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嵐!” 帶著怒意,中氣十足的一聲吼自耳邊響起。 “你少他媽在那兒嚇唬小孩!” 聞聲,狼王抬頭一笑,對來人說:“不逃了?” 匆匆趕來的和尚飛過一記眼刀,狠狠落在手執香茗的狼王身上:“貧僧光明磊落,何來逃跑一說!” 帶欲的雙眼刷過和尚英俊的麵龐,狼王輕聲笑,很不懷好意:“大師不用逃,是我偏要追,追到天涯海角,追到黃泉碧落都行。” 聽到這話時,商響已經偷偷挪到了樓梯口。 他放心不下,在逃與不逃間猶豫著。黑而圓的眼睛滴溜溜,直盯著和尚背影瞧。 許是這眼神冒犯了狼王,俊秀青年眉尖微蹙,聲音冷肅的喝道:“滾!” 商響被這聲怒喝嚇得差點現了原形,跌跌撞撞逃下樓去,連迴頭看看的膽子都沒有。 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跑就會沒命、不跑就會沒命…… 迴道觀的路上,商響一直在怨:臭和尚,自己惹了身爛情債,偏連累小爺受驚! 可怨歸怨,商響還是擔心和尚。怕他不馴服,叫那兇神惡煞的狼王弄出個什麽好歹來。 蹲在牆角,小老鼠搜腸刮肚的想著對策。 “在想什麽?” 循著聲音抬起頭,商響先是看到了幹幹淨淨的灰衣擺,然後是肖吟逆著光的臉。日光在他輪廓上籠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俊美得如同貶謫的仙,如同上古的神。 “道長……”商響失神的呢喃。 許是被狼王恐嚇出的懼意尚未消弭,那聲音小小的,帶著點怯,像是拂塵上的絲,輕輕劃過,撓得人心癢。 等肖吟意識到時,手掌已經放在了商響生著細軟發絲的頭頂。 眼皮一跳,又不著痕跡的收迴手去。 那雙黑眼睛裏滿是未散去的驚怯,以一個叫人心亂的角度,顫顫瞧向他。 “狼王來渝州找和尚了。” 商響在肖吟身長玉立帶來的陰影裏緩緩直起腰杆,他靈神無主,想討一個主意。 可肖吟卻微微冷下目光,心中有種不滿,卻又說不清。 類似的情緒在最近頻頻登場,許是壽限將至的預兆。 “那是他的劫,你不用管,也沒法管。” 肖吟說。 商響懵懂點頭,幾縷碎發散在了額前。 肖吟垂眸瞧著他,手掌上還殘留著小小頭頂上的柔軟觸感,拇指忍不住輕輕摩挲著掌心。 和尚迴來時早過了晚飯,向來吃比天大的人,破天荒的沒有喊餓。 商響給他留了饅頭,一直在蒸屜裏溫著,端出來時還熱著。 “小響,還是你最溫柔體貼。” 和尚伸手捏了捏商響的臉。 “嘶……”力氣不小,捏得老鼠精麵頰犯疼。 用力拍開和尚的手,商響兇巴巴的吼:“吃飯就吃飯,少對小爺動手動腳。” 和尚笑了笑:“今天委屈你了。” 商響扭頭哼了一聲,同時生了好奇心,他試探著:“你和狼王牧匙是什麽關係呀?” 和尚掀了掀眼皮,微微笑了一聲,目光卻不知落到了何處:“睡覺的關係。” 話裏很有些不情願的意味。商響看著他,又問:“是他強迫你的?” “不是。”和尚邊說邊吃著饅頭。 他吃得投入,吃得急切,樣子猶如餓死鬼投胎。仿佛隻有吃飯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冬日夜長,和尚吃完沒有多久,夜色就變得濃沉起來,隻有一鉤殘月流霜披甲,幹巴巴的映照著院落中的樹影。 每天一沾枕頭就鼾聲震天的和尚,在今夜裹著夜色出了門。 花妖百轉千迴的吟哦,也在今夜偃旗息鼓。 一隻沒來得及飛走的寒鴉停在了院子裏的梧桐樹上。 可是,任憑它的叫聲如何淒切,也叫不破頭頂的沉沉夜色。它隻能等待天明,等著雲開霧散日升起。第十七章 驚雷 十一月的頭一天,下了雨。 雨不大,細細綿綿像一場大霧。可畢竟下在冬季,總歸還是冷。 商響搓了搓發紅的手,整個人縮進厚實的棉袍子裏,隻露出一雙黑色圓眼。 狼王在渝州住下了。 他買下陝西街美豐銀行附近的一棟小洋樓,舒舒服服過上了體麵人的生活。這隻千年狼妖出手闊綽,性子又穩,沒人將他當妖怪,都當他是個手裏很有些錢的生意人。 並且,這個生意人還英俊,還溫良,像個完美的情郎。 城中好些個小姐都輾轉打聽著這位新來的富貴人物,有含蓄的,有奔放的,萌發的春情蠢蠢欲動到了三教九流的茶館。 茶客們咀嚼著這位身份神秘的有錢人下茶吃,編出了千變萬化各種故事。 故事裏,狼王成了落魄的前朝後裔,成了靠著做買辦發家的假洋鬼子……總之,說什麽的都有,單單沒有人懷疑過他是妖。 另一件被人們津津樂道提起的,是近來發生的幾起怪案—— 活水豆花老李家的大女兒,二府衙寧家的丫鬟小平,曹局長新娶的五姨太,都遭了毒手,橫死在家中。 死狀如出一轍——瞪圓了雙眼的身軀被吸走了所有的青春美貌,屍身上緊緊裹著一層蝶翅上的鱗粉。 談及此,茶客們先是唏噓,死的都是頂頂漂亮的美人,他們感歎紅顏薄命。然後,才開始談論起幾樁案子的怪異—— 是妖怪作祟吧…… 人們這樣猜測,卻又不好篤定。因為這是個文明的新世界,摩登新潮、信奉科學。 於是,人們也就隻是說說,當成有意思的談資,眉飛色舞的說一說,沒有人深究這絲毫與己無關的事情。 妖也好,鬼也罷。世道這麽亂,打仗比鬼怪可怕。 迴到道觀時,商響遇上了狼王。 文質彬彬的白麵青年穿著身青色長衫,長衫外頭罩了件紺色暗紋馬褂,扣門處一節金光閃閃的懷表鏈子,富貴又時髦,活像個文明先生。 然而,這位文明先生、城中新貴,自從在渝州安頓下來後,便日日往窮街陋巷的破道觀跑,風雨不輟。 商響對他很是心有餘悸,見了恨不得繞道走。 狼王躬身施禮:“請問悟虛在麽?” 商響暗自嗤笑,這會兒倒是客氣了,之前裝什麽大尾巴狼! 和尚見著他,也很苦不堪言。 “徐嵐,你不用日日都來的。” 狼王很是委屈,神情像是被主人丟棄的大狗:“那你搬來跟我住吧。” 白悟虛哭笑不得,嗆到:“哪有和尚住小公館的?” 簡直不倫不類貽笑大方。 “那我搬來和你住。”好享受講排場的狼王沒底線的妥協。 和尚說:“這是肖吟的地方。” 狼王一撇嘴,不開腔了。 像霧一般的冬雨一直到了深夜還沒停,承歡過後的花妖少年靜靜立在雨中。 那樣的悲涼淒美,叫人挪不開眼。 變迴原形的商響坐在屋頂上看他,腦海中反反複複卻是肖吟那雙含情的眼。 唿出來的氣,在冷風中凝成白色煙霧。從霧裏傳來一聲輕歎,像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 確實是蝴蝶。 縮在煙囪邊的小老鼠抬起眼,瞧見一隻碎了翅膀的蝴蝶,穿過綿密細雨,停在了孤獨寂寥的院落中。 “你來了。”花妖微微笑。 蝴蝶抖動著破爛不堪的翅膀,在一陣冰冷的白煙中化成了人形。 女子目如秋霜。 身上的皮肉,卻是被烈火燒灼過後的醜陋。 “怎麽成了這個樣子?”花妖歎息著問。 蝴蝶精笑了,聲音輕而溫柔,像在講述一個遙遠又完美的夢:“我飛去西天佛界,撲了佛祖坐下那盞長明燈。” 花妖搖頭,連聲問著:“何苦呢?” 蝴蝶說:“天性吧,蝴蝶生來就是要撲火的。” 隻是,她看不上這滾滾紅塵中的萬千明燈,唯有至高無上那一盞,方才能入她的眼,方才值得她以身相欺。 即使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一路自極樂世界逃到煙火人間,靠蠶食美貌女子的陽壽,勉強維持著餘命——她是妖怪,害人也是天性。 “最後還是想見你。”蝴蝶盈盈含笑,“在天罰到來之前,想求你給我一個解脫。” “好。”花妖點頭,答得幹脆。 他本是孤獨長在峭壁上的一朵花,這隻敢於逆風飛到山穀最高處的蝴蝶,是他幾百年來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