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小白說。

    每天吃完晚飯,我就用車子帶著小白去湖濱公園乘涼。老婆新近離我而去,生活好像恢複了本來的自由自在;但也有寂寞、無聊的不適。世界原來很別扭,生活其實很荒唐。我好像有許多朋友,又好像一個也不是。我不能聽他們的,滿嘴的甜言,滿臉的微笑,都是衝我的不幸抑或愚弱而來。倘若他們是滿臉憤怒,一眼的妒忌,我才高興還來不及咧。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慫恿,再找一個女人煩。

    一個人的日子總是晝短夜長。我開著車子在郊外兜風,在網海裏漫無目的遊蕩。我喜歡酒精的刺激,喜歡尼古丁的麻木,喜歡街頭發廊妹子木然而直白的交易……

    房間的書狼藉一片,衣物雜亂無章。我一絲不掛,躺在地上或床上,真的太愜意了!我每天從井井有條的快節奏辦公室一迴到家,總算能找到這樣一個好所在。這種日子持續了幾天,我又煩悶、無聊。一天清晨醒來,我突然決定,我非得改變自己不可!我不假思索,就想到要一個伴。我對伴的選擇還是作了一番深思熟慮考慮的。

    我沒有兒女,我得買迴一個比養子女劃算、不慪氣、不忘恩負義的畜生。

    不久,小白便是我的心肝寶貝了。我本想做迴老子,可是買迴的那夜,父親托夢於我,說,他就是小白。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深思熟慮也惘然。小白來後,生活是熱鬧多了,但它隨處拉撒,搞得滿屋腥臭,蒼蠅亂飛,而且隻吃奶粉、香腸之類。我頭疼死了,想把它扔掉。幾次這樣想,幾次下不了手。我看到父親在可憐巴巴地望著我,麵對我的冷漠在作堅強的克製,就像先前他在最痛苦的時候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一樣。

    我不能趕走小白!

    小白卻汪汪直叫起來。我看到它一副若無其事又不屑一顧的神情,好像在睥睨我,又好像在痛罵我。父親曾說過,我活得窩囊的原由,就是心太善良,書呆子氣十足。小白看來還真的是父親轉世投胎的了。

    是的,我不應該優柔寡斷。我再次抱起小白,準備將它送到一個荒無人煙處。但周圍的世界已經沒有這種地方了。小白隻能安放在被銅臭汙染、良心發黴的都市或鄉村。偏僻的森林的野獸更兇殘,我怕它被吃或學會吃後,帶一群狼什麽的迴來吃我。

    小白沒有出聲,溫順地任憑我去處理,仿佛這一切是如此正常。

    我倒奇怪它的安靜與柔順。我放下了它,又以為是父親在容忍他的兒子對他所犯下的一切過錯。我的全身抖動了一下,連忙退到書房,關緊門,把小白擋在門外。小白用爪子撕抓著門,撕得我心驚肉跳。我喝了杯葡萄酒,總算鬆了口氣——躺在床上,又胡思亂想著,直到睡去。

    醒來的時候,日落西沉。我和小白胡亂地吃了晚餐,就去公園納涼。

    納涼的人群已把湖濱公園擠得爆滿。熟悉的舞曲隨風飄蕩,大大小小舞池的舞者踏著鏗鏘的樂點投入地跳起探戈或倫巴,剛柔相濟,神采飛揚。一天的勞累、無窮的煩惱在踢踏、旋轉、相擁間遺忘、消失……

    我站在一旁,呆望著舞池。小白躲在我的車輪下享受這夜的清涼。看得出,它睡得很安穩,小黑鼻子均勻地翕動著;雪白的毛在熒光的輝映下,白得像一隻玉兔。

    路上的車川流不息,納涼的人三五成群繼續趕來。寵物隨處可見,人們在選擇不同的方式休閑。湖水在燈光的影射下,泛著迷離的波光。刺鼻的死魚氣味不時跟著風吻著我的口鼻,叫我在涼爽之中增加些不自在。

    小白突然跑了。我想,這是它最好的選擇。我沒有追它,讓它自由自在地去罷。我們的社會、人生、生活的選擇,也許應該這樣。

    我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發呆——我們不是早就實行計劃生育了嗎?到處是擁擠不堪的人海;我們不是泱泱文明古國嗎?到處是自私、欺詐、剽竊、剝奪、侵占……?

    天空猛地閃了一道電光,接著一聲炸雷。小白還沒有迴來。呀,呀——原來它早就知道天要下雨,尋找自己的避雨所在去了。我十分失望,比老婆跟隨別人而去更讓我心痛。我竟然流出眼淚……哈哈——

    如果沒有孝道、仁義廉恥之類,我們不活得更好?如果我們打破骨子裏的一切非人性的禁錮,讓每個人心安理得地去自由發展……我突發奇想。但是,要想將男人變成女人,將黃種人變成白種人,那太遙遠、太殘酷了。我忽然看到一個劊子手拿著生鏽的鈍刀在欣賞地割著一個美麗少女胸部的山峰。我一陣眩暈。正要倒下去,雨傾盆以降,而且不一會兒水漫公園。剛才的嘈雜、悠閑,被呐喊、慌亂替代。奇怪的是,公園外沒有下一滴雨。而公園內片刻就積水一米多深,水勢還在上漲,不容許裏麵的人逃生。園外的人朝裏麵唿喊,但沒有一個敢進來救助。孩子的啼哭聲劃破公園夜空,與電閃雷鳴混雜一起。圍困的人群,經過一陣騷動、自救無果後,帶著失望,鎮靜下來。

    小白來了,他沒有吠叫,而是說:好了,有救了!亂中的人們似乎一下子全開了竅。大家很多不曾相識,但手拉著手,肩並肩,大人把小孩、寵物托舉在肩上或頭頂,使勁向路邊遊去。

    這時,夜空蔚藍了,水一閃眼不見了。在場的人都愕然,仿佛剛才做了一場噩夢。

    小白說,其實很久、很久以前,自然界總是這樣對待人類的。人類能夠生存到今,就因為人類本身的美,戰勝了毀滅它的一切。可是,這些美在毀壞,蛻變,剝奪,自戕……

    我迴家的時候,明明把小白放在車裏。可是,下車時,隻有我自己。

    罷了。你走!反正,我早就有這個意思,隻是礙於你不走,我不便說出口而已。

    2010年7月2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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