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澤縣地處乾國東北部,是距離三千雪嶺最近的縣城。


    下了山後,陳棠循著記憶,迴到家中。


    在門口站立一會,平複心情,才推門而入。


    這處宅子不大,位置頗為偏僻,院內積雪厚厚一層,沒有生活痕跡,像是空了許久。


    屋內極為簡陋,進門便是堂屋,左邊一間臥房,原是陳氏父子二人睡覺的地方。


    爐灶內的火熄滅多時,桌子上甚至多出一層浮灰。


    陳大安呢?


    陳棠心中疑惑。


    父子二人打獵用的兩張弓,仍掛在牆上。


    也就是說,陳大安並未出門狩獵。


    陳棠來到牆邊,摘下屬於自己的那張弓。


    這是半石弓。


    在這裏一石相當於一百斤。


    想要拉滿半石弓,最少需要五十斤的臂力。


    前身最好的狀態,隻能勉強拉滿這張半石弓。


    陳棠按照以往的習慣,用盡全力扯動弓弦!


    這張半石弓瞬間被拉至滿月。


    啪!


    下一刻,弓弦承受不住這股巨力,突然斷裂!


    這……


    陳棠愣住。


    隻是一個多月,他的力氣竟增長這麽多?


    他又將陳大安那張一石弓摘下來。


    這次小心許多,緩緩拉開。


    即便是一石弓,他拉滿也毫不費力,甚至比陳大安彎弓時還要輕鬆。


    看來那山中客所言不虛。


    被山君奶一個多月,果然非同凡響。


    砰!


    就在此時,院子大門突然被人踹開!


    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肥頭大耳,雙手交叉藏在袖口中,慢悠悠的踱步進來。


    崔勇!


    陳大安父子剛搬進城,崔勇沒少上門刁難。


    崔勇身後還跟著兩個滿身流氓氣的年輕人,腰間帶刀,穿著縣府衙役的緇衣,上麵卻沒什麽標識。


    三人都是常澤縣的白役,屬於編外差役,但背靠官府,狗仗人勢,橫行縣裏,普通百姓都不敢招惹。


    崔勇笑眯眯的說道:“快瞧瞧,這不是咱們常澤縣大名鼎鼎的伏虎少俠嗎?”


    一個多月前,前身路見不平,與人當街一戰,引來常澤縣眾人圍觀。


    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前身一十六路伏虎拳全部打出,身中三十二刀,對方毫發無傷……


    正因為如此,他下山沒多久,便得了個諢號——伏虎少俠。


    可謂一戰成名。


    伏虎少俠的名號,成了常澤縣最大的笑話。


    “伏虎拳誰都會,但用伏虎拳跟人打架的,你還是第一個,我看你還不如用王八拳,哈哈。”


    “這小子命也夠大的,中三十二刀居然都沒死,看來伏虎拳還是有點用,一路拳能扛兩刀呢!”


    兩個白役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前身這事確實有點挫,陳棠卻不覺得可笑。


    “沒死正好,武安郡剛下的征徭文書,每戶選一位十六歲以上的男丁,前往武安郡修城開河。”


    崔勇道:“你爹在牢裏,隻能把你送去武安郡服徭役了。”


    另一個白役壞笑道:“有機會報效朝廷,這是你八輩子修不來的福分,千載難逢呢。”


    陳棠暗自皺眉。


    所謂徭役,簡單來說就是給朝廷幹活,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還沒有報酬。


    徭役名目繁多,大多針對的都是底層百姓,像是宗室權貴,世家大族都可免除徭役。


    徭役途中病死,累死,監工克扣糧餉,餓死人的都屢見不鮮,百姓苦不堪言。


    若趕上戰事,更是九死一生。


    他前世就是熬夜加班累死的,重活一世,又來讓他當苦力?


    陳大安在牢裏又是怎麽迴事?


    就在此時,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響起。


    地麵微微顫抖,遠遠看見一群錦衣玉袍的少年少女,騎著高頭大馬,神氣揚揚的從外麵歸來,剛好途經此地。


    “快看,那不是咱們常澤縣的伏虎少俠嗎?”


    “哈哈,還真是他,居然沒死?”


    這群少年少女朝這邊指指點點,嬉笑議論,毫不避諱。


    為首一位少女原本已經路過此地,聽得眾人的議論,朝這邊看了一眼,不禁輕蹙娥眉。


    思忖片刻,少女竟調轉馬頭,朝這邊走來。


    身後眾人想看個熱鬧,也跟了上去。


    “出了什麽事?”


    陳棠抬眼望去,隻見一位披著火紅色的狐裘大氅,挽著垂掛髻,體態婀娜的少女正騎在馬背上,看向他這邊,輕聲問道。


    少女瓜子臉蛋,秀眉美目,端莊明媚,容光照人。


    兩人目光稍一碰觸,關於少女的記憶湧上心頭。


    梅映雪!


    常澤縣唯一一家武館,梅花武館館主的千金。


    陳棠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前身對這位梅映雪,是有些仰慕的。


    隻是兩人身份地位差距太大,根本沒可能。


    陳大安每次打得獵物,都會帶著陳棠下山,在常澤縣買點糧食用品,同時將獵物賣給梅花武館,跟武館也算熟絡。


    陳棠跟著父親一起,在梅花武館有幸見過幾次梅映雪,也是一襲紅衣,暗香浮動。


    其中一次,梅映雪也看見了他,還對他點點頭。


    自此,紅衣映雪,伊人入夢。


    沒想到今日再見,前身已故。


    “原來是梅家小姐。”


    常澤縣就這麽一家武館,梅家放在武安郡不算什麽,但在常澤縣,絕對算得上名門。


    這位大小姐又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崔勇自然認得。


    崔勇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郡府剛下來的征徭文書,陳棠符合條件,我給他個機會報效朝廷,替父贖罪。”


    梅映雪看了一眼陳棠,皺眉道;“他曾身受重傷,父親又在牢中,現在讓他去服徭役,未免太過殘忍,就不能通融一下?”


    “這是朝廷律法,小人也做不得主。”


    崔勇依舊麵帶笑容迴了一句,言語裏卻絲毫不讓。


    梅映雪沉吟片刻,道:“朝廷律法裏也有一條,上繳三十兩銀子,便可抵一年徭役。”


    一兩銀子,大概兌換一千文銅錢,也就是一貫錢。


    三十兩,便是三十貫錢!


    在乾國普通農戶,除去苛捐雜稅,一年收入不過幾兩,一個月也就幾百文。


    三十兩銀子,對富貴人家不算什麽,可普通人家勞苦一生,都很難攢下。


    崔勇聞言笑道:“確實有這一條,不過您看這位,像是能拿出三十兩銀子的主兒嗎?”


    “放人吧。”


    梅映雪摸出三十兩銀錠,扔向崔勇,道:“我替他出了。”


    三十兩,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梅師姐,你理他做什麽?”


    一位錦衣少女皺眉看了陳棠一眼,滿臉嫌棄。


    另一位看似頗為穩重成熟的少年微微一笑,開口道:“映雪師妹心地善良,不忍看陳棠這個廢人受苦送命。”


    陳棠冷笑。


    這小崽子玩心機,恭維梅映雪,還不忘踩老子一腳。


    他兩世為人,看這群少年少女如同看小孩,對方一撅屁股,拉幾個糞蛋兒他都能猜到。


    “嘿嘿!”


    崔勇眉開眼笑,道:“得嘞,梅家小姐說話,咱們兄弟肯定給麵兒。”


    崔勇得了便宜,揮揮手,大搖大擺的走了。


    看著梅映雪三言兩語將崔勇打發走,陳棠有些疑惑,不知梅映雪為何會出手幫忙。


    畢竟兩人之間僅有數麵之緣,連話都沒說過,更談不上交情。


    梅映雪下馬,朝這邊走過來。


    陳棠心如止水。


    前世他早過了青春懵懂,想入非非的年紀,也沒自作多情的毛病,心無雜念。


    陳棠目光清澈,看著梅映雪拱手道:“多謝梅姑娘出手相助。”


    “你的事,我聽說了。”


    梅映雪道:“傷你的是黑水幫的少幫主,不過你不必擔心,他那天隻是護送極北寒域運來的貨物,途經常澤縣歇一歇腳,平時都不在這邊。”


    聽到這,陳棠略感安心。


    黑水幫裏都是極北寒域的異族人,大多身形高大,披發左衽,很好辨認。


    隻要他避開黑水幫的人,便會降低許多風險。


    “黑水幫勢力極大,與平州各郡官府都有商貿往來,關係密切,就連官府都不願招惹。那天縣衙的捕頭,衙役都在場,包括我們武館的人,但卻沒人敢出手,隻有你……”


    停頓片刻,梅映雪很是認真的說道:“陳棠,你是個好人。”


    額……


    陳棠苦笑。


    一個轉折給他整不會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開局喜提一張好人卡。


    這迴不僅背了債,還欠了人情。


    更何況,三十兩,隻是免去今年徭役。


    明年征徭役,那崔勇還會找上門來。


    就算沒有崔勇,也會有李勇,趙勇……


    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除了花錢,還有什麽法子可以免除徭役?”


    “加入世家大族,或是成為宗室權貴的門客……當然也可以修煉到一定層次,前往武安郡定品。乾國律法,入品武者,可免除徭役。”


    陳棠若有所思。


    看來最後還是落在練武上。


    隻有一年時間,得盡快入品,不能懈怠。


    梅映雪道:“據我所知,整個常澤縣的九品武者,不超過十個。縣府衙門中,差役眾多,也隻有三位捕頭是九品武者。”


    “這麽少?”


    陳棠有些驚訝。


    入品比他想象要難得多。


    “入品無寒門。”


    梅映雪繼續說道:“練武每年消耗巨大,除了足夠的肉食,還需要各種珍貴藥材,藥酒浸泡打熬身體,每年少說也要花費一百多兩銀子。”


    陳棠暗自咋舌。


    窮文富武,也是這個道理。


    一來,窮苦人家很難賺到這麽多錢。


    二來,窮人為了生計疲於奔命,活著已經很艱難,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去練武。


    梅映雪又道:“其實,你現在年紀有些大了,筋骨大多都已經定型,就算有足夠的金錢、精力去練武,恐怕也很難入品。”


    沒事。


    我被山君奶了一個月……


    陳棠咂了下嘴。


    有點想喝奶了。


    梅映雪不想太過打擊陳棠。


    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說。


    陳棠身中三十二刀,傷了全身筋膜,就算現在行動如常,也必定留下暗傷隱疾。


    想要入品,絕無可能。


    “多謝指點。”


    陳棠抱拳,道:“欠你的三十兩銀子,還請多寬限些時日。”


    “不急。”


    梅映雪笑了笑。


    她沒指望陳棠能還上,對陳棠更多的還是憐憫和同情。


    “還有件事。”


    陳棠問道:“聽說我父親在牢裏,這是怎麽迴事,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梅映雪道:“我聽武館的人提過幾句,似乎是令尊傷了官家的人,驚動縣衙崔捕頭,親自出手將令尊抓走。”


    陳棠皺眉。


    按照前身記憶,陳大安向來安分守己,平白無故怎麽會傷了官家的人?


    崔捕頭,崔勇……


    兩人又是什麽關係?


    梅映雪道:“不管怎樣,令尊與官家衝突,還是有些不理智了。畢竟民不與官鬥,你也鬥不過他們。”


    陳棠撇撇嘴,不以為然。


    梅映雪又道:“不過你別太擔心,新皇登基,已經大赦天下,除十惡不赦,其餘囚犯盡數釋放。令尊應該也在其中,你去縣衙問問。”


    “映雪師妹,咱們走吧,迴去晚了,師父又要責怪。”那位少年在一旁聽得不耐煩,催促一聲。


    “來啦!”


    梅映雪對著陳棠頷首一笑,便騎馬去了。


    陳棠出門,朝著縣衙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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