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府衙門外。


    “陳大安在獄裏病死了,你來得正好,趕快把屍體弄走,看著礙眼。”


    兩位衙役滿臉嫌棄,扔下屍體,轉身便進了衙門。


    陳棠望著身前那具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屍體,麵沉似水,皺眉不語。


    沒什麽解釋。


    也沒給詢問的機會。


    人死了,收屍吧,就這樣。


    隻要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陳大安生前遭遇過一番非人折磨,不可能是病死的。


    陳棠穿越而來,這是與陳大安第一次見麵。


    沒想到,卻是這種方式。


    要說他對陳大安有多深的感情,倒也不至於。


    可就算沒有重生在陳棠身上,隻是置身事外,看到這一幕,也很難保持平靜。


    陳棠卻很平靜。


    至少,表麵看起來如此。


    靜立良久,陳棠抿抿嘴,俯身抱起陳大安的屍體,將其放在背上,朝著家裏行去。


    穿越之後,他一直在雪山上修煉。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周圍的寒意!


    陳氏父子兩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沒有人在乎,也沒地方講理,更不會有人給他們一個公道。


    就像是兩隻螻蟻,被人隨意踩死。


    常澤縣上的行人看到背著一具屍體的陳棠,都大皺眉頭,遠遠躲開,唯恐避之不及。


    陳棠終於明白山中客那句話的含義。


    “老孫頭,這個月該交例錢了!”


    “柴爺,例錢怎麽又漲了?”


    “別他媽墨跡,讓你交多少就交多少,沒我們惡狼幫保護,你這鐵匠鋪子早被人砸爛了!”


    不遠處的鐵匠鋪,幾位惡狼幫的幫眾正在附近收錢。


    常澤縣盤踞著兩個幫會,其一便是黑水幫的設立在這裏的分舵,其二便是本地的惡狼幫。


    兩大幫會各自稱霸一方,心照不宣,互不侵犯,還算太平。


    黑水幫與各大郡縣的官府都有生意往來,惡狼幫大部分收入,靠收取附近商戶的例錢。


    其實就是保護費,若是不繳納,這群人就會上門來找麻煩。


    兩個幫會與常澤縣衙門都有利益往來,官府的人自然睜隻眼閉隻眼。


    對於做點小生意的商戶來說,除了苛捐雜稅,還要應付這些黑道幫會,自然是苦不堪言。


    “這個月沒什麽生意,手裏就這點餘錢,還望柴爺通融一下……”


    那位老孫頭雙手捧著兩百文銅錢,滿臉堆笑。


    “去你媽的,這點錢就想打發老子?”


    柴爺揮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老孫頭的臉上,破口大罵。


    他掄起手臂,正要接著打,餘光瞥見不遠處的陳棠,不禁大皺眉頭。


    “草,出門見屍!”


    柴爺罵了一句,一把奪過老孫頭手裏銅錢,塞進懷裏,揮手道:“走,咱們躲開點,別沾上晦氣!”


    “小崽子,快點滾!再讓我撞見,我他媽弄死你!”


    柴爺臨走瞪了陳棠一眼,罵罵咧咧,帶著幾位惡狼幫小弟快步離去。


    陳棠麵無表情。


    他現在沒心思搭理這路貨色。


    “陳棠。”


    鐵匠鋪的老孫頭衝著陳棠招招手,喚了一聲。


    陳棠腳步頓住,略有遲疑,還是背著陳大安走向鐵匠鋪。


    陳大安生前與這位老孫頭有些往來,那兩張弓和弓箭,都是在這裏打造的。


    “陳棠,剛剛多謝你了。”


    老孫頭一側臉頰紅腫,笑容苦澀。


    陳棠搖搖頭。


    他也沒幫什麽。


    “陳兄弟他……”


    老孫頭看向陳大安的屍體,欲言又止,歎息一聲。


    陳棠沉默。


    片刻之後,他問道:“孫伯伯,還有事嗎?”


    “有,有。”


    老孫頭似乎想到什麽,轉身迴鋪子裏,很快便拎著一柄漆黑的帶鞘長刀走了出來。


    “這是……”


    陳棠皺眉。


    老孫頭道:“你出事之後,陳兄弟在我這留了點銀子,讓我打造一口好刀。”


    “他說在你小時候,曾問過你,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你說要當一個行俠仗義的刀客,闖蕩江湖。他一直記著這事,就是家裏窮,以前總舍不得。”


    “陳兄弟說,從小到大,他都沒給你買過什麽禮物。等你這次傷愈迴來,這柄刀就送給你,給你個驚喜。”


    陳棠聽完,沉默許久,才將陳大安輕輕放下來,靠在鐵匠鋪前,伸手接過那柄長刀。


    他隻是穿越來的,與陳大安從未生活過,談不上什麽感情。


    他怕麻煩。


    甚至下山前,想到要與陳大安見麵,演出父子情深的戲碼,他都覺得麻煩。


    陳棠也不喜歡這種血海深仇的壓力。


    可不知為何,看著手中的刀,他心裏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有些難受。


    刀打好了,人卻不在了。


    陳大安終究沒能親手將這柄刀交給陳棠。


    兩人這一世的父子緣分,就這樣盡了。


    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


    “陳兄弟那天來,跟我聊了許多。”


    老孫頭繼續說道:“你出事之後,常被這的人嘲笑,說你是伏虎什麽的……陳兄弟提起此事,臉上卻滿是驕傲。”


    “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是個血性男兒,若能撐過去,將來必定是個名揚天下的刀客。”


    陳棠低垂著頭,望著靠在鐵匠鋪前的陳大安,胸口似有一股無名氣,無處宣泄。


    “孩子,我知道你心裏不甘。”


    老孫頭拍拍陳棠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勸道:“可你得想想,咱們就是普通人家,遇到這種事,確實沒什麽法子。這人呐,都是命,趕上了隻能認。”


    普通人就該認命嗎?


    倉啷!


    陳棠突然抽出長刀。


    刀刃流暢鋒利,刀身明晃照人,確實是口好刀。


    刀身光滑,沒有任何圖案花紋,但在刀身末端卻刻著兩行小字。


    “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陳棠輕聲道出。


    老孫頭道:“這是陳兄弟讓我刻上去的,說是常聽你祖父提起,一並送給你。”


    陳棠還刀入鞘,閉上雙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怕麻煩。


    但他更怕良心不安。


    因為陳大安,他才有機會在雪山上練武,傷愈歸來。


    既然來到這個世間,以陳棠的身份重活一世,前身的這些恩怨情仇,他就得接下來。


    這便是江湖。


    片刻之後,當陳棠再睜眼時,神色已恢複平靜,古井無波。


    重活一世,他不想認命。


    如果要認,他隻認手中這柄刀!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孫伯伯,我爹無緣無故怎會傷了官府的人,到底傷了誰?”陳棠問道。


    “這事不怪你爹。”


    老孫頭道:“聽說是那崔勇……”


    話沒說完,老孫頭目光一撇,看到遠處正有幾位白役剛喝了酒,晃晃悠悠的朝這邊走來。


    老孫頭心頭一緊,閉口不言,訕訕的笑道:“我也是聽人家胡說的,做不得準,你快走吧。”


    “有勞了。”


    陳棠沒有繼續追問,道一聲謝,將刀挎在腰間,再次背起陳大安的屍體,朝著家中行去。


    老孫頭看著陳棠後來已經恢複平靜,倒也沒有多想,放下心來,暗道:“經此一劫,陳棠這孩子倒是沉穩許多。”


    陳棠將陳大安的屍體暫時擱置在家中,如今才過正月,天氣寒冷,屍體放在外麵倒不會腐爛。


    老孫頭透露出來的信息,與他之前猜測的相差不多。


    想知道陳大安與官府之間具體發生什麽,崔勇是其中關鍵人物。


    崔勇,附近數十戶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誰家有什麽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就算沒有老孫頭的消息,陳棠也會第一個找上他!


    陳棠沒有立即動手。


    這些天來,他晝伏夜行,暗中觀察崔勇的行跡習慣,記下常澤縣衙役夜晚巡查的時間、地點和規律。


    崔勇身邊還有兩個白役,經常一起出入。


    陳棠很有耐心。


    夜深人靜,朔風刺骨。


    他靜坐在院中,一遍遍擦拭著手中長刀,腦海中不斷推演接下來的行動,推敲細節,想好可能發生的變數和應對之法。


    他在等一個時機。


    夜色更濃,彤雲密布。


    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緩緩飄落在冰冷的刀身上。


    下雪了。


    而且越下越密。


    風也越來越急。


    這雪下得正好。


    風雪不但能遮蔽視線,也能掩蓋所有痕跡。


    陳棠起身,收刀入鞘,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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