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你這資本主義尾巴割不!”

    我在堂弟小店剛一坐定,就有一種唿哧唿哧的聲音刮進店門。緊接著一位乞丐似的頭發下罩著一張鼓脹的臉,身穿褪了色的黃軍裝,佩戴著陳舊的紅袖章的中年人,側身而過。他伸出那鋼筋般瘦削的右手,朝櫃台一氣亂砸。

    店裏一些膽小怕事的趕緊溜出去,一些見怪不怪的伸長脖子,樹樁一樣站在那裏,看熱鬧。堂弟急忙放下手中活計,上前殺豬似地捏住他的雙手,朝他單薄瘦弱的雙腿上猛踢兩腳——“娘的x,老子靠的是合法經營!關你個屁!”

    一個趔趄,他險些倒地,鼓脹的臉上的顏色發青泛紫。

    “呸,”他挽起衣袖,嚎叫著,大有與堂弟拚命之勢。我趕忙上前扯勸,他仇視地瞪了我一眼,說,“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一夥的,想扯住我讓他打?哼,哈,哇……”

    我自討沒趣,站到一邊。堂弟操起了家夥。坐在門邊的老隊長見勢不妙,起身勸解。

    他有恃無恐,麵對圍觀者,高喊:“無產階級兄弟們,為了紅色江山不變色,起來,起來!打倒反動派,砸碎封資修!”喊著,叫著,竟唱起了樣板戲……

    顧客中不時發出哄笑,老隊長還為他鼓了掌。

    大家讓他折騰了好一會兒,自覺沒趣,陸續離開小店。他著急地嚷嚷:“同誌們,迴來,迴來,革命還沒完,要努力啊!”邊嚷,邊拖著破布鞋,往外趕。

    杆子?難道是他?怎麽會呢?二十幾年前,他不是在一次武鬥中被一枚土炸彈炸成了植物人?

    “是他。”堂弟打斷了我的沉思,指著牆上那張新貼的大字報告訴堂嫂,“這個杆子,真是可憐又可嫌!”

    杆子,真是他!命真大。我又驚又喜。

    堂弟又說,聽他娘講,立夏那天杆子被門前修高速公路的炮聲震醒後,就神經兮兮的,這也看不慣,那也不順眼,有時像三歲的小孩,有時像瘋子。

    “怎不帶去看看醫生?”我問。

    “看啥,又沒病。”老隊長幹澀的老眼裏放出怒光,說著,把一支“龍鄉”煙拆成煙絲按進竹節煙鬥。

    也許,時空的超越讓人無法麵對現實與過去,正如人與人之間存在著代溝一樣,無法相容。況且,杆子是個地道的苦大仇深者,一睡又是二十幾年,社會變化之大、之快,他能一下子接受得了嗎?

    堂弟反感我的高談闊論。他的理論是杆子不如死了的好,也算是為鮑山村、為他娘積了德。老隊長吧噠地吸著剛吸完的空煙鬥,長歎一聲:“完了!”

    “晚了,我醒來晚了。”正巧,杆子在幾個孩子的簇擁下,又唱著,嚷著迴到小店。

    堂弟陰沉著長臉,手裏拿根尺子作好了戰備。我友善地衝他一笑,並向他和老隊長遞上一支三五牌香煙。老隊長接過煙,用鼻子聞聞,又拿到眼前瞧瞧,然後把它夾到耳根。

    杆子看著我,浮腫的雙眼裏射出幽靈似的光。他沒領我的情,轉過臉去——“我怕糖衣炮彈!”

    我的笑實在忍不住從嘴裏冒出來。我想,我的西裝革履引起了他的戒備,於是脫掉它們往牆角一扔,用手指做了個從前與他在武鬥前常做的動作,說:“好樣的,你還是那樣革命。”

    他怔了一下,打量著我,很仔細:“是呀,那時我們多革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找到了知音,他突然向我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地同我握著,嘴裏不停地哆嗦,“老四——是你!”

    奇跡,真是奇跡!堂弟嘟噥著。小店恢複了平靜,進進出出的人們向我投來奇異的目光。

    我們談了一些文攻武鬥的往事。杆子談到痛快處,竟摩拳擦掌。半晌,他神秘而自信地告訴我:他計劃組織一次無產階級革命大反攻,以老隊長任顧問,問我當參謀長行不行,他自己為總司令,灣裏下崗迴家、遊手好閑、富有“革命精神”的醜蛋,考試老不及格,反抗師長的小學生細伢,拒絕修高速公路的無賴為骨幹,阻止高速公路修建……並反複叮嚀我,要脫掉資產階級習氣,不能土不土,洋不洋的,要與堂弟劃清界限,要大義滅親!

    我“哦”地依著他,聽起來像鵝叫。他見我從口袋裏掏煙,一把奪去,用腳狠狠踩細,警告我:“從現在起,不準抽資本主義,要抽社會主義的,哪怕沒抽的,隻要大家都沒有,一樣革命。”

    我笑了笑,問他:難道現在吃香喝辣的,穿名牌,坐靚車,不比那時餓肚子強?

    “強個屁!那時大家窮一塊兒,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夜不關門,還能睡個安穩覺。你看看現在,富的流油,窮的叮當響。人與人之間哪有什麽階級感情,隻認一個‘錢’字。”

    是的,越窮越革命是那時的資本,但革命是為了貧窮嗎?我打斷他的牢騷,麵向眼前這位從舊社會走向新社會,經受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的見證人——老隊長。他對我和杆子的話,先點了點頭,又搖搖頭,不吭聲。

    杆子更加理直氣壯,責問我:“那時抓革命促生產,大隊年年有餘糧;今天,男的出外打工,女的賣身,田地荒,麻將三餐。大隊幹部吃喝玩樂,忙著搭窩,社員的負擔一加再加,大隊年年負債幾萬多。我們過去路改田,公路盤山轉,如今田改路,公路過田畈。過去一人說了算,現在拜個把菩薩還真不行。說什麽村民選舉,上麵叫你選誰你就得選誰,否則睡不成覺吃不成飯……這還算什麽世道?”

    老隊長越聽越來氣,深長地吸了一口煙。煙霧打著轉兒,在空中不肯散去。

    “二杆子,別睜眼說瞎話。這麽多年要不是村裏養著你,你怕早爛成泥巴了。”堂弟也來氣,恨不得上前扇他兩耳光。

    “娘的,這是什麽世道!牛鬼蛇神上了天不成?老二,你記著。看你的尾巴還搖得幾天!”杆子唾沫四濺,站起身,走到牆邊,一拳砸在“物價計量信得過個體經營戶”鐵匾上。手上頓時紅腫了一大塊,可嘴裏還在罵,“整天賺黑心錢還裝蒜。昨夜你往酒裏摻水,以為我沒看見?”

    堂弟再不可忍,上前提起他的衣領,拈小雞似的往外推。

    想不到杆子對新生活如此不適應。迴到這還比較貧困偏僻的山村,我似乎意識到一種責任與艱辛。山裏人的精神食糧太缺乏,扶貧攻堅要轉移工作重心。但是,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我有義務隨時隨地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國際國內形勢。我想和杆子理論,盡管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結果。

    但是他對我已怒目而視,全身開始顫抖。我還是對他講:“杆子,你別衝動,你聽我說……”

    “閉住你的臭嘴!我早知道你是個兩麵派。”杆子打斷我的話,氣衝衝地說。

    堂弟不停地責怪我:“叫你別理這個瘋子,你偏不聽!”他操起家夥朝杆子打去。老隊長去護,堂弟連老隊長一塊兒趕。他們護著頭,逃出小店,一前一後,似一對活寶晃動在小鎮上。

    “過去我為人,今日人為我;過去講奉獻,今天講鈔票……”杆子一路高一腳、低一腳地扭動著身子,瘋瘋顛顛,唱起來。

    北風長籲短歎,搖曳著殘秋剩下的枯葉。夜,冷冷的,似乎深深地睡去了。江城燈火也沒有太多的繁華,看起來有些零零碎碎,了無生趣。我讀著家書,大而亂的字讓我連猜帶認,總算知道其中一條消息:杆子死了。嘖嘖稱奇之餘,又重溫了去年在堂弟小店遇到的一幕。

    老父在信中說:頭天,杆子氣憤到極點,高唿:“誓死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喊,一邊掙脫點炮人的阻止,衝向險區,冒死去拔火線繩。幸虧這一炮是啞炮,才讓他幸免於難。這天,門前修高速公路的工人又開始放炮了。他又準備去阻止他們。突然,有一頭耕牛從山上向炮區衝來。

    杆子放棄了與點炮人的爭執,拖著破鞋,向禁區跑去。點炮人大喊迴來、迴來。杆子偏不聽。他趕到牛邊,朝牛屁股猛拍一巴掌。牛受驚後竄出老遠。同時,“轟隆”巨響,杆子化作了砂土,飛揚在半空中……

    這就是兒時的杆子!我深長地歎息。

    窗外細脆地響,許是雪花在飛揚,飛揚……

    2003年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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