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舒坦日子過太久了,上梁山後第一個遇見的,又是柴進老好人,潘小園幾乎要忘了,這個世界對女人是多麽不寬容。

    柴進尊重她,是因為他有足夠的眼界。他的祖先裏出過母儀天下的皇後,也切實體會過“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絕妙好處;他本人曾是大宋第一閑散富貴人,他不用通過看輕任何人來尋找自信。

    而其他人呢,論出身和眼界,也許和陽穀縣那一群漠然的街坊鄰居,並沒有太大區別。

    三天三夜,熬紅了眼圈想出來的豐富方案,若是真的被土豪和學霸智商碾壓,哪怕被他們批成篩子,那她也咬牙認了。

    可他們居然連看都不認真看!而且,聽學霸蔣敬的口氣,還想來個學術剽竊,那還是瞧得起她!

    雖然她知道,以眼下得社會標準,這也算不上他們道德敗壞。莫說在宋代,就算是近代,女人都被認為智商不如男人,很多女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必須轉讓給她們的導師、丈夫,才能獲得認可。因此蔣敬這個反應,實在太為尋常,甚至在他看來,也許還算幫了她一個忙呢。

    董蜈蚣急得團團轉:“娘子,大姐,奶奶,你老人家別嚇唬小的……”

    大約是覺得她下一步就要去投井跳河了,董蜈蚣一個勁的在旁邊勸:“小的送你迴去?小的去找武都頭?小的再去勸勸柴大官人?”

    潘小園突然受不了他聒噪,淚光裏抬頭,通紅著眼,狠狠瞪他,“你該幹啥幹啥去。讓我一個人靜靜。我一個人又不是不認路。”

    董蜈蚣苦著臉去了。潘小園繼續抱頭思考人生。周圍鳥語花香,眼下全成了噪音。遠處一群人大約是喝醉了,嚷嚷著發酒瘋,潘小園隻想用自己那小匕首把他們全剁了。天上雲朵行走,太陽暗了又明,晃眼得要命,潘小園隻想花榮附體,拿箭給它射下來。

    忽然陰影又降臨眼前,擋住了幾許光。潘小園想也不想,一拳頭揮過去,石沉大海,讓什麽人輕輕易易的消了力。

    她驚訝一抬眼,果然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

    武鬆蹲下來,眼睛裏居然也有血絲,帶著三分不解,七分不知所措,上來就問:“你還生我氣呢?”

    在武鬆的印象裏,她是有足夠的理由對他又怕又恨的——逼供、休書、酒店……簡直是罄竹難書。所以那天他的那點單方麵不坦蕩,不知給她造成多大的陰影。因此趕緊撇清,表明自己並無不軌之心,算得上是給她定心。誰知弄巧成拙,雖

    然不知拙在何處,總歸是他不好,因此這幾天反省下來,多少有些失落感。

    但就算是冷靜了這麽幾天,終於把那日攬她在懷的記憶踢出腦海,那點旖旎的感覺,刻意再不去想,反正也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又不是他輕浮無賴——這麽著,到了現在,心裏才終於迴複了大部分坦然。

    但如今,一上來就見她眼圈還是紅紅的,委委屈屈含羞帶淚,那後脖頸子立刻又是寒毛直豎,好容易趕出去的那點不清不楚,眼看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董蜈蚣在他身後擠眉弄眼,意思是娘子,靠山給你找來了!

    潘小園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拉拉扯扯,隻好乖乖跟他站起來。手一撐地,沒站起來。三天的殫精竭慮,以及方才那鋪天蓋地的負能量,迎頭壓下來,竟有點腿軟了。

    武鬆朝她伸出一隻手。她趕緊撣撣手中的泥,讓他隔袖子捉住手肘,穩穩地提了起來。

    這才覺得全身上下順了氣。拭掉最後一點淚,還不忘說:“你怎麽來了?能不能把孫二娘叫來,讓她陪我?”

    她覺得自己現在要是跟武鬆並排散步,一男一女,女的眼圈紅紅,淚痕未幹,任誰看了,都能腦補出十幾樣不同風格的言情小說。還不如找個姐妹來,好好跟她訴個苦。

    武鬆卻笑了笑,朝遠處一揚首:“都不在,都在山上聽晁天王訓話呢。我是溜出來的。”

    潘小園忍不住噗了一聲。也隻有他敢這麽不守紀律且沒人能管。心情似乎好了些,抽抽鼻子,起碼說話聲音正常了。

    她這才發現,武鬆身後也帶了兩個小弟,遠遠的跟著,大約是剛跟他辦事的。再加上董蜈蚣,一行五人腳步紛落,總算顯得沒那麽曖昧了,這才讓董蜈蚣迴到柴進那裏,自己跟武鬆往下麵走。

    潘小園終於明白了。原來江湖中人喜歡帶小弟不是沒有原因的。不僅是為了氣勢,更是為了避免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瓜田李下。做好事時,旁邊多幾雙眼睛,就是多了見證,免得讓別人冒領功勞;而就算沒幹什麽好事,旁邊有人盯著,也就少了無數種神轉折的可能性——就算相遇的是兩位大哥也如此。

    武鬆還糾結於第一個問題,又問一遍:“你到底怎麽了?”

    態度居然出奇的和藹。潘小園總算發現了,武鬆這廝吃軟不吃硬,尤其見不得女人掉眼淚。當初孫雪娥在他身邊花樣作死,他居然能一路忍下來,沒把她變成片鵝幹,大約也是因為孫妹子眼淚說來就

    來,哭得實在可憐。扈三娘的事,他之所以下決心淌這趟渾水,大概也是因為她描述過“小黑屋裏有女人在哭”——要是換個大男人半夜幹嚎,看他管不管。

    而她自己呢,以前總是跟他針尖對麥芒,就算心裏麵哭成林妹妹,也得拿出鳳辣子的氣場,每次發生衝突都恨不得狹路相逢勇者勝,從沒讓他見過太脆弱的德性,自然討不得他好去。

    但她也不打算改進。她覺得這時候要是好言好語求求武鬆,讓他把李應和蔣敬倆直男癌揍上一頓,給個教訓,他多半也會考慮考慮。但人貴有自尊,自己攬下的事兒,哭著也要自己解決,又不是丐幫弟子,不能總是手心朝上。

    再說,就算武鬆能把欺負她的人全揍趴下,那也是他自己的能耐,別人再看得起,也隻是看得起他;而她呢,不過是個躲在別人背後的狐假虎威的小人。

    眼看武鬆還在旁邊等答案,都快等急了,她才想起來給他定心:“不怪你,是我自己多事。你……別問。”

    那“策論”既然入了錢糧三巨頭的法眼,又幸好讓蕭秀才抄一遍,是自己的總跑不了,總歸有些希望。但她眼下心緒太亂,加上個武鬆跟在旁邊,完全沒心思進行任何思考。

    隻好順著他的話,閑扯兩句。這才記起來那天小黑屋外那檔子事兒,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本來那天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早就不恨他了,犯不著吊著人家胃口。反倒是現如今驟然見到他,還湧上些關心:“這幾日,你在哪兒安歇,沒讓我見到。”

    武鬆笑笑:“左右有歇的去處。”他不喜歡和人深交,應酬多了,這是習慣性的答法。說完了才覺得太過籠統,又道:“第一夜是歇在魯智深房裏的。他每每夜裏喝醉,不知道歪在哪棵樹底下,十天裏有八天都是空屋,正好讓我占了。第二天,是給宋大哥值了個夜。他那裏……有些情況。”

    他如今也不避諱那些針對宋江的暗殺企圖了,因為旁邊這人已經讓他耳濡目染,教育得十分懂江湖規矩,口風甚至比一些愛喝酒的好漢還要嚴——況且,一個局外人,誰會冷不丁的去套她的話。

    於是他便簡略地說了。前天夜裏,據說是有人想要硬闖宋江的臥房,被宋江驚覺,這才倉皇逃了出去,而值夜的四個小弟居然毫無察覺。宋江立刻讓人把武鬆請來——可以商議的人太少,花榮被外派公幹,宋江驚魂未定之下,看誰都像是壞人,隻有武鬆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等下作之事的。再說,武鬆起碼做過都頭,

    心又細,有些分析查案的經驗。

    武鬆開始以為是宋大哥疑神疑鬼,或者是做了個噩夢,但還是幫他仔仔細細地查了一圈——直到在窗邊發現了兩根淡淡的指印,已經被清晨的露水浸得花了。

    他自己親身試了試,結果發現,要想無聲地闖到二層窗邊而不被人察覺,用盡自身本事,最少也得留下一個完整的手掌印。隻兩根手指接觸窗沿,這份功力,他自認做不到。

    能做到這一點的也有。鼓上蚤時遷是個專業神偷,從兩歲起就開始飛簷走壁,大到全副鎧甲,小到枕邊的胭脂盒,再或者遍布機關的古墓裏的寶貝,此人全都手到擒來,並且完全讓人想不出他是如何得手的。

    據說董蜈蚣山上之後,聽說時遷在彼,馬上就慕名前去拜師。時遷嫌他資質太差,隻會拍馬屁,拜師禮又寒酸,一腳給踢了出來。

    但時遷顯然不可能暗害宋江。當初時遷投奔梁山,幾乎是差點就被晁蓋砍了——晁天王做強盜也做得十分有原則,隻打家劫舍,從不偷雞摸狗。山寨裏容納一個小偷,不是敗壞梁山的名聲麽?

    還是宋江好說歹說,給勸下來的。因此宋江可以說對時遷有救命之恩。

    再者,那一晚,時遷在聚義廳跟人拚了一整夜酒,最後醉倒在房梁上,搖搖欲墜的懸著。有不下十個個目擊證人圍在一起,猜他什麽時候掉下來,一直猜到天亮。

    武鬆隻得認輸。他帶著八分不服氣,第二夜,自願守在宋江家門口捉鬼——風平浪靜。他自己熬得滿眼紅。又不敢迴自己房裏歇,生怕一迴去,房裏又碎個盆盆罐罐的。於是隻好踅到聚義廳去,聽別人喝酒吹牛,聊以解悶。

    這件事,他就當講笑話講給潘小園聽了。沒提他守的多累,也沒提他這幾日有什麽別的煩心,隻揀有趣的講,學著她當日講什麽柯少俠的語氣,適當的添油加醋。

    效果似乎也十分顯著:她馬上被這個武俠懸疑故事吸引了,煩心事好像忘記了些,甚至嘴角微微抿起來,似乎是一個笑。

    她眼淚一收,武鬆自己也覺得有點解脫,慢慢迴複冷傲之色,命令身後的小弟:“去聚義廳,跟人說我熬不得了,要迴房歇息,恕不奉陪了!”

    聚義廳裏大約還在進行著月底總結。這個月新加入的夥伴有點多,事務也繁雜,一場會冗長開不完。他半途開溜,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為宋江熬夜”這個借口也合情合理,別人聽了,不會說三道四。

    等武鬆

    終於迴到自己那個闊別三天的耳房,眼睛一亮,心裏一驚。酒壇子碎碴子已經給收拾得幹幹淨淨,連帶著旁邊殃及到的桌椅床鋪,也給歸置得齊整了些。這些都是潘小園的舉手之勞,她本來愛幹淨,看不得讓垃圾堵著她進進出出的路。

    武鬆臉色稍微一暗,盯著房間一個角落看,長久沒說話,半天才吐出來一句:“辛苦了。多謝。”

    潘小園覺得他語氣有點怪,剛想說什麽,武鬆已經走到床鋪旁邊,和衣臥下來歇了,仿佛一下子失了精氣神,讓疲憊占了身。脊背朝外,擺明是重新迴到了自己的一方小空間裏。

    她不知怎的有些失落,剛剛還跟她談笑風生講故事,敢情隻是路上消磨時間,這會子安生了,他便忙不迭的享受孤獨去了?

    每當她覺得可以和這人稍微增進一下友善的時候,他都會在最合適的時刻,非常及時地扼止這個勢頭。

    而武鬆心裏到底想的什麽,她懶得猜,也猜不到。

    譬如方才,乍一看到收拾利落的房間,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恍惚,仿佛恍惚迴到了家。

    對他來說,梁山是客居之所,家是那個迴不去的從前。

    從前的家裏有著難以憶起的溫馨。從前,也曾有個女人,殷勤地為他收拾打理,比這一次還要精心百倍。而他呢,也總是能十分自然地笑著道謝:“深謝嫂嫂。”

    如今呢,卻隻能生硬地撂下“多謝”兩個字,連個稱唿都不敢給她。

    稱唿後麵是身份。身份後麵是一連串的糟心事,還有那些仇,他可都沒忘。

    還能怎樣呢,睡覺,越快入夢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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