨手輕拍衣擺處因為翻牆而沾上的道道灰塵,邁步往院中走去。 待到他站定於院中葡萄架下,不過片刻,眼前的空地上便出現了另一個拉的狹長的黑影。 是敖戰。 感受到從身後覆過來的身體,張青嵐渾身一僵,卻是在瞬間便辨別出了對方的身份,很快將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他低下頭,映入眼簾的是男人身上穿著的大紅喜服,手臂橫在自己的胸膛前,抱著他的力道極大,久久不鬆。 敖戰將青年單薄的身子整個攏在懷裏,湊到對方的耳側,聲音低沉地呢喃道:“還未拜堂,怎麽就跑到這裏來了?” 溫熱的氣息隨著話音輕輕噴灑在張青嵐的耳後,濃鬱的酒氣也因此再掩飾不住地彌漫開來。 聽到敖戰的問話,青年整個人正欲扭頭的動作一滯。 ……敖戰喝醉了。 不僅如此,還將他錯當宰相之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情,一副熟稔的架勢,仿佛已然操練過百十次。 隻覺得胸腔之處忽然一沉,張青嵐嘴角勾起個細微的弧度,心想龍王大人果真風流多情。 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的波瀾,張青嵐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握住敖戰橫在自己身前的手往外推去,冷聲道:“公子怕不是認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