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蕭讓的書房,後麵隊伍已經排到院子外麵去了,看到潘小園出來,人人都是麵帶不滿之色——哪有一封信寫了一個時辰的!

    潘小園不理會旁人,把蕭讓的手跡寶貝似的揣懷裏,心裏樂得像是有小兔子蹦。難怪都說讀書好,真是能點石成金的節奏!

    她設想著柴進看到那篇策論時的表情。她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些主意,大約夠不上給他醍醐灌頂,但起碼是個新角度、新思路,應該能讓他高興一陣子。

    最起碼,能讓他出麵,幫忙給自己爭取一套獨立小房間,就不用跟武鬆那廝成天慪氣了。

    到了柴進的耳房外麵,卻被另一個小嘍囉攔住了。

    “娘子且等一等,柴大官人正在待客。”

    董蜈蚣這時候已經完全淪為了潘娘子的走狗,皇上不急太監急,一豎眉毛一瞪眼:“怎的,娘子是柴大官人今日的客人,大官人不見娘子,還見誰去?”

    對麵那小嘍囉也一臉為難:“這個我們也知道,但今日來的是李應李大哥,蔣敬蔣大哥,是照例的月底對賬。這個,嘿嘿,自然是他們優先了……”

    潘小園拍拍董蜈蚣肩膀,讓他安靜下來。李應和蔣敬,就是另外兩位和柴進共同掌管錢糧的,都是編製內的梁山好漢,自己說什麽也越不過他們去。因此平心靜氣地在外麵等。那小嘍囉還給她端來個凳子。

    那小嘍囉也知道她是柴進的座上賓,一是怕她無聊,二是平時難得見到這麽齊整又不拘束的小娘子,笑嘻嘻的過來攀談,跟她八卦。

    李應原來是李家莊莊主,是如假包換的土豪,武藝高強,和祝家莊、扈家莊互為唇齒,約定共同抵禦梁山黑勢力,一文錢保護費也不給丫的。

    等到梁山大批人馬前來攻打祝家莊,李應有點慫了。恰好他和祝家莊的祝彪不太對付,便暗暗玩起了無間道,和梁山暗通聲氣,意思是我跟祝、扈兩家並非一路人,我李應最敬佩英雄好漢,不喜歡婆婆媽媽。你們要打祝家莊,你們問我支持不支持,我是支持的。我就明確的告訴你這一點。

    從此李應腳踏兩條船,對祝家莊、扈家莊慘遭洗劫滅門的悲劇,一概袖手旁觀。

    祝家莊一役結束,李應想著,這下梁山怎麽著也得承自己的情,能放過李家莊一馬了吧。

    想得美。梁山人馬打開祝家莊的錢庫糧倉,眼睛都直了,這得夠全梁山的人吃一年!

    再迴頭看看旁

    邊的李家莊,還好好的矗在那兒,分毫未損。李家莊的門麵裝修得比祝家莊還奢華,李家莊裏的人,個個似乎都比祝家莊的肥頭大耳。

    於是李應被騙出家門,一路騙上了梁山。過不多時,老婆孩子也被拐上了山,說李家莊已經被搬空,一把火燒作白地,從此梁山就是咱家了!

    李應徹底呆若木雞。但當初是誰跟梁山來的眼線稱兄道弟喝酒吃肉,說他平生最佩服梁山好漢,恨不得上山一同聚義來著?

    坑來坑去,坑了自己。從此李應死心塌地在梁山住了下來,每次喝醉酒,也會吹牛懷懷舊:“想當年老子做大官人的時候,比你們幾個八輩子加起來都有錢……”

    直到柴進上山,他吹牛的時候才收斂了些。

    於是兩位前土豪同掌梁山錢財,也變成了順水推舟之事。李應跟梁山諸人關係都不是太緊密,做事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像柴進,天生的責任心,愛攬事兒,你就是讓他編個花籃兒,他也能想辦法給編出個遍地纏金萬字紋來。

    平日裏的月底對賬,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可今天,小嘍囉都覺得十分稀罕:“你說他倆能商量什麽呢?”

    柴進的房間裏確實不停傳來對話聲音,有時候音調還挺高,似乎是兩人各不相讓。有時候房間裏還傳出第三個人的話語。

    小嘍囉對那第三個人頗為敬畏,縮縮脖子,往裏一指:“那個是蔣敬蔣大哥,也是個不凡的人。”

    蔣敬其人綽號“神算子”。這個名氣在北方黑道裏可算是獨一份。別的梁山好漢都是使槍弄棒,平日裏打架殺人,也是樸刀腰刀居多。使劍的已經是少數,屬於輕度裝逼行為。

    而蔣敬,他的兵器,是背上一部碩大的鐵算盤,算盤珠子個個精光鋥亮,隱隱泛著血光。

    沒人見過他出手,沒人知道這奇門兵器到底有多大威力。

    蔣敬上山之後,很快就流行起了一個說法:因為見過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平日裏梁山好漢們喝酒吵架,若是覺得對方武功不濟,很常見的一句威脅就是:“信不信一刀將你剁作兩段!”

    而如果覺得對方智商低微,需要鄙視一下,那句狠話通常就變成了:“你這廝,腦袋定是讓蔣敬的算盤珠子砸出坑來了!”

    如今,柴進的書房裏嘩啦啦一聲奇響,想必是蔣敬把他那算盤拍桌子上了。

    劈裏啪啦片刻聲響,如同大雨滂沱,又頃刻間陽光

    普照。隻聽一個珠圓玉潤的聲音說:“一共是三萬九千八百六十四貫零八十四文,還差著一千兩百二十八貫三百二十五文,大官人,這個月虧得略有些多咧。”

    語調有點怪。外麵小嘍囉掩嘴笑了一聲,說蔣大哥祖籍湖南潭州,是梁山上少有的南方人,腦瓜頂頂聰明,可說話就這個調調兒。

    屋裏靜了一陣,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大聲一叫:“虧虧虧,老是虧,大官人,不是兄弟說你,這梁山上使不得婦人之仁,有些錢根本不該批!想我當初當莊主的時候……”

    柴進沒說話,想必是左右為難了一刻,才道:“自家兄弟,總不能厚此薄彼。況且這數目不算多。宋大哥有意等入秋去攻華州,到那時,應該能取不少錢糧。”

    蔣敬又是劈裏啪啦一算,立刻接話:“二十萬貫,硬是有的。”

    李應又叫:“問題不在這裏!一個個州縣攻過去,也有損耗,也未必都能贏,又不是個……不是個……”

    他有點詞窮了,潘小園在心裏給他接了一句:“不是可持續發展之道。”

    聽著屋裏三人還在來迴來去的僵持著,麵對巨額虧空赤字,誰都想不出個一勞永逸的點子。若按照前幾個月的慣例,庫房裏錢糧儲備既然還夠,那隻好先不了了之,大家耗到天黑,各自告辭而迴。

    柴進忽然喚來小嘍囉,低聲問:“外麵已經有人等著了?”

    那小嘍囉連忙答是,又呈上一疊字紙,也笑嘻嘻低聲迴:“她說了,這個先給你幾位瞧瞧,若是覺得好,再叫她來問話也行。”

    柴進簡直覺得不要太貼心。本來跟潘小園約的今日麵談,就有把她引薦給另外兩位財務官的意思——隻要她確實能幫上忙。潘小園在外麵也聽出了這麽個話頭,心想既然暫時沒法單獨見到柴進,不妨先把策論送給他交差。況且,自己一人的主意,拿給錢糧三巨頭同時審閱,也會更靠譜些吧?

    李應接到外麵送來的那一遝子紙,一看是蕭讓的字跡,明顯疑惑:“這是什麽?”

    兩人也知道柴進最近在忙著請外援。他倆倒樂得清閑,反正忙的不是自己。此時正好人家送來勞動成果,他倆也就坐享其成,湊一起翻閱起來。蔣敬低低驚歎了一聲。

    滿滿十幾頁,前麵是海量的現狀分析,後半段則全都是膽量突破天際的新點子,有些甚至頗有當年王安石變法的遺風。再加上詞句優美文采飛揚,錢糧三巨頭同時看得入神了。

    “

    ……這、這不是市易法的殼子?這不是要謀反咯?”

    蔣敬話音剛落,房屋內外同時哈哈大笑。梁山強寇怕謀反,賊喊捉賊,說起來笑掉同行們的大牙!

    蔣敬也有點不好意思,說半路出家,還不太習慣。

    柴進笑道:“咱們身在梁山,什麽法令行不得。這些點子裏,倒是有不少十分可取的。不然咱們商議一下,再請晁宋二位大哥商量商量,先試試……”

    潘小園在門外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忍不住抿起微笑,理了理鬢發,衣襟扯扯平。看來另外兩位也都是高水準文化人,基本上能理解她的意圖。

    說起來,她的點子也十分基本:推進私有化,保護私有財產,引入市場競爭機製,設立宏觀調控司,並且減少不可持續的掠奪性斂財,開辟可持續發展的新路子。其實就算在古代社會,類似政策應該也不算太新鮮,隻不過梁山剛剛從山寨草寇轉型為大型黑社會組織,慣性使然,便沒人往這方麵想。再讓蕭讓用精確簡潔的文言一包裝,就搖身一變,成了滿紙的金玉良言。

    蔣敬忽然問道:“大官人,不知是哪位兄弟想出的這些點子?這可必須要去會一會哎。”

    沒說出來的是,如果可能,把這人收來做小弟,能省大家不少事。

    李應也是一個意思:“不是說在外麵等著了?叫來見見。”

    柴進笑道:“見是可以見的。隻不過不是兄弟,是位娘子。二位哥哥見到時,可別忘了禮數。”說著喚那小嘍囉:“把潘氏娘子請……”

    “等等!”蔣敬眼睛瞪老大,看看那策論,又看看柴進,撲的笑了:“大官人開玩笑呢,寫出這東西的,是個娘們咯?”

    柴進被他的語氣說得有點尷尬,指著那策論點點頭:“是蕭先生的代筆,她本人……”他迴憶起上次潘小園在他書房裏寫的那幾個不太好看的字,實話實說,“呃,學識有限,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兄弟上次和她聊的時候……”

    李應也明顯不悅起來:“柴大官人,咱們幾個負責掌管山寨錢糧,力有不逮,從別人那裏討主意也就罷了,你怎的還請教到婦人身上去了!傳出去,不惹笑話!”又翻來覆去看了看那策論,口氣軟了些,“是誰家娘子?這可是她父兄的主意?”

    言外之意,主意出得不錯,不像是女流之輩的手筆,說不定是抄別人的。

    柴進當然知他意思,依舊得體迴道:“是武鬆武二郎家裏親眷。”

    武鬆大夥都認識,本事一大堆,唯獨不太可能擅長和氣生財。

    蔣敬無語,哼了兩聲,低聲評論道:“親眷,那就是個白吃飯的咯。”

    他是山寨的總會計出納,知道這些“白吃飯的”有多燒錢,因此對其沒什麽好感。

    柴進隻得賠笑著說:“那個,英雄不問出處……咱們不討論這人是誰,大家單看這些個論點……”

    李應將那策論翻來覆去地扒拉扒拉,一麵說:“英雄不問出處,那也得是個英雄!婦道人家又算什麽英雄?能管家?我當財主的時候,家裏的賬都是杜興管,我渾家看都不許她看一眼的!……”看著看著,忽然像發現什麽寶貝似的,揀出一句話,“我說什麽來著,這裏,這裏,根本不可行嘛!全是胡思亂想,方才差點被糊弄過去!”

    柴進仔細一看,也有點含糊,但任何方案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剛要開口找話,外麵門吱呀一聲開了。

    潘小園直麵屋裏的錢糧三巨頭,麵無表情地道了三個萬福。

    她能忍受別人說什麽女流之輩,反正自從來到陽穀縣,被輕視的時刻就多了;但自己的心血被蔑視曲解,不能忍。

    房內三人也是一驚。除了柴進有所準備之外,李應和蔣敬都著實嚇了一大跳。

    都說武鬆天不怕地不怕,難道他家親戚也都是近墨者黑,進門都用闖的,從來不打招唿?

    她身後的小嘍囉都陪著笑,一臉“大哥,抱歉”的神情,顯然是都已經被這個年輕俏娘子給收伏了。

    李應有點隱隱的動怒。他麵相體型都頗為富態,此時臉膛通紅。過去做土豪的時候,家裏的女人從來都是低眉順眼百依百順,從來沒見過這麽沒禮數,隨便拋頭露麵出來刷臉的。柴大官人居然能請她來做客?

    但該有的禮還是要有。況且也要給武鬆麵子。於是三人還了禮,潘小園開門見山,直接指著李應方才質疑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解釋道:“奴這項提議,並非是要縮減山寨進項,相反,更多的錢可以由各位大哥們自由支配,算是藏富於民罷。李大官人莫要誤會了。”

    蔣敬聽她一本正經地說什麽“藏富於民”,手扒拉著算盤珠子,撲哧一聲笑出來,慢慢轉過頭。

    潘小園這才看清,此人生著一副學霸臉,頭頂已經半禿,閃著智慧的亮光,要是再加一副眼鏡,隨時都能去各大高校冒充係主任。

    他邊笑邊開口,果然也是一副係主任

    的語氣:“好好,小娘子說什麽都對,咱們不跟她爭咯。”

    潘小園沒被這句話恭維到。明擺著瞧不起人嘛!

    還待再開口,隻聽李應笑道:“我看的時候就疑惑呢,這麽多異想天開,果然像是婦道人家手筆。娘子啊,李某勸你一句,既然上了梁山,就好好的在家裏頭繡花納鞋底子,大事讓我們男人定奪——別成天往三關上麵跑。柴大官人太好說話,我們幾個也都是好脾氣,但讓其他兄弟們看見了,不丟武兄弟的臉!”

    麵前的小娘子年紀幾乎是他的一半,李應也就口下留情。他覺得這樣的勸誡算是溫柔的,要是他自己閨女敢這麽風風火火的在男人堆裏闖,早給她關禁閉了。

    柴進隱藏不住的尷尬。潘小園直接被他說得愣在當處,突然心裏湧起一陣反胃的酸,衝到頭頂,眼眶整個一熱,幾乎要失態。

    蔣敬笑道:“李大哥言重了,沒看人家小娘子說不得咧?”露出一個安撫女學生的笑容,隨意扒拉著算盤珠子,從那一疊策論裏挑了兩張,非常給麵子地卷起來,收進袖筒裏,說:“這幾條建議,我們迴去考慮考慮,行了吧?”

    剩下的幾張,讓他隨意拂到書桌邊緣,露出方才三巨頭討論時的零散筆記。

    蔣敬再不看潘小園,朝著李應和柴進說:“二位大哥,咱們方才,算到哪裏咧?”

    老好人柴進此時無計可施,隻得朝潘小園投去一個萬分抱歉的眼神。

    李應道:“柴大官人?”向小嘍囉使個眼色,意思是送客。

    潘小園強忍著內心咆哮,生硬地說:“那麽,奴便告辭。”昂首喝令外麵的小嘍囉:“開門。”

    在那書房裏每多待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會銳減一格血。

    快步出門的同時,餘光瞥見自己那剩餘的幾張“策論”被門邊的風吹倒蔣敬腳底下。蔣敬也沒撿,甚至任由椅子腿壓了上去。

    小嘍囉砰的關上了門。依稀聽得柴進在連聲抱歉。李應在不滿的嘟囔。蔣敬則小聲說:“其實還是有些可行的部分,但總不能讓人知道是個婦道人家提出來的,平白惹人笑咧!……柴大官人,到時候上報,休提這小娘子,給她點錢就行啦……”

    潘小園再也忍不住,找了個不惹眼的小角落,靠牆一坐,眼淚就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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