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柄微微拂動,薄紗流轉,看似掩蓋了些許赤霞白雲幻晶岩的光暈,透過瑩藍薄紗,實則更顯其奢華寶貴。 敖戰腳步不停,抱著張青嵐竟是徑直走入結界之中,朝著那晶石所在之處大步流星而去。 直到走近,方才知曉龍王竟是將這方罕見稀有的赤霞白雲幻晶岩做了睡床——晶石之上鋪了層疊的絲綢軟被,玉枕零星地分散其中。 那東海龍王過去的生活是如何窮極奢靡,如此可見一斑。 敖戰彎下腰,鬆開攬在對方腰間腿彎處的手臂,將人輕放在晶石之上。 四周的白玉蓮花燈盞雜亂無章地擺放在海床之上,燈芯之中燃燒的是傳說中千年不滅的人魚膏。 燭火跳動,長明不滅,斑駁的火光映照著敖戰那張半布鱗片的臉,一雙非人的妖異豎瞳死死盯著床上跪坐著的張青嵐,神色莫辨。 敖戰此時介於龍身及原形之間,脾性正是最難以捉摸的時候,早就領教過對方極其無賴暴躁之時到底有多難對付的張青嵐自然不可能輕舉妄動,輕抿著薄唇,隻是同對方視線相交,並無太多言語。 於是一人一龍就這樣沉默對視了片刻,耳邊水流湧動,燭火畢剝,卻是漫無邊際的沉默。 ——就在張青嵐以為這沉默會就這樣持續下去的瞬間,隻見龍王深翡色的瞳仁忽然收緊。 下一秒,隨著真真雲霧騰空而起,一條不知體積縮小了多少倍的、約莫二人高的青龍便乍然出現在了那身形單薄,無依無靠的人類修士的麵前。 雖說同在陸地上那輕易攪動風雲的真身不能相比,但如今纏繞在張青嵐身側的到底還是東海龍王,蛇身、鱷首、鷹爪、鹿角,口角有須,無風自動,額下有珠,好一派氣勢凜冽,威儀棣棣。 張青嵐神色有片刻怔愣,盯著敖戰身上流光溢彩的鱗片出了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將不知往何處去的神思收迴,投向對方的視線之中染上點點複雜的情緒。 青龍此時正值靈智混亂,哪裏看得懂麵前人的眼神怪異,表情冷淡。 一片混沌之中,敖戰隻覺得麵前這人身上隱隱散發出一股極其好聞的清香,如同山間霧靄,竹間清露……總之隻要觸碰嗅聞得到,便足以令他煩悶躁動的內心獲得片刻慰藉和安寧。 這才是他強撐著不去破壞一切,而是選擇將人直接拖入深海、甚至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積存千年的寶庫大方展示在對方麵前的原因之一。 龍本性之中帶有貪婪的劣根,敖戰尤其。千年萬年,多少天才地寶奇花異草被他收集、掠奪而來,藏在此深海之中,這一迴也一樣,他隻不過是遵循本能,換了一樣寶物珍藏罷了。 青龍一雙琥珀似的眼眸死死盯著坐在幻晶岩上的人,三兩下盤旋而上,竟是用自己的身軀將人整個纏繞其中。 雖說此時的龍身同方才在龍王府上肆意損毀房屋時相比已然縮小了千百倍,對於孱弱的凡人來說仍舊過於巨大,輕易便將張青嵐整個包裹其間。 眼前的星點光芒瞬間湮滅,感受到了龍尾勾纏著自己的小腿,耳邊還有屬於青龍的、細微的喘//息聲,張青嵐坐在幻晶岩上,半闔了雙眼,卻是抬起手,輕搭於龍身冰涼滑膩的鱗片之上。 於是隻聽耳邊傳來陣陣水霧翻騰攪動的湧動之聲,等到張青嵐再睜眼時,身後的敖戰已然重新變迴了那副人龍摻半的混沌模樣。 “……”張青嵐處變不驚,微微側過頭,恰好對上了敖戰仍處於獸性模樣的眼瞳。 龍王似乎極其喜歡擁抱麵前的青年,一雙關節處俱是鱗甲的大手沿著對方的腰側向上撫摸而去。自己大馬金刀地坐在幻晶岩上,仗著身強體壯,緊緊攥著青年纖細的手腕,將人一把拉入懷中。 前胸感受著懷裏凡人溫暖柔軟的身軀,鼻尖仿佛掠過絲絲縷縷的青竹清香。 腦內時時發作的隱痛竟是被這些觸感香氣一點一點地安撫下來,原本胸腔之前的那股躁鬱火氣也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消散開來。 像是上了癮,同靈獸無異的龍王大人根本沒了平日裏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轉而變得粘人又乖張,有力的雙臂環抱著青年的腰身,臉頰不住在對方的脖頸肩窩處磨蹭,妖瞳之中流露出來深深的迷戀神情。趁著青年不做反抗之際,甚至還亮出一口白牙,叼起對方後頸處的一小塊皮肉輕輕舔吻啃咬。 張青嵐一言不發,被敖戰拉著手轉了個身,竟是同對方麵對麵坐在了一起。 敖戰偏過頭,湊上去親吻他的嘴角,舔舐他的淩亂衣衫下麵的鎖骨。青年均垂著眼眸默許,甚至輕輕抬手,獎勵一般地撫摸著對方臉頰上堅硬冰冷的鱗片。 像是得到了鼓勵一般,喉間發出一聲混沌的悶哼,神智未清的龍王唇角帶笑,竟是隨手招來一座小山似的神器財寶,一股腦地裝進乾坤袋中,一邊摟著青年胡亂親吻,一邊將那方小小的口袋塞入對方的掌心之中。 隻是沉浸於歡愉之中的龍王並未發現,軟坐在自己懷中的青年眼底很好地收斂起來的、莫名的幽暗神色。 張青嵐將那乾坤袋反手收入袖中,抬眸看向敖戰野性未褪的一張麵孔——其實王管家一直以來對他的防備不無道理。 實際上,他並非隻是個窮困潦倒,以招搖撞騙和碰瓷為生的半吊子天師。畢竟人活一世,欠下的冤孽債務,總歸是要親自還清。 東海龍王,暴戾恣睢,三百年前隻憑個人好惡便屠//殺了當時陸地之上幾乎大半的修士凡人,被天地道法禁錮在燁城之中,千年不得出。 天道罰他普渡眾生,一遇身無業障者不得傷,二遇亟待扶助者不得拒,三遇不平之事不得避之,以此還清債孽,體味凡人之苦。若有違抗,必當降天雷,抽龍骨,斷靈力。 天命不可違,於是一向肆意妄為的龍王大人隻能囿於方寸之地,為燁城裏的人族設學堂,避瘟疫,布施周濟,調風順雨。 除此之外,天地大道還剝奪了那龍王七情六欲之中的喜、憂、思、悲。以月圓為期限,要他一月一化龍,化龍之時抽離神智,同時間最低級的野獸無異。 無喜無愛,無憂無思,剩下的便隻是躁鬱惱怒,憤懣不平。長此以往,若是敖戰找不到破解之法,修為便永遠不得進境。而神智狂亂、不懂悲喜,便永遠嚐不到凡人之苦、凡人之樂,責罰便永無盡頭。 於是正如敖戰被困燁城之中,天地大道要他渡一城之人……他入龍王府,便隻是來渡敖戰一人——何時幫助敖戰找迴丟失的那悲喜憂思,何時才能功成身退。 趁著龍王此時神智不甚清醒,張青嵐暗暗從脖頸處掛著的那條血玉項鏈之中取出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形狀渾圓的水晶石塊。 那石塊看似光華,表麵上卻是遍布暗色的花紋,蜿蜒曲折,水晶石塊上留下薄薄一層的清淺痕跡。 水晶表麵入手寒涼,暗色的凹槽花紋也並非胡亂堆砌,需要人用指腹仔細觸摸,方得探尋其中奧妙。隻見暗槽一分為七,如天上的北鬥七星對應,分別規律地遍布在水晶表麵之上。 張青嵐垂眸,將水晶石塊收入掌心,轉而拉過對麵敖戰的手腕,趁著對方還未迴神,竟是將那水晶直接貼在了龍王的腕骨之處。 隻見原本還一片暗淡無光的圓形石塊在貼上敖戰手腕處的一瞬間,忽然閃過一片白光。 待到那片轉瞬即逝的盈盈白光消散得無影無蹤,這時候才能看到,就在那漆黑的水晶石塊表麵之上,原本一片灰暗的七個精致圖案之中,隻有其中三個閃爍著微微的紅光。剩下的四個圖案卻是一動不動,毫無點亮之意。 意料之中的結果。張青嵐倒是並未失望。 抬眸向對麵那滿臉妖異之相的男人看去,張青嵐神色依舊平靜,波瀾不驚—— 趁著龍王大人毫無防備,出手如電,轉瞬之間便將一張充斥著濃鬱靈氣的符紙貼到了對方的眉間。第十章 那是一張清心靜氣符,專治精怪靈力紊亂,輔助平和心潮,附帶催眠功效極佳。 符紙材質明顯比平時張青嵐拿出來裝模作樣的幾張薄薄黃紙好得多,上麵的符咒花紋也極為板正工整,朱砂一筆而成,嚴絲合縫,勾勒出來的形狀堪稱完美。 眉間幾乎是所有生靈精氣匯聚之處,敖戰也不得例外。如今被張青嵐一紙靈氣充沛的符咒封印於其上,即便是體質強悍過人的青龍,也在短短的三息之內變得昏昏欲睡。 兩人本是麵對麵地坐在幻晶岩之上,張青嵐還被敖戰霸占一般地圈入懷中,手腳被束縛著,動彈不得。而如今青龍像是被人卸去了全身的力氣,撐不住地垂眸,本就還未清醒的神思被拉入了更深一層的混沌之中。 原本緊攥著青年手腕的大手漸漸鬆開,指骨處的鱗片隨著動作輕輕剮蹭在張青嵐的小臂之上,引出絲絲縷縷的癢意。 男人眼皮逐漸變得沉重,轉而抬起手,摟住張青嵐的肩背,腦袋蹭在對方的肩膀上,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唿唿聲。 張青嵐幾乎是同一時間抬手接住了往自己懷裏倒下的敖戰,兩人體型的差距令他幾乎有些支撐不住,頗為吃力地托著對方的沉重身軀,不讓兩個人因此而齊齊摔倒在幻晶岩上。 乍一聽到了從耳邊傳來的、近乎於撒嬌一般的唿唿聲,張青嵐一時有些怔愣。 兩個人並非沒有如此相近地擁抱過,可是敖戰全然放鬆地靠在自己懷中卻是張青嵐記憶之中的第一次。 片刻,青年方抬起手,遲疑一會,又摸了摸男人的後背,輕拍幾下,最終換得那一大隻青龍的蹭蹭抱抱。 敖戰的皮膚仍舊是一片冰涼的,隔著張青嵐身上一層粗糙的麻布衣裳,有力的心跳伴隨著那寒意一起穿透過來。 “喂,”青年麵上一片風平浪靜,甚至頗為大膽地揚起手,緩慢撫摸著男人寬闊的後背:“尾巴,可不可以變出來。” 龍王大人沉浸在對方的溫柔小意之中,抬起眼皮,隨意地撩了一眼。不多時, 那青龍的尾巴便纏繞上了青年的小腿,不住地勾纏磨蹭。 平日的敖戰向來唯我獨尊,說一不二,哪裏輪得到張青嵐向他提要求的份。 如此聽話乖巧,倒是破天荒頭一迴。 張青嵐從來不是個柔軟溫柔的人,性子裏那點兒唯一的聽話順從早就一股腦地傾倒給了作為真龍時的那個驕傲自負的敖戰。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一迴對方的破綻,張青嵐自然是玩得不亦樂乎,壞心眼一股腦地往外冒。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邊用溫熱軟和的指尖摩挲著敖戰的後頸,安撫昏昏欲睡的龍王,邊放緩了嗓子,用一種幾乎是誘哄的語氣,溫聲道:“尾巴…放上來。” 果不其然,張青嵐隻是話音剛落,那條冰涼濕滑的龍尾便悠悠然地抬了起來,輕輕搭上了青年的掌心,甚至還隨著青年的唿吸,一下一下地緩緩打著節拍。 “好了,”拍了拍喝醉似的青龍的後腦,青年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心滿意足道:“變迴去吧。”尾音落地,那青龍竟然真的將尾巴老老實實地收了迴去。 言聽計從的模樣令張青嵐半眯起眼眸,鳳目之中閃過一絲微妙的光。 將兩個人的距離拉開,張青嵐鬆開了搭在男人後頸處的手,轉而捧起敖戰的臉,盯著那貼在對方眉心的符紙,有些失笑。 屬於人類雙手,柔軟,修長,指腹上還生著一些老繭。 張青嵐的拇指在龍王臉側那些青麟上不住磨蹭,那昏沉當中的龍王非但沒有生氣,隻是懶洋洋的睨了麵前這個凡人一眼。 張青嵐輕聲道:“好乖。” 敖戰並沒有什麽反應,甚至還輕哼了幾聲,偏過臉,主動蹭了蹭青年的掌心。 抬手摸了一把龍角,手感粗糙,並不是想象中玉石的質感。更類似於枯樹的樹杈,樹皮之上還有很多花紋,細小的鱗片分別排開,被白玉蓮花燈的火光映亮,細細密密的閃爍著淡淡青色光暈。 要知道,龍角是一條龍最敏感的部位之一,於是即便在這種情況下,敖戰也被張青嵐的動作激得渾身一抖。 龍王登時皺了皺眉,終於有了動作,捉住了青年作亂的雙手,一把將人直接撲到在床上,整條龍壓在瘦削單薄的人類身上,隨即將青年雙手拉至頭頂,單手撐在對方的耳側。 那半龍模樣的男人一改之前懶惰隨意的模樣,攥著張青嵐腕骨的左手力氣極大,俯視著身下的青年,微微眯起的雙眸之中閃爍著一些意外不明的光,看起來十分危險。 “……” 看到對方似乎恢複了方才在岸上的暴戾,張青嵐雙目圓睜,有些心虛地偏過頭,心裏盤算著符咒起效的時間明明可以撐過這段時間……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那看似“清醒”的敖戰竟然俯**,輕吻了修士的眉間,隨即卸下手臂支撐自己的力氣,整個人撲到了青年身上,壓下去,窩在對方的肩窩處,一動不動。 張青嵐往袖袋裏摸第二張符咒的動作頓時一滯。 過了片刻,這才抬起手,主動攬著敖戰的腰,像哄孩子一般,輕輕拍了拍男人的後背。 一人一龍躺在幻晶岩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片空曠的結界之內才響起了那凡人修士清淺淡薄的嗓音:“你把乾坤袋給我了。” “是你主動給的。” “不怪我。” “給我就是給我了,不能要迴去,清醒了也不能後悔。” “你是龍王, 一諾千金。” 也不知張青嵐一個人對著那頭腦昏沉意識模糊的敖戰又絮叨了什麽,總之到了最後,迴應他的仍是那青龍從嗓間發出來的、沉悶的唿嚕聲。 低頭看到了那塊保持了兩年都未曾變動的原形水晶,張青嵐抬眸,視線在已然昏睡過去的敖戰額前的那雙龍角之上停留,輕歎了一口氣。 *** 兩人再上岸時已然到了月落時分,過了十五,滿月對於敖戰的影響便不複存在。 隻不過或許是因為被迫化龍殘存的後遺症、又或許是張青嵐在敖戰眉間貼上的那道符紙作用過於明顯,總之,向來不可一世的龍王大人此時仍處於昏睡之中,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塊烏黑發亮的圓形水晶。 張青嵐將敖戰的右手橫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整個人吃力地將敖戰撐起來,慢吞吞地行走在海邊的礁石之間。 方才就在兩人快要上岸、距離海麵不過一二十米遠的時刻,原本一直依靠敖戰靈力支撐的避水決居然忽然失去效用。 於是冰涼刺骨的海水在同一瞬間一湧而上,將兩人身上的衣物都打濕了個徹底。 敖戰身上本就穿的少,加上外披一件鮫綃,鮫綃避水避火、刀槍不入,因此即便是被海水浸濕,對於他的影響也姑且並不算太大。 張青嵐卻是不如敖戰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