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迴老家是專為父親尋找風水寶地的。

    父親離開農村老家,在城裏居住一段時間了。前些時日,我接到照料他的哥哥的電話,說父親身體越發差了,估計來日不多。他要我迴到鄉下,找兒時的同學青鬆幫父親物色塊墳地。並說,你上班又不很忙,其實像你們這些吃納稅人的所謂公仆越無所事事對社會便越好;還反複叮嚀了一些婆婆媽媽的話。

    我和哥哥分處兩個不同的城市,我是個小公務員,哥哥則是個大老板。照料父母的事基本落在他的身上。母親大前年去世後,父親就被哥哥強拉硬扯地接到城裏住。相比起哥哥來,我對二老愧意多多。我想,這次受以重任,不可以正好彌補一點我對老人的虧欠麽?況且時下,人們都興這個呢?

    我親自駕車,跑了幾個小時,才到鄉下。見到青鬆時,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五十剛過,就滿頭銀絲,胡須花白、蓬亂而冗長,臉仿佛多年從未洗過,又泛著陳年臘肉的顏色,如果仔細去瞧,一邊深紅,一邊淺褐;上身穿一件黑色的打了皺的西服,領帶胡亂裹在脖子上,像他兒時隨便將紅領巾纏在鴨頸似的瘦脖上;下身是一條起了毛邊的牛仔褲,腳上套一雙涼鞋,左手握著一個大大的老式羅盤。許是接到我的電話,知道彼此相見的地點,他一見到我,就將右手伸過來,咧嘴笑道:哦嗬,我的官老爺,是什麽風兒把您給吹迴來了?這些年在外還好吧?哎呀,還是那樣精神咧!

    還好。我緊握他髒兮兮卻不很粗糙的大手,仍是仔細端詳,總想從他的身上尋找一點他兒時的模樣來。但是,過去窮酸、膽怯、卑恭的青鬆怎麽也找不到了,倒看出幾分圓滑、世故來。我不得不失望。我想,這次迴家也許一切會失望的。原以為家鄉亦如過去貧窮、凋敝,可是坐在車上,窗外的風景是那般清新、爽目,盡管偶爾也看見一塊塊河田荒蕪,抑或種上藥材、樹苗什麽的;下車後,看到一排排小洋樓沿公路而建,昔日的羊腸小道早已被寬闊的鄉村公路代替,一些田野上機聲隆隆,豐收一片……會不會尋找墳地的大事也會讓我空手而歸呢?

    走吧,先到我家裏坐坐。

    嗯。好的。我轉過神來,道:我這次迴來,就隻為拜訪你咧。聽說你在家鄉混得不錯,還是個大師啊!在大師泛濫的今天,我想用此稱謂,我的老同學肯定神魂顛倒的。這個小學時總向我抄作業的差生,幾十年後,居然被他的崇拜者尊稱為大師,這是何等風光、何等舒服!盡管叫他大師的,不止我一個,而且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沒有您說的那樣好,混口飯吃吧。如今這年頭,隻要不病不懶,總有口飯吃。

    果不如我所料,他的雙眼笑閉了,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仿佛那張大的一瞬間被攝影師哢嚓了。哦,哦——怪不得有那麽多人喜歡自詡或花錢買個大師當當啊!此時,我才明白。看來,此行並不是僅僅失望。我得重新樹立信心,為父親找墳地。

    我跟在他的身後,小心翼翼的,提著給他家買的禮品。來時,哥哥反複叮嚀我,不要耍書呆子氣,自認為自己在大城市生活了不起,人家現在可是風水大師。過去的交情算個屁,香味也好,臭味也罷,早過時了。現在是你求人家,說話、行事要謙虛些,要表現出最大的誠意。由此,我對這位兒時的隻有小學水平的朋友是不敢怠慢的,生怕惹起他的反感來。

    我們邊走,邊聊著家鄉的變化,聊著一些熟悉的名字已經無法相見的悲哀,聊著風水學。

    他說,所以說,你們兄弟有眼光,不像一些城裏人將眼睛盯在腳背上。這榮華富貴與祖墳的關係太重要了!您們兄弟二人能有今天這樣的出息,不是多虧了您們家的那座人形地嗎?

    我記得父親說過,我的爺爺的父親是“趕地的”,也就是今天說的風水先生。他為自己選了塊人形地,死後叫爺爺把他葬在人形地的中心。那塊寶地形如一個達官貴人背靠太師椅放眼遠方,就是將他葬在那“人”的肚臍處。他還告誡說,礦井要打一丈二尺深,否則效果不佳。爺爺的父親去世後,爺爺遵照遺囑,把他葬在離家有五六裏遠的人形地的肚臍處。但是,這塊地地質太堅硬,草深林密,打井的人受不了夏天的炎熱,隻打了一米多深就不願打了。爺爺隻好就這樣給他下葬了。到了我們這一代出了我這麽個小官和哥哥這麽個老板,但父親說,如果按照爺爺的父親的下葬要求,我們遠遠不止今天這樣。是啊,想起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人生的坎坷,仕途的不順……我想,也許爺爺做了一件遺憾的事——不應該不遵照他父親的遺囑下葬。否則,我不會考大學差半分,分工本來可以留省城結果被刷到中等城,參加領導幹部公開招考總是過了筆試、麵試關,但在考核錄取時掉了……

    如果沒說錯,你們的孩子肯定不算好。青鬆停下來,閉起眼睛說,風撩起他的胡須,讓他看起來更加仙風道骨,與眾不同。

    我心想,你怎麽知道的?真是的,我女兒高中後就不願讀書,四處流浪,煩死我了。哥哥的兒子也是不成器……

    您們幾多年不迴來了。祖墳無人祭掃,祖宗怪罪您們來了。沒等我首肯,青鬆抬起腳步,邊走邊說。

    啊嗬,是不是?我明知故問,但對他突然肅然起敬來,一時間竟忘卻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了。

    這人啦,本來就是一緣、二命、三風水、四聚陰功、五讀書。這些年找我看地的多半是城裏人,好多還是大官、富人哩!如果不是靠他們養著,我能靠嘴皮子吃飯嗎?當然,我替他們保密,我是做信譽的。

    是的,信譽挺重要。我笑笑。

    老四,我實話告訴您,我一年下來,也有上十萬收入哩,雖說比不上您們當官的,但現在田地不種了,包給種糧大戶了,也倒清閑。您看,我家的田就是包給那些鐵牛家的。

    我隨他的手指方向望了望,沒有來時那樣感慨,心裏倒打鼓,如何讓這位老同學為父親找塊寶地呢?

    您這次迴來,準備做點什麽?是為了還老隊長的孽債嗎?

    父親他……?我不解地望著他。

    哦——,您沒接到電話?村裏準備重修古廟,我們查訪過了,您父親在大隊當隊長時曾帶頭拆過古廟。如果不贖罪,您們會遭殃的。上個月,我們不是叫人通知您哥哥了?

    是嗎?那是毛主席時的事,我父親隻是奉命行事,怎麽現在要他負責呢?我疑惑又不平。

    不是您父親一個人,凡是動過手的、站在邊上吆喝的等等都要出錢重修。

    啊,剛才路過每個灣裏,我不是看到都修了廟,怎麽還要修廢棄多年的古廟?我覺得村裏人對修廟太過熱心,有必要敲敲警鍾。

    灣是灣,村是村,級別不一樣,就像您是局長,人家是科長,位子不一樣。

    哈哈。我笑了笑,不便再理論,我害怕今天的事情會弄糟,便對他講,我聽你的,要我們出多少錢?

    我就知道您比您哥哥地道,生意人就是小氣!青鬆咧嘴大笑,吸了口煙,道:就給您那年捐給村裝修小學那個數翻兩番,麽樣?

    1200元?我心一驚,媽呀,要了我差不多半個月的工資!

    嗯。不多吧,才我一個月的煙酒錢。他說得輕鬆極了,臘肉色的臉上透著油光,眼皮子都不朝我抬一下。

    啊嗬,真不敢相信,青鬆,你比我要闊多了!難怪有人說,這年頭賺死人的錢最容易、最劃算。難怪到處在挖古墓、樹死人、打造人文景觀啊!

    那是、那是,嗬嗬——

    我們聊著,不知不覺來到我們曾經就讀的小學旁邊。我不自主地停下來,深情地注視我的啟蒙校園——房屋倒塌,雜草叢生,幾頭雜交豬在原來教室的地基上亂拱。啊,不見了兒時的模樣,亦不見了那年裝修後的影子。一種淒涼、滄桑之感襲上心頭,叫我雙眼酸脹不已!

    青鬆卻高興地說,您看這石條多好,正好用在古廟的石階上。

    原來在學校大門的位置有兩塊長方形石頭,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我知道,它們是過去的大門柱子。隨著農民進城,學校生源減少,它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我想,過不了多久,它們將走進古廟,當鋪路石。唉,我不知說點什麽,我無話可說!

    路上,偶爾遇到幾個比我年長或同年的鄉親,彼此打打招唿外,我們再很少說話。

    到寒舍了——。走過幾分鍾的憋悶之路後,青鬆大聲喊。

    我猛一抬頭,哎呀,這就是你的屋?好漂亮啊!

    是的,他家已不是過去的低矮的單家土屋了,而是融於新村一條街了,是一座設計新穎獨特的三層樓房,氣派雅致。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真不相信家鄉居然變化如此之大。我有些自慚形穢,因而妒忌心生。在我考上中專跳出農門之後,一直以為自己在兒時同學麵前最有底氣,在社會上混得最好,可是經過這些年農村的建設,我認為我抱殘守缺,孤芳自賞了。

    進屋後,我坐在一張半舊的有些灰塵的沙發上,看著牆上的毛主席像和天地君親師匾,又掃視客廳四周,正麵放著一張方桌,桌上供有香果,香爐裏的殘香嫋嫋飄起。客廳的地上零星可見雞屎、豬糞。

    這就是四哥?一個約摸三十出頭的婦女從廚房出來,將濕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見我就問,臉上淌著笑容。

    你是……?我想問,又不敢說出口。便說,是的。

    青鬆知道我的疑惑,忙介紹:這是我屋的(老婆)。然後,轉身對她說,去,辦幾個菜,中午我要陪我的老同學喝幾杯!

    她局促地走進房間,馬上又出來,趁我和青鬆說話的時候,趕緊拿起掃帚將客廳裏的雞屎、豬糞等髒東西打掃幹淨。

    青鬆見狀,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麽,但難圓其說,自語道:哎呀,沒想到今天有貴客到,昨夜這些畜生把這客廳糟蹋得不成樣子。

    沒什麽。農村嘛。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但青鬆毫無知覺似的,沒有什麽不快。我歎息道:青鬆,難道你把這好的樓房作雞舍、豬圈不成?

    農村嘛,不比您們城裏,習慣了。如果哪一天,哪一家不這樣,倒有些不自在咧。嗬嗬——

    他自我笑了,又得意地說,我說呀,老四,您到王七家去看看,他家客廳像牛欄咧!

    他老婆提著個菜籃子,出去了。我趁機問他:原來的王福嫂呢?

    她……她在。

    在哪兒?

    在老屋。

    那你這……?我們辦了離婚手續,是合法的。她不願找人,剛才出去的也沒異議,她有時也來這裏住住。湊合吧。反正這年頭不新鮮。嘿嘿,都是向您們城裏人學的。

    我倒吸了口冷氣。這位兒時老實巴交的同學怎麽一下子變成這樣呢?他的原配死後不到一個月,王福嫂進門,聽說不久就生下個胖小子。是否真如人們傳言的那樣?

    老四,您這次迴來,我不會讓您白跑的。看在我們過去的交情上,我答應給您父親一塊上好的墳地。這塊寶地,我整整找了五年時間,可以說磨破腳皮,才找到的。如果是別人給我100萬也別想從我手裏拿走。即使拿走了,我不說出安葬的秘訣也沒多大用處,就像您們家的那塊人形地,打井沒按要求,您頂多混個局長。今天算您福氣,有我這樣個同學,而且您為官不貪,為人地道。您哥哥的後代是得不到它的,盡管都是一個父親的墳墓。我到時在安葬時略施小計,就不會發他後人的。

    這樣不好吧。我連忙阻止。

    老實告訴您吧,老四,任何一座祖墳隻發一脈的。您看是給您,還是給您哥?要是給您哥,我找他要100萬。

    他說得越發神乎其神,我無可適從。他接著說,我看您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吧。您看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傳位給自己的兒子,誰願意把皇位傳給兄弟侄兒?您哥哥擁有幾百萬資產,給您和女兒多少?

    我想想,也是,便問:我得給你多少?

    嗬嗬——,這就對了。這才是真正的人心!說著,伸開五個手指頭。

    五百?

    他不做聲,伸著指頭。

    五千?

    他仍然伸著指頭。我急了,問:如果您把我當老同學,您就直說。

    五萬!分文不少。

    我的媽呀!這麽貴。這是什麽寶地?難道想訛詐我不成?但我沒說出心底的想法,倒想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說,行。你說說看,這寶地的好來。

    這個數也是您們當官的小外快,算不得麽事。再說,你認為我第一個屋的死後葬的地方麽樣?您聽說過了吧。第二年,我和她的種就參了軍,幾年後當上了營長。轉業後,在南方發財了。

    是的,我聽說了,但跟我講的人說,那是青鬆用看風水賺的錢給兒子買的……我呆呆地望著他,不便揭他的底,繼續聽著。

    他說,那塊地叫水噴蓮花地。您留意過沒有,就在您家人形地附近,等會我們去看,這地形就像水噴蓮花。我屋的葬在蓮花尖上,我想自己死後,葬在蓮花蒂處。現在為了您,這處讓給您父親。如果按照要求下葬,保證您家後人官至五品以上。

    他這麽一說,我倒有些印象。那處地形真的有點像他所說的那樣。我激動起來,握著他的手,說:謝謝!謝謝!等我迴去後,跟哥哥商量後就把錢送給你。

    他眉開眼笑了,拉我坐下來,說:不急,不急。我還有話要說呢。

    我點點頭。

    不過,這種地要活葬。

    什麽?火葬。不行,萬萬不行!我父親最怕火葬的。我做過他許多次工作,叫他為我的工作著想,到時火化。他就是不依,為此還專門跑到哥哥那裏住,生怕到時我把他火化了。

    不是,是活——葬。

    咹?活葬。那更不行!那是犯法的,大逆不道的!我全身發抖,斬釘截鐵地說。

    我是指人快死了,又沒斷氣時。他辯解道。

    太殘酷了!我嚷道。

    他老婆提著菜籃剛好進門。菜籃裏盡是些青菜。我想,今天可以大吃一餐綠色食品了。此時後悔沒有把老婆帶來,也讓她嚐嚐家鄉的放心飯菜。

    你到哪兒買的,怎麽去了這長時間?青鬆起身給我的茶杯加開水,不大高興地問她。

    王七給的。剛從縣裏買迴的。他聽說四哥迴來了,就揀了些新鮮的,給了我這麽一籃子。她得意地道。

    要得,要得。青鬆眯起眼睛,瞥了下老婆,轉身對我說,老四,等會我們去王七家看看。

    我看時間過了十二點,肚子也有些餓,便問:這裏現在有小餐館不?

    青鬆傻乎乎地看著我:麽事?有個,正好是王七開的。

    我們幹脆到他家餐館吃飯,我請客。

    那不好吧,到了我們家,要您……請客。青鬆眼睛一亮,頭又低下了,支支吾吾的。

    我忙喊,兄弟媳婦,中午就別做飯了。我們中午出去吃!

    聽到冇,局長請客咧。你還不趕快把手臉洗一下,跟我沾光去——青鬆對女人喊。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是辦公室主任打來的,要我趕快迴去,某縣出了安全生產特大事故。

    青鬆真誠挽留,但我身不由己,我叫他幫攔輛摩托,把我送到我停車的地方。

    這次家鄉之行,實在有些失望。我駕駛著車疾奔,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但還是走神。我真怕出車禍,便停下來,休憩片刻。

    看來,當初家鄉人傳聞是真的。青鬆原配之死是大有蹊蹺的。是否為了那塊寶地,他們夫妻二人蓄意為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否青鬆為了與王福成親,哄騙原配就範?還是什麽緣故呢?難怪當時有人聽到棺材裏有哭聲。可是,她好像是喝農藥死亡的呀。如果不是時過境遷,我會報案的。罷了,罷了。我得管好眼下自己的事,如果工作上稍有疏忽,我比青鬆更要青鬆。

    2010年11月13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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